程广云:火并王伦

——云眼看《水浒》十七讲·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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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广云 (进入专栏)  

火并王伦,是梁山事业从第一期到第二期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一个重大关节点。

所谓火并式,是领导权的暴力转移方式。

在讲到火并王伦前,必须先讲林冲上梁山。

林冲上梁山,首先他是犯了死罪,他真正是“逼上梁山”。

这个“逼”字,说明他的走投无路,说明他的唯一出路。

林冲这人,相当能忍。凡事能忍则忍,但因忍无可忍,所以犯了死罪(“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上了梁山。柴进还特地写了一封信,交给林冲,让他带给王伦。

林冲上梁山具备什么条件呢?

第一,他的境遇,这是上梁山的必要性。

第二,他的人情,这是上梁山的可能性。中国是个人情社会,什么人介绍你来找我,什么人推荐你来找我,这很重要。柴进书缄相荐,这不简单,为什么呢?因为柴进是王伦的恩人,也可以说柴进是整个梁山的恩人。

第三,林冲还有本事,就是武艺高强(京师禁军教头)。这是上梁山以及在梁山强盗团伙里混下去的现实性。

这样的人,你说你不要他,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可是,王伦嫉贤妒能,真不想要林冲。小说里面是这么描写的,王伦蓦然寻思道:“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前日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王伦真是小肚鸡肠,林冲他都不要,他还要什么人?

我们来看王伦的手段,“金批”把它叫做王伦的“经济”(经济学的“经济”)。

王伦对待林冲的第一步是礼送。

礼送的理由是:我们小寨粮少房稀,还是不要耽误你的前程,还是请你投奔大寨。

可是,这话不对呀!林冲说,我没地方可投奔,只能投奔梁山,梁山不收留我,还有哪个山寨肯收留我呢?朱贵说,粮食缺少,往来客商众多,我们可以去抢呀!房屋稀缺,山上树木茂密,我们可以去盖呀!他还提出了一个特别重要的理由:林冲是柴进推荐上来的,柴进面子我们得给。当然,朱贵可能没有识破王伦,他说林冲本事高强,这就戳痛了王伦的伤疤。杜迁和宋万都特别强调,得给柴进面子。可见,柴进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比林冲的本事还重要。

礼送不行,怎么办呢?王伦对待林冲的第二步是刁难。

王伦说,你虽然犯了死罪,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朝廷奸细呢?林冲说,你怎么这么怀疑我呢?王伦说,你得交个投名状。林冲说,可以,我识几个字,我马上就可以写一个投名状。朱贵就解释了,你不知道“投名状”是什么意思!“但凡好汉们入伙,需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

投名状,可以说是王伦的一个发明,或者说是施耐庵《水浒传》的一个发明。

“投名状”是什么意思呢?投名状就是一种共同污名化,是强盗集团的一个集体安全机制。也就是说,你若想入伙,你得跟我们一样。比如,现在某个领导班子绝大多数腐败了,如果有一个不腐败,大家便觉得不安全,我们都腐败,就你不腐败,不行!你也得腐败,你不腐败我们怎么办?同样道理,你不杀人,我们怎么办?我们都杀人了,手上都沾满了鲜血。你也得杀人,手上也得沾满鲜血。王伦给了林冲三天期限,这就叫做“雪天三限”。

林冲比较惨!第一天没碰着,第二天碰了一大堆,第三天碰了一个硬手,就是杨志,抢了一担财物。每天晚上,王伦都逼他:今天投名状找到了吗?没有!那还有两天。今天找到了吗?没有!那还有一天。明天,你就别见我了,就直接下山走吧!林冲等到吃饭的时候还得讨饭吃,竟然落到这么一个境地!怨恨多深,终有一天要找一个机会报复。

这个时候,可能也由于其他人的作用,可能也由于王伦自己的良心,又采取了第三个策略。他突然找到一个机会,发现杨志和林冲的武艺相当。

这一段话,是在七十回本里面(一百回本里面没有这一段话):王伦心里想到:“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这就是王伦的平衡术或制衡术:一个强人我管不了,但是两个强人,如果他们相互平衡,相互制衡,我就管得了啦!

