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一统”是具有时空维度的哲学命题。在时间上,“大一统”是时间自身在历史统续中的核心地位;在空间上,“大一统”表现为从王畿到蛮夷的差序格局。这一时空上的中心性是相对的,因此需要“通三统”,这意味着王者应尊重并承认前代王朝的合法性,在继承前代王朝遗产的基础上建立本朝的礼乐制度。“大一统”是以一统通三统,其核心意涵是通过历法的统一,实现时空的统一,确立自身在时空中的中点地位。以超王朝的视角来看,礼乐制度在历史的演进中不断变迁,以时为大,其动力也正在于此。
关键词:大一统 通三统 时空 历史哲学
一、问题的提出
何为“大一统”?“大一统”概念的起源,可追溯至《春秋》开篇之语:“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于此阐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历代学者之解释皆指出,“大”非形容词,而是作为动词,是张大之意;“统”则是统系之意。
对于“大一统”这一概念,前代学者的讨论已经注意到了其中的历史与哲学内涵,在“大一统”与秩序构建、“大一统”与古代王朝的合法性构建以及现代民族概念的生成等方面,已经有了丰富的研究成果。本文想要揭示的,是“大一统”概念之所以能够成为原初性概念的时空根基。“一统”首先涉及时间制度,即历法之制定。故“王者大一统”,即张大周文王所确立的历法,而历法的统系始于正月,这便是“王正月”的本意。本文将从时空哲学的角度出发,探究“大一统”概念的时空结构,以及它在中国古代礼乐制度发展中的意义。
二、以一统通三统的历史哲学
“大一统”这一概念本质上源自于公羊学,并在该学派中得到特别强调。在追溯“大一统”理论的历史时,不可回避的人物就是董仲舒。《汉书·董仲舒传》记载了董仲舒所理解的“大一统”的理念:“《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董仲舒指出,《春秋》之所以重视一统,是因为它体现了“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这不仅蕴含了宇宙观的哲学意义,也包含了历史哲学的深远含义。颜师古《汉书注》提出了关于“一统”的著名解释:“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也。……此言诸侯皆系统天子,不得自专也。”包含着人类在内的万物都归属于同一个统系,在具体语境中,它还涉及天子与诸侯之间的关系,即诸侯皆应顺从天子,不得自行其是。
在东汉末年,何休对这些词汇再次进行了阐释:
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施政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统者,始也”,意味着“大一统”不仅是统系,亦是正月的起始,而正月乃一年之始。因此,一旦确定了正月,随后的月份如二月、三月等便随之明确。故“统者,始也,总系之辞”,意即君王初受天命,改革制度,向天下布施政教,从公侯至庶民,从山川至草木昆虫,无不与正月紧密相连,因此称为政教之始。换言之,所有政治法律等制度,从公侯至庶民,甚至包括山川、草木、昆虫等非人类,均应以正月为起点,开启其性命历程。
清代学者刘逢禄在对何休《解诂》的笺注中进一步阐释了“大一统”的概念:“大一统者,通三统为一统。周监夏、商而建天统,教以文制,尚文。《春秋》监商、周而建人统,教以忠制,尚质也。”刘逢禄指出,既然提到了“一统”,那么必然存在超越单一的其他元素。刘逢禄明确表示,“大一统”实际上是指“通三统为一统”,即“大一统”与“通三统”本质上是同一概念。那么,何谓“通三统”呢?这是公羊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具体而言,夏、商、周三代各自将正月定在不同的时间,体现了各自历法制度的显著差异。因此,“通三统”意味着周代在确立自己的天统时,必须兼顾夏、商两代的制度,并将它们融合于自己的体系之中,从而实现“建天统,教以文制,尚文”的周代时间制度。因此,周代的“一统”实际上是将夏、商、周三代的“三统”统一为周代的一统,于是才有所谓“大一统”。
公羊学派认为,孔子编纂《春秋》实则意在阐述周代之后的那个王朝,因此“春秋”亦可被视为一个独立的王朝。按照这一逻辑,“春秋”与商王朝、周王朝相联系,形成了一个新的三统。在公羊学的体系中,“春秋”代表了天、地、人三统中的“人统”,周王朝则代表了“天统”。关于这一复杂体系的更多细节,此处不赘述。可以明确的是,公羊学所倡导的“大一统”理念,必然与“三统”有所联系,它将历史上的其他统纳入其体系之中,这是公羊学派的重要观点。
既然“大一统”的概念是将“三统”通为“一统”,那么这个通“三统”为“一统”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呢?在公羊学派的传统中,对此有着复杂且详尽的探讨。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对“三统”提出了较为明确的解释:
三正以黑统初,正日月朔于营室,斗建寅。天统气始通化物,物见萌达,其色黑。正白统者,历正日月朔于虚,斗建丑。天统气始蜕化物,物始芽,其色白。正赤统者,历正日月朔于牵牛,斗建子。天统气始施化物,物始动,其色赤。
