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第一次见到李泽厚先生,当然不是在1984年。
上个世纪60年代,我家曾经居住在北京的和平里九区一号。当时,李先生的家也是住在这里。我家在第一排,李先生家在第二排。简单说,从我家的前窗正好可以看到李先生家的前窗。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应该是只知道谁是“李叔叔”,不知道什么是“实践美学”。
离开北京、离开和平里九区一号,是1965年的岁末。再一次回去,已经是1984年的6月。作为郑州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年轻教师,刚刚结束了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的一年半进修,也刚刚回到学校,可是,因为接受了创刊《美与当代人》(后来改名为《美与时代》)的任务,为了能够得到李先生的支持,我又一次回到了北京。
那一天,实在是颇具戏剧性!和平里九区一号,在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此,我一进小区就直奔李先生家,可是,敲了几下门,却发现没有人回应。沮丧之余,站在楼道口,一时没有了主意。这个时候,却发现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也是径直就去敲李先生的门。自然,也是没有人回应。于是,我就凑上去搭讪。一问方知,原来是跟李先生同一个研究室的聂振斌先生。聂先生,我过去没有见过,但是早就拜读过他的大作。于是,我就乘机拉着他,站在楼道口,聊起了我们即将创刊的《美与当代人》。就在这个时候,我前面所说的“戏剧性”发生了!因为,聊着聊着,我突然发现李先生家的窗户里面有人悄悄拉起窗帘的一角在向外窥视。于是,聂先生和我就又去敲门。应声而出的,正是裹着睡衣的李先生。
那天,聂先生坐了一会儿就先行离开了。那天,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李先生跟我畅谈美学……
那天的访谈发表在《美与当代人》的创刊号上。其中的内容也被节选收入了李先生的随笔集——《走我自己的路》。
后来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如,我的反省实践美学的处女作《美学何处去》,也是发表在《美与当代人》的创刊号上,也就是从1984年开始,我走上了与李先生所力主的实践美学背向而行的道路;例如,后来李先生曾经六次公开批评过我所力主的生命美学,甚至在他的封笔之作中,还是断然把我所力主的生命美学列为他最终也无法接受的三种美学主张之一……当然,36年来,我所力主的生命美学也在一点一点地长大。1991年,我出版了生命美学的奠基之作——《生命美学》;1994年,超越美学、生命美学对于实践美学的质疑席卷全国;直到2021年,我还推出了自己的一本“与李泽厚先生的对话”的72万字的专著——《走向生命美学——后美学时代的美学建构》……
然而,其实这一切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先生在1984年所给予我的深刻影响。1984年,我第一次见到李泽厚先生。我一直觉得,中国人的黄金岁月——八十年代的宝贵精神,也就是在那一年,被李泽厚先生传递给了作为一个年轻学子的我。
80年代,那是一个以梦为马的年代,1984年,更是连天空都是蔚蓝的。
那一年,《南方周末》在广州大道中289号创刊,创始主编左方说:有可以不说的真话,但绝不说假话。那一年,“走向未来丛书”开始由四川人民出版社隆重推出。
那一年,24岁的余华在《北京文学》上刊发了他的处女作;那一年,25岁的陈凯歌推出了他的处女作《黄土地》;那一年,陈佩斯和朱时茂第一次在春晚登场,表演了《吃面条》。
同样还是那一年, 14岁的山西汾阳少年贾樟柯看到了《黄土地》,他告诉自己:以后我就干这行了;那一年,刚从北大英语系毕业的俞敏洪开始留校任教;那一年,北京歌舞团的小号演奏员崔健第一次组建了自己的乐队……
1984年,也是一个真正有美学的时代——简单、纯粹、真诚;激情与探索共存,开放与进取同行。美学的朗朗天空,星光灿烂、五彩斑斓。
那一年,李先生的《美的历程》作为“美学丛书”的一种,又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再一次出版。那一年,李先生写就了著名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修订再版后记,以及名篇《孙、老、韩合说》、《秦汉思想简议》;那一年,李先生还为后来名扬四海的《青年论坛》写下了《创刊寄语》。
那一年,李先生也把一个懵懵懂懂的美学青年领上了美学大道。
而今,李先生已经离开了我们。我想说的是,事实上,1979年前后无疑是实践美学的鼎盛时期。1982年以后,李先生所引领的“美学热”就已经开始盛极而衰。1983年高尔泰开始高扬“感性动力”、扬弃“理性结构”,标志着实践美学的盛极而衰的开始。后来的生命美学(1985)、超越美学“(1994)、新实践美学(2001)、实践存在论美学(2004)……无疑也是顺势而生。现在,实践美学也只是美学百花园中的艳丽夺目的一朵。实践美学一统天下的局面早已不再。
因此,没有李泽厚的时代,只有时代的李泽厚。
但是,无论如何,作为八十年代之子,李先生都是那个时代的骄傲,李先生也引领着那个时代。
由此我想到,仍旧是在1984年,那一年,李先生在家乡的报纸《湖南日报》上,发表了散文《偏爱》。他说:“我宁肯欣赏一个真正的历史废墟,而不愿抬高任何仿制的古董。””无疑,李先生也是不屑于被后人抬高为”仿制的古董“的!因此,在面对李先生身后的种种誉美之词,我要说:从浩劫中率先苏醒、从异化中重返人性的李泽厚、思想自由奔放的李泽厚、新时代弄潮儿的李泽厚、始终呼啸着创新开拓的李泽厚……则正是我从1984年见到李泽厚先生之后就始终都存在着的对于他的“偏爱”。
北岛在《波兰来客》感叹:“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在大师已经远去的时刻,美学,不会死亡,美学,更不会成为“破碎的声音”。这,应该是我们作为八十年代美学传人的使命,也应该是我们作为李先生的美学传人的承诺!
谨以此,痛悼李泽厚先生!
2021年11月3号初稿,上海讲学旅途
2021年11月7号定稿,南京,卧龙湖,明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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