王伦对待林冲的第三步是,并留杨志。他给杨志的地位远远高于给林冲的地位,结果杨志不肯留下,只好留下林冲,让林冲坐了第四位。

经过几番周折,林冲上山入伙。但是,王伦和林冲的怨恨就这么结下了。

可以看出,王伦有一点权术,但是权术实在不高明。权术不高明就在于,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又过了好几回,我们看到,晁盖七人上山入伙,王伦故伎重演,又是礼送。

林冲上山入伙,还是个别人才引进问题,王伦且不情愿;晁盖七人上山入伙,已是团队人才引进问题,王伦更不情愿。当然,王伦送给晁盖七人的银子比送给林冲的多得多。

晁盖一开始还没有识破王伦,跟吴用说:你看,我们犯了死罪,没有人敢收留我们,王头领能收留我们,我们得感谢人家呀!吴用就告诉晁盖说:你这都没有看出来?王伦根本不想收留我们。晁盖就问吴用:那我们怎么办?七星聚义时,晁盖就曾问过吴用:我们智取生辰纲,犯了死罪以后怎么办?吴用说,我们投奔梁山。那,人家不收留我们怎么办?吴用说,给他们一点贿赂就行了。

可是,王伦这个人,爱权甚于爱钱。他可不要你的贿赂,他宁可反过来送给你银子,把你打发走。这样干净!那,现在又怎么办?——王伦不愿意收留他们。

头天晚上,林冲来拜访。吴用说,机会来了。因为,头天白天,他就发现,林冲对王伦的不满,而且王伦对付林冲那套在江湖上都传遍了,他俩之间矛盾在江湖上人都知道。于是,吴用设计,这个计谋可以叫做“借刀杀人”,就是林冲火并王伦。

我们来看林冲火并王伦整个过程。

林冲首先来探望晁盖等七人,主要是跟晁盖、吴用两个人对话。

这场对话,“金批”讲得非常清楚:林冲和吴用是两个明白人,他们两个对话是“对针”,就像穿针引线一样,你一句过来,我一句过去,吴用就是一味挑拨林冲,林冲就是承诺:我替你们办了,你们千万别走。晁盖是一个糊涂人,专门说些闲话。

林冲说了哪些话?我把这些话概括起来,可以叫做林冲的“起诉书”。

林冲火并王伦,它有一个完整程序,就是从“诉讼”“审判”到“执行”,只是不分“检察院”和“法院”,林冲一人身兼“检察官”和“法官”。

林冲的“起诉书”说:“王伦心术不定,语言不准,难以相聚。”什么叫做“心术不定,语言不准”?这就是说,王伦有心术但不定,有许诺但不准,就是这人没谱,不讲信用。不讲信用的人怎么跟他一起聚义?“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吴用就挑拨了,说是你们老兄弟了,不要为我们新兄弟,伤了大家和气。林冲便说:“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臢畜生,说甚弟兄!”对于王伦这一号人,林冲的意思是:先开除山籍(寨籍),再予以惩罚。

你看,在杀一人之前,要把他从弟兄队伍中给开除出去。否则,杀了弟兄是不对的,在江湖上是违反规矩的。所以,林冲的“起诉书”最重要的就是把王伦从弟兄队伍中给开除出去。

吴用挑拨里面很关键的一句话是,像你这样,本事如此高强,柴进如此推荐,王伦就应该把第一位让给你,把头领座位让给你。所以,吴用这人诡计多端。

到了第二天,火并就发生了。

王伦有心术,但是心术太低级了。你既然不愿意收留别人,你既然要打发别人,就得采取预防措施。林冲去拜访晁盖等七人,这很明显对你不利,王伦竟然没有觉察,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第二天,王伦要招待这些人。在招待过程中,就出事了。

因为,吴用已经设计,把林冲给挑拨起来。林冲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桌子、椅子都踢了,把刀子也拔出来了,这是一步一步过程。

林冲在杀王伦之前,他得说出一些杀的理由。我把这些理由概括起来,可以叫做林冲的“判决书”。

火并王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凡事都要有一个合法性,都要有一个正当性。我们看看林冲怎么确定火并王伦的合法性和正当性?

