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一直还记得蓝翎老师下课时走出教室的样子:铃声刚响,他就下意识地把围巾的下摆往上一甩,转身离开讲台。等到年级长的“起立”的声音刚刚响起,他就已经走到了教室的门口,留给我们的,永远是一个潇洒的背影……
蓝翎是我在郑州大学读书时候的老师,也是我走上红楼梦研究道路的引路人。1973年,李希凡、蓝翎合著的《红楼梦评论集》出版,单位也发给了我父亲一本,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前几天,准备写一组回忆老师的文章。在同学群里我发了一条微信:
各位老同学,最近我想写一组回忆老师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写蓝翎老师。各位有什么关于跟杨老师学习的故事?我记得他当时上课的时候喜欢戴一个围巾,是不是这样?岁月如梭,现在我们已经比当年的老师们都要年龄大了,记忆有些模糊了。
老同学L:“潘兄好,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谦谦君子的形象,讲课时语速不快,个子不高,1.7,不知准确否?”
老同学F:“好像会点上一支烟。”
老同学G:我对蓝翎老师的印象已经不深刻了,个子不太高,戴个灰色的鸭舌帽。讲话的时候慢慢的,有点自负,有两句话有点印象,一句是,读红楼梦不读个十遍八遍,不要说你读过红楼梦。,这是一句,第二句是,不知道什么是满清的八旗,你也不要还读什么红楼梦,这是我对蓝翎老师的一点儿印象。
老同学D:“有点儿名士脾气,他一声“下课”,不等同学写完笔记,同学起立时,他已经下台走远了。嘴下不夠厚道……(此处有删节,以后公开发表的时候补上)学生会受同学之托,登门请他讲一下《红楼梦》,他不允,说:“我讲什么呀?你们听不懂!先得讲一讲八旗,你们知道什么是八旗吗?”我的印象就这些。他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放得很大的照片,是他参加文革后第一次红学会时挽扶着俞平伯进会场的照片,他脸上堆着满脸的笑容。我看了当时就想,此时此刻俞老不知正作何想?”
老同学D:调到人民日报后,编副刊。读过他发在副刊上的一篇散文,印象还不错。他说某某作家,政治上很会见风使舵,墙头草,兜里装的什么货色都有。这阵风来了,掏左边兜里的;那阵风来了,掏右边兜里的。(大意如此)
老同学L:这说明某某作家适合在官场混,谁对他有利,他就跟谁,而正直有操守的文人是不会这样当墙头草的。历史的许多知识分子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而是不耻于为伍罢了!
老同学B:印象中他带的围巾是浅驼色,似乎还带一点浅格。记忆可能不准确。
……
记得他家就在学校的后门附近。我第一次去他家,是跟好友艾云(知名文学批评家,现居广州)、符文洋(著名广告人,现居广州)、樊洛平(知名教授,现居郑州)相约同行的。具体聊的什么,都忘记了。艾云后来曾经回忆说:一直微笑着陪在一边的师母张岫云老师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1980年的时候,蓝翎回到了《人民日报》。我因为1983年2月到1984年6月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作访问学者,又到他北京的家里去过几次。我清楚地记得:他喜欢用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杯子不断地给我续水。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美学家甘霖老师,就是蓝翎老师亲自推荐给我的,并且让我经常去登门求教。他最后的任职,则是《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人民日报》纪委副书记。
关于《红楼梦》,我记得他经常提及:“贾宝玉不是畸形儿,他是当时将要转换着的社会中即将出现的新人的萌芽。”
蓝翎老师告诉我:他们在《评<红楼梦研究>》一文中写道:“贾氏的衰败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贾氏家族兴衰的命运,而是整个封建官僚地主阶级,在逐渐形成的新的历史条件下必然走向崩溃的征兆。”毛主席曾经批注道:“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他们在《评<红楼梦研究>》中还写道:“这样的豪华享受,单依靠向农民索取地租还不能维持,唯一的出路只有大量的借高利贷,因而它的经济基础必然要走向崩溃。”毛主席也曾经批注:“这一点讲得有缺点。”
而且,关于他们的批评俞平伯先生的文章《<红楼梦>简论》,毛主席也曾经批注:“不过是不成熟的试作。”
……
1954年,在作家协会召开的座谈会上,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评价李希凡、蓝翎的文章:不过是讲了“马克思主义的常识”,我当时跟蓝翎老师说过,我认为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评价。当年胡适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以后,也曾经马上告诉我们:“这个见解,本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红楼梦》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于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它有证明的必要了。”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1930年11月27日),《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94页)联想到今天的“红学”竟然已经被许多人弄成了“玄学”,也已经被许多人弄得一个认真的研究者几乎完全无法涉足,我们也就知道了,李希凡、蓝翎当年的呐喊也毕竟为小说的揭秘加上了社会历史的“常识”内容。这是一个足以进入“红学”历史的贡献!“红学”理应发端于“常识”,也亟待回到文学的常识。这在今天,却偏偏已经成为了一件难以固守的事情!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因为受蓝翎老师的影响,我也出过几本研究专著:《红楼梦为什么这样红——潘知常导读红楼梦》(学林,2008,2015。已经印刷了四版)、《说【红楼】人物》(上海文化,2008)、《职场红楼》(上海文汇,2010)。我所坚持的,就是“常识”:《红楼梦》是众书之书、文化中国、是灵魂史诗、是爱的圣经、也是文学宝典。
前几天看到范藻教授的《爱与美的交响一一潘知常生命美学研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他说:在曾经影响过潘知常的老师中,除了著名的“阳明心学”研究大家、学部委员嵇文甫,“还有一位是曾经受到毛主席高度肯定的蓝翎教授,当年这位年轻的学者敢于挑战‘红学’权威俞平伯,不但影响了潘知常对《红楼梦》的研究(潘知常出版了三部有关《红楼梦》的研究著作),而且激励了潘知常敢于挑战权威的反叛精神,他一登上美学的舞台,就直接拿实践美学‘开刀’,这应该是蓝翎教授给予他的精神影响。”
也许确实是旁观者清,我自己倒是一直没有意识到?!
多年以后,一直还记得蓝翎老师下课时走出教室的样子:铃声一响,他把围巾的下摆往上一甩,转身就走。年级长的“下课”声音还没有落地,他就已经走到了教室的门口,十分潇洒,也十分自负……
原来,蓝翎老师只是走出了教室,但是,却从未走出我的视野!
2023年5月1号初稿,南京卧龙湖,明庐;2025年4月25日定稿,南京,晶丽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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