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伟大的歌者是能唱出我们的沉默的人”——蒋成德先生《郁达夫旧体诗研究》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2 次 更新时间:2025-06-16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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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 (进入专栏)  

看到蒋成德先生《郁达夫旧体诗研究》的书稿,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反而还觉得理所应当。因为蒋成德先生本来就是国内的郁达夫研究专家。在我的案头,就有他的大作《思与诗——郁达夫研究》和《思想者诗人郁达夫论》。而且,熟悉郁达夫的人都知道,他并不仅仅是以小说和散文而著名。《迟桂花》、《沉沦》或者《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有《故都的秋》,当然无疑都是众口能诵的名篇。然而,倘若说到郁达夫的旧体诗,说到“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说到“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我们也仍然会相视一笑。何况,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喜欢写旧体诗的名家不在少数,例如鲁迅、郭沫若、茅盾、田汉、朱自清,等等,但是他们都往往只是即兴而作,鲁迅先生就曾经说过,那是写给“自己看的“。但是郁达夫却截然不同,他完全说得上是在自觉地去写作旧体诗了。例如,郁达夫写的词并不多,仅仅十一首,相比之下,即便是只以现在已经收录于《郁达夫全集》第七卷的诗词为准,那也已经有634首之多。显然,在旧体诗的写作上,郁达夫完全是有意为之的。更不要说,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还取得了相当傲人的成绩。我看到,郭沫若、刘海粟等大诗人大艺术家甚至认为郁达夫的散文要胜过他的小说,而郁达夫的旧体诗则要胜过他的散文,这无疑已经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了。我还看到,有人评论说。二十世纪的旧体诗写作,成就最高者非郁达夫和陈寅恪莫属;也有人评论说,郁达夫是民国的最后一个旧体诗人,这无疑也已经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了。因此,把郁达夫研究推进到对于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的研究,当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遗憾的是,对郁达夫的旧体诗的研究,尤其是对于郁达夫的旧体诗从方法的角度进行分类与考证,进行加以概括与总结,这样一种实证的工作,过去却很少有人去做。也因此,当我看到蒋成德先生《郁达夫旧体诗研究》的书稿的时候,又怎么会觉得意外?

而且,任何的关于郁达夫的研究,如果不长驱直入推进到他的旧体诗研究,我都私下以为是并非尽善尽美的。这是因为,郁达夫每每自陈:“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而且,这类自陈尽管很多作家也都曾经说过,但是,没有人会怀疑,这类的自陈唯有郁达夫才最为胜任。他的小说,他的散文,人人皆知的是,其实都可以看作他的“自叙传”,表现自我的大胆、肯定自我的大胆,以及惊人的坦荡、惊人的真诚,在现代中国的文学写作中,如果郁达夫自称第二,相信也没有任何人还敢自称第一了。更为可贵的是,在这当中竟然还没有任何一点的龌龊、任何一点的肮脏,反而是纤尘不染,处处都美丽得可以入画。以至于有的时候,当你想指责他的直率、他的大胆的时候,却会反而油然而生一种唯恐惊吓到他的自责。那个时候,你会觉得,他完全就是一个纯真的孩子,一个脆弱的孩子,即便是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也完全可以被宽容,也完全可以不被打搅。我们也只需要会心地付之一笑。因为,他是真赤子,这,也是真性情。或许,这个真性情,只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意淫”足以当之。这个真赤子,倘若贾宝玉可以以“天下意淫第一人”的身份夺得榜首的话,郁达夫则理应以“天下意淫第二人”的身份亚之。可是,如此的真赤子、真性情,如果不借助于诗歌去倾诉、去表达、去宣泄,又如何可能?正如《毛诗序》所发现的:“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郁达夫自己不是也说“性情最适宜的,还是旧诗”?在这个方面,诗句无疑是远远地要比小说、散文都要更加永恒。英国的大诗人叶芝就曾经说过:诗歌,是“灵魂的歌唱”。黎巴嫩的大诗人纪伯伦也曾经说过:“语言的波涛始终在我们的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永远是沉默的。”但是,“伟大的歌者是能唱出我们的沉默的人。”生命,用莎士比亚的话说,“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但是,真赤子的真性情却不然,他能够唱出“我们的沉默”,能够让灵魂的声音覆盖过生命和世界的无疆之域。无疑,对于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我们也理应作如是观。

再者,也许还可以再换一个角度言之,对于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在真赤子的真性情的倾诉、表达、宣泄之外,其实还应该被看作是郁达夫的发自内心深处的自我对话。有人曾经问过犬儒派创始人安提西尼,哲学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他的回答是:“与自己谈话的能力”。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体现的也是郁达夫的“与自己谈话的能力”。每个人的内在自我都是需要与另外一个更高的自我对话的。里尔克经常会歌唱盲人,原因是:盲人善于与自己对话。因为,只有一个更高的内在自我的出场,你才得以成为你自己。然而,在通常情况下,人们往往都十分惧怕更高的内在自我的出场,并且因此而不惜躲避到外界的喧嚣之中。可是也恰恰因此,人们的更高的内在自我也就往往被局部、现实的想法局限了,往往容易被一叶障目,以至于错误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事情上,而且还不惜去把各种各样的小事去无限地予以放大,并且因此而自怨自艾、难以自拔。这正如黎巴嫩的大诗人纪伯伦说的:“谁不做自己心灵的朋友,便成为人们的敌人。”但是,显而易见的是,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却恰恰不然。它恰恰是借助于“另一个自我”的出现,从一个更高的全新角度,去对现实的自我的一切去加以重新解释、重新组织、重新定义、重新归因。这意味着对于全部生活的重构。而且,犹如俗话所说:“站得高,看得远。”也犹如伏尔泰所说:“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但是,现在一旦“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切也就焕然一新。看问题的高度、深度、广度、厚度……就全都不同了。由此,在郁达夫,旧体诗就类似一种飞行模拟器,他的内在自我则类似一个被带到月球上的旅行者,因此而得以借助一种全新的方式去观察、触摸和省察自己的全部生活,从而,不但可以跳出局部看全局,而且还可以立足全局看局部,不再执着于生命的无常,不再纠结于生活的痛苦,不再计较人情的凉薄,不再孜孜于命运的不公……于是,一切都并非就是理所当然,一切也都并非就是习以为常。我们知道,《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常常要在数千米的高空中思考,以便与另外一个更高的自我对话。其实,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意味着:他的思考也是在精神“数千米的高空”上进行的,也是在与另外一个更高的自我对话。