林冲的“判决书”说:“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这就是说,你不过就是个穷儒,儒家就已经穷酸了,你还是落第的,穷酸儒家还没考上,胸中又没文学,你“怎做得山寨之主!”——你没有武艺就算了,你只要有文才,我们还可以承认你。“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他在这里开始建立“统一战线”来争取一些人。这就是说杜迁没事,你别站在王伦一边,你该站在我们一边。宋万、朱贵无疑也该这样。“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赒给盘缠,与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咱俩私事就退一步。“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就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下面一句话,我觉得非常重要,可以说是力透纸背,可以说是气贯长虹,整个这句话可以说是贯穿《水浒传》全书:“这梁山泊便是你的!”

这句话到底应该什么标点符号呢?很值得推敲:这书打的是感叹号,应该再加上问号。

这句话抓住要害:王伦的问题就在于,把领导权当作所有权。

“这梁山泊便是你的?!”意思是说:这梁山泊不是你的!这梁山泊是大家的。大家是谁?这梁山泊是江湖好汉的,不是你的!

这句话说明,林冲的思想很先进,这句话思想很先进。

这句话,也可以用于现在。比如,我们对那些腐败分子就可以说:这国家就是你的?!这单位就是你的?!让你领导不是整个归你所有。所以,这句话就把梁山事业从根本上刻画了一个界标。

这就是说,以前的梁山好汉,只不过是一伙普通的强盗;以后,才可能是一帮非凡的强盗。也就是说,由私变公,由私山寨变公山寨,由私江湖变公江湖。

“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其实,梁山好汉从大宋王朝角度来讲都是贼,连贼都认为你是贼:贼中之贼。“不杀了,要你何用!”

这好像是跟王伦商量:你说你有什么本事?“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没有大才也就算了,还没有大量。

王伦没有大量大才,其实晁盖也没有什么文才,但他确实有武艺;宋江也没有什么武艺,但他确实有文才,写了不少的诗,这诗当然是施耐庵替他作的,但说明宋江有点文学。相比王伦,晁盖、宋江都有大量。晁盖不玩权术,宋江玩弄权术比王伦高多了。

所以,林冲的“判决书”最重要的就是林冲所提出的问题:梁山泊到底是谁的?不是个人的,而是大家的。林冲就根据这样一个理由,火并了王伦。

火并以后,吴用特有心计,一下就把林冲按在王伦座位上面,推林冲为山寨之主,有谁不服,便以王伦为例。

其实,吴用算准了,林冲是不会就座的。

林冲果然急了,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所以,林冲就发表了一个“声明”:“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据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林冲要图此位。”这就是林冲的“声明”。

、林冲两遍“声明”都声明,我不是要当领导、当领袖。这样的话,林冲火并王伦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就界限明确了。

假如林冲是为私的话,他的整个行为就是非法的、不道德的。但是,林冲声明,他是为公,因此,他的火并行为就是合法的、合道德的。所以,林冲划分公私原因就在这里。

我还想说明一下,就是林冲能不能当领导,能不能当领袖?我们不说他想不想,而说他能不能。

林冲有自知之明。他当不了领导(领袖)!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势。

势非常重要,没有势就是没有人脉。林冲虽然本事高强,但是没有人脉。

有谁支持他呢?一个都没有!