由此,还可以解答一个人们在研究郁达夫的旧体诗时往往会产生的困惑。这就是所谓的“獭祭鱼”现象。李商隐在写诗的时候,特别喜欢用典,往往令读者云山雾罩,于是后人称他的诗像“獭祭鱼”。当然,这是对李商隐精心写诗的褒奖,也是对李商隐罗列典故的讥讽。郁达夫的旧体诗中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人们发现,他特别喜欢不厌其烦地借用古代人物,例如,用历史人物体现他的自我形象,用女性人物反映他的女性观。文人、志士、义士、侠士、英雄、功臣、隐士……都大量地在他的旧体诗中现身。无疑,这不但使得他的旧体诗令人觉得有些隔阂,有些卖弄,而且使得更多的读者在他的旧体诗殿堂面前望而却步。可是,倘若我们想到郁达夫的旧体诗是在与自己的另外一个更高的自我对话,想到是在“与自己谈话”,就不难发现:这其实恰恰正是郁达夫的旧体诗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特征。有人问斯多噶派创始人芝诸:“谁是你的朋友?”他回答;“另一个自我”。现在,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去想,那就是我们的“另一个自我”也可以借助于我们的“朋友”去加以表现。当然,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真正的朋友——能够给我们带来身心愉悦的朋友、能够令我们洗心革面的朋友。人们常常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天下友。”强调的就是朋友的重要。因为朋友正是自己的“另一个自我”。它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真实的自我。郁达夫的旧体诗中频繁出现的古代人物,尽管实际上并不同时出现在同样的空间与时间,但是也可以通通被看作郁达夫的至爱亲朋。他们是郁达夫的自况,与郁达夫彼此契合,而且相互叠印。他们与郁达夫彼此相遇、相聚、相逢,彼此相扶、相伴、相佐。相互认识,相互了解,相互走近,也相互认可,相互仰慕,相互欣赏。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背影、一个回眸,都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犹如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彼此光照,遥相辉映。

最后我还要说的是,蒋成德先生本来就是国内的郁达夫研究专家,而且本来就是喜欢尝试旧体诗写作的一个诗人。我与蒋成德先生的相识,应该是在2018年的岁末,在深圳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他的朋友圈上看到他的诗作。就在前不久,我还拜读到了他刚刚出版的旧体诗集——《草戈心诗钞》。像众多的朋友一样,我对于蒋成德先生喷薄而出的诗兴以及琳琅满目的诗作实在是赞叹不已。诗歌是一种生命的感恩!因为拥有生命、享受生命而油然而生的对于生命的感激之情,一旦被诉诸文字、被押上韵脚,也就成为了诗歌。郁达夫是这样。从1911年发表《咏史三首》,到其生命的最后一年(1945年)于异域的苏门答腊写作《题新云山人画梅》,郁达夫一生作诗不辍,而且把自己的人生也过成了一首诗。蒋成德先生应该也是这样。在自己的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细节,他都能够“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都能够体察到美的闪光、爱的闪光和悲悯的闪光。无疑,这都是一些比利时作家莫•梅特林克所谓的“卑微的财富”——日常生活中的最为卑微但是同时却又闪烁着神圣的光芒的东西。但是,却又足以使得作者在其中从现实中分身出来,而且再也不至被现实一击而中,从而得以在诗歌的写作中让自身脱胎换骨。不难猜想,犹如郁达夫在诗歌中最终成就的不是一个登徒子,而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诗人。蒋成德先生也终将在诗歌中成就自己的人生。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也使得蒋成德先生有了从对于郁达夫的小说散文的研究进而拓展到对于郁达夫的旧体诗的研究的先天优势。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而不知其人,可乎?”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使得学术界对于郁达夫的研究出现了一个全新视角、全新路径。甚至,从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去研究郁达夫,也许才是真正意义的郁达夫研究。毫无疑问的是,在这个方面,我们几乎可以说是非蒋成德先生莫属。令人欣慰的是,在他们两者之间,无疑完全不必虚意逢迎,应该是点点头就已经可以会意。在他们两者之间,也不需要彼此的解释,不需要多言,不需要废话,不需要张扬,就像在走夜路,伸手就可以抓住彼此。郁达夫的长长的生命故事,借助于郁达夫的旧体诗写作,蒋成德先生一定会细细地向我们讲述。当然,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郁达夫,也都有着每个人的关于郁达夫的旧体诗的评价。但是,这毕竟不影响蒋成德先生的讲述。阐释,是一种权利。不断地被阐释,也许本来就应该是郁达夫乃至郁达夫的旧体诗的命运。没有人据有对此做出惟一解释的特权。何况,不同的阐释,还反而会因此而为郁达夫乃至郁达夫的旧体诗去赢得更多的知音。也因此,无论如何,我们人生经历都将因为蒋成德先生的讲述而变得富有,我们的生命道路也将因为蒋成德先生的讲述而打通。我相信,这不但是我的期待,而且,也一定是所有读者的期待!

是为序!

潘知常

2023年3月7号,南京卧龙湖,明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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