首先,原来王伦手下那一伙人杜迁、宋万、朱贵,能支持林冲吗?肯定不能!虽然,火并之前他们也会同情林冲遭遇,也会觉得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但是你把我的领导给火并了,我还能拥护你当领导吗?肯定不行!所以,他得不到他们那一伙人的支持。

其次,他也得不到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一帮人的支持。他们肯定不会支持林冲,他们只不过把林冲当作工具,利用林冲。所以,林冲没有当领导的势即人脉。

可能,有些人觉得林冲可惜了。吴用让你当领导,你就当呗!既然大家推举我,我就做呗!他要这么干,他也是坐不稳的,他也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们看到,林冲确有自知之明。

“李批”里面关于火并王伦还有这么一个评语:“天下秀才,都会嫉贤妬能,安得林教头一一杀之也。”这就是说,嫉贤妒能的人都该杀。

在一百回本里,还有一句话。这句话,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机深祸亦深,量大福也大。”

其一,还真有人为王伦作辩护,说他是一个老实人,林冲这不是在欺负老实人吗?而且,王伦没错。王伦奉行先来后到,先来后到也是一个原则,比如无主土地,所有权归谁?只能按照先占原则。还有,王伦发明“投名状”,他是为了集体安全,不是为了他一个人,而是为了山寨,为了江湖。

关于王伦,我以为,王伦是有心机的;但是,你说他机深也不对。王伦悲剧就在于他机浅。

他也不是个老实人,他是有心计、有心术的人,但是他太浅了,一眼就被人看穿了。比如,一场游戏,你不会玩就别玩,你不会玩还玩,这就很危险了,如同引火烧身,如同玩火自焚。王伦大概属于这一种人。

其二,还真有人谴责林冲,说他太不道德,公报私仇,假公济私。虽然王伦刁难你,但是最终也收留你了,王伦好歹对山寨有贡献,你把王伦给杀了。王伦该死吗?王伦是否犯了该死之罪?王伦其实没犯该死之罪。

而且,林冲主要的仇人是高俅。大家知道,高俅后来被捉上山,林冲竟然没有发声。第一次拍《水浒传》电视连续剧时,大家觉得,原著有点不对,还特地加上,林冲被宋江释放高俅给气死的情节!其实,林冲还真没有举动。我觉得,原著也不是忘了林冲与高俅的深仇大恨,而是说明林冲顾全大局,百忍成金。可是,你的真正仇人你都没杀,却把你的一个领导给杀掉了,你这是干了什么事?这也说不过去啊!林冲把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狠毒都撒在王伦身上。在某种意义上,王伦对于林冲来说,是高俅的一个替死鬼、一个冤死鬼。

其三,吴用跟王伦不一样,吴用真是技高一筹。吴用想玩的游戏,王伦几乎都玩不转;而王伦想玩的游戏,吴用几乎全玩得转。这就是他俩之间的区别。所以,王伦机浅不能避祸,吴用机深才能避祸。这祸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

其四,晁盖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是一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晁盖也不是有意的,结果果实全部落在自己身上。晁盖的福和量,其实没有必然关系,而是形势使然。

火并王伦以后,权力既然不能归于林冲,那么只能归于晁盖。它是由这样一个形势决定的。

总起来说,关于火并王伦事件中的四个主要人物,可以这样点评:

第一,王伦心地狭窄,嫉贤妒能,占山为王,罪不致死;

第二,林冲积怨成毒,隐忍复仇,不谋私利,但图公益;

第三,吴用性曲,只是多智,有细无粗,机深祸浅;

第四,晁盖性直,只是一勇,有粗无细,量大福大。

最后,从梁山事业发展来说,火并王伦事件应该肯定。

火并王伦,未伤无辜,除了杀死王伦,其余一个人都没杀。

火并王伦,有利于人才的引进,推动了梁山事业的迅速发展。

所以,从梁山事业发展来说,对这一事件应该充分肯定。

至于事件中的人物,他们的下场,他们的行为,比如,王伦是否太冤枉了,也有值得同情之处?林冲是否太狠毒了,也有值得谴责之处?另当别论。

但是,你想,王伦会自动让位吗?陈桥让位,但王伦不会让位。他也有自知之明,但是恋权,不会让位。不让位怎么办?

如果王伦自动让位,他的命运可能好得多。比如,他会坐一个虚位,让他做老二。当然,这个老二肯定不是实权老二,而是虚位老二,如后来卢俊义;或者,老三以下,如后来柴进,什么地位、待遇都有。

所以,人对形势要有一个明智判断。王伦就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结果把身家性命给玩丢,这就非常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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