这里的“三正”指的是三统,“三统”实际上是指设立三个不同的正月。黑统的正月斗建寅,北斗的斗柄指向寅位,实际上是以寅月为正月。在我们现在用的农历中,冬至所在的月为子月,即十一月〔或冬月〕,丑月是十二月〔或腊月〕,而我们所称的正月,即寅月。黑统历法以寅月作为正月,即一年的始月。“正白统者,历正日月朔于虚,斗建丑。天统气始蜕化物,物始芽,其色白。”因此,白统将我们现行的农历体系中的十二月视为正月。“正赤统者,历正日月朔于牵牛,斗建子。天统气始施化物,物始动,其色赤。”赤统将子月定为正月。黑、白、赤统的三种历法各自将不同的月份视为正月。
正月可以变动,今人或许会感到诧异。然而,在古代历法中,正月的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众所周知,秦朝是以十月作为岁首,十月即亥月,实际上是以子月的前一个月,被秦始皇定为正月。每当中国建立一个新的王朝,都会重新确定其正月,以及相应的历法体系。当然后来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改动了。所谓的“三正三统”——黑统、白统、赤统——实际上指的是夏商周时期的历法。汉人认为他们的新统正是《春秋》中的统,因此汉代应以子月作为岁首,即其正月。这就是三代各自历法的体现,即“三正三统”概念的意涵。
基于“三正三统”的理论,可以进一步探讨“一统”的问题。实际上,所谓的三种历法,代表了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也代表了每个时期所独有的礼乐制度。“一统”是要面对“三统”,实现“三统”的融合以达成统一。这一理论背后蕴含着一种历史观,即,每个朝代都明白自己并非开天辟地,也非永不灭亡,而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因此,每个朝代在历史中都占据着特定的位置,并且需要对前朝有所交代,否则它就是不合法的。因此,“三代”的历史观,即通过融合“三统”以实现“一统”的历史观,体现了对前代以及历史演进的深刻理解。
在《春秋繁露》中,这种历史观被阐释为:
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
每当新王建立新朝代,首要工作便是改正朔,即确立新的历法;易服色,因为历法与特定颜色相对应,例如秦代以十月为岁首,崇尚黑色,故秦始皇的朝服应为黑色;汉代则崇尚红色,汉代皇帝通常身着红色服饰。改正朔、易服色之后,要制定相应的礼乐,以实现对天下的治理。新王通过改正朔和易服色,向天下宣告改朝换代,表明其合法性并非继承自前朝,而是受命于天,体现了天命的正当性。因此,“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阐述了“统三正”概念:
其谓统三正者,曰:正者,正也。统致其气,万物皆应而正,统正其余皆正。凡岁之要,在正月也。法正之道,正本而末应,正内而外应,动作举措,靡不变化随从,可谓法正也。
“正者,正也。”正月之名,实际上是对“正统”的一种体现。王者的正统地位,亦是天道循环中应有之义。故而,“统致其气,万物皆应而正”,不仅指人类,还包括山川、草木、昆虫等,都应顺应时节而生长。正月的确立,使得万物皆能顺应这一时节而生长。至于“统正其余皆政”,则意味着历法与政令的正当性,春夏秋冬的秩序得以确立,万物随之而正。董仲舒强调,一年之关键在于正月,法正之道,本末相应,内外相应,一切行动举措,无不随变化而调整,这便是法正之理。因此,《春秋繁露》这两段文字揭示了董仲舒对于历法统系确立正统的必要性的理解。
接下来,我们将探讨“一统”通“三统”的具体实施方法。如前所述,每个朝代都需建立自己统一的时间制度。中华文明特别重视历史传承,历史的连续性要求每个新朝代必须对前朝有所交代。这便是通三统的具体做法。通三统的核心在于“存二王后”,即以具体礼制安排承认前朝的合法性。例如,周朝确立后,必须对夏朝和商朝有所交代;汉朝确立后,也需对商朝和周朝有所交代。因此,大一统与通三统应当连贯地加以理解。
尽管“大一统”包含“通三统”,但强调“大一统”的必要性在于,“通三统”的过程中必须凸显“一统”的重要性。因此,“大一统”不应受到前朝历史和制度的干扰,影响本朝制度的建立。与此同时,对前代仍需有所交代,董仲舒称:
故汤受命而王,应天变夏作殷号,时正白统。亲夏,故虞,绌唐谓之帝尧,以神农为赤帝。文王受命而王,应天变殷作周号,时正赤统。亲殷,故夏,绌虞谓之帝舜,以轩辕为黄帝,推神农以为九皇。
汤代表了“一统”的开始,而在此之前是夏朝。汤顺应天命,变革夏制,创立殷商。在这一过程中,夏朝被视为正白统,商汤距离夏最近,所以要“亲夏”,而虞舜则稍显疏远,但仍需给予尊重。虞朝之前是唐尧,更加疏远,所以不称王,而称之为帝尧,将再以前的神农视为赤帝。亲夏,故虞,绌唐,以神农为赤帝,这些都是历史的连贯性的体现,是历史观的差序格局。在这里,商汤不仅对于“三统”,而且对更早的朝代也都有所交代,只是特别重视的是最近的夏和虞。到周文王,“亲殷,故夏,绌虞谓之帝舜,以轩辕为黄帝,推神农以为九皇。”
董仲舒对于以一统通三统的方式还有具体表述:
王者之法,必正号,绌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使奉祀之。下存二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故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统也。是故周人之王,尚推神农为九皇,而改号轩辕谓之黄帝。因存帝颛顼、帝喾、帝尧之帝号,绌虞而号舜曰帝舜,录五帝以小国。下存禹之后于杞,存汤之后于宋,以方百里,爵号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先王客而朝。
“王者之法,必正号,绌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对于二代之前更遥远的朝代的后人,要把他们称为帝,给他们分封一个小诸侯国,让他们承奉祖先的祭祀。 “下存二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二王之后对于现在的天子而言,不是臣,是客,要以宾客之礼相待。在每一个朝代,都有“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统也。”周王之所以被视为王,是因为它继承了夏与殷,以及更遥远的九皇五帝的王统。因此,我们观察到历史中确实存在一个等级序列,其中二王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在二王之前的历史人物亦得到相应的地位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物的重要性逐渐降低,形成了一个由亲至疏的次序。
在此,我们借鉴了古人的观点,并尝试从现代称之为历史哲学的角度审视这一整套理论体系。“通三统”首先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因此周朝继承了夏、商的王权,并承认了夏、商的合法性。然而,在历法领域,对“通三统”的尊重必须让位于单一统系的维护。换言之,历法上不容许“三统”并存,前代王朝的制度不得干扰现实的统一性。《论语·尧曰》载,尧对舜说:“天之历数在尔躬。”即:“未来的历法制定将由你来负责。”禅让的真谛在于历法的决定权的转移,这也是改朝换代的关键所在。改正朔,确立新的历法,是每个新兴王朝最为重要的象征。确立本朝的历法制度,是每一代新王朝建立的最为关键的标志。因此,尽管我们承认“通三统”的存在,但更加强调的是“大一统”的原则。这正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每一个时代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必须妥善对待过往的历史,并珍惜自己的时代。以一统通三统的历史观念既蕴含时间维度的意义,亦涵盖空间维度的意义。纵向时间维度上的历史认同,反映为在空间维度上的分封制度。例如,杞国继夏之后,宋国继商之后,各自拥有其特定的地域,与周朝并列为“三统”。
三、大一统中的时空观
“以一统通三统”的理论,核心是一种历史哲学。从哲学的视角审视,这种理论蕴含着对时间和空间的一种理解。时空观念在中国传统中,尤其在五行理论中得到显著体现。现代学者经常以为五行理论指的是五种物质,但实际上,它最初所表达的是时空之间的关联。五行中的水、火、木、金分别对应于春、夏、秋、冬四季,以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在五行中,中央土代表了“中”, 然而,四季中并没有一个与中央土相对应的季节。除了时间和方位,五行理论还涉及颜色的五色体系:北方对应冬季,颜色为黑色;春季对应青色;南方对应夏季,颜色为赤色或红色;西方对应秋季,颜色为白色;中央土对应黄色。五色也各自承载着特定的意义。五行系统本身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但其基础方面可从上述内容中窥见一斑。回到我们的讨论,汉代的董仲舒对五行学说进行了深入探讨,其著作《春秋繁露》便是将春秋学与五行学相结合的产物。
在“大一统”观念中,我们观察到两种时间观念的融合:一种是历法本身如何安排春夏秋冬,另一种则是夏、商、周等朝代的继替循环。这两种历史观念是相互交织的。在董仲舒的历史观中,存在两种循环理论:“三统”循环与“五德”终始。“五德”终始理论在董仲舒之前,尤其是在秦始皇时期,表现为一种相胜〔后通常称为“相克”〕的模式,即水克火、金克木、土克金、木克土、土克水等顺序。秦始皇认为周朝属于火德,而秦朝则属于水德,因为水克火。基于此,秦朝以冬季的十月为岁首,崇尚黑色,而水在五行中对应冬季和黑色。然而,董仲舒对五德终始理论进行了重要修正,将其从相克模式转变为相生模式。在汉代的理解中,周朝被视为木德,而汉朝则是火德,因为木生火。这一转变意义重大,因为相克模式无法与四季循环相匹配,而相生模式则与之相符。相生模式遵循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顺序,与春夏秋冬的循环相一致。因此,董仲舒的理论实际上提供了一种对历史循环和演化的理解方式。
在探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无论是“三统”循环理论还是“五德”终始说,我们均可见其对时间进程的阐释,同时,这些理论亦蕴含着对空间模式的特定理解。具体而言,“三统”理论涉及天子王畿与杞、宋等大国之间的空间关系。至于五行理论,其空间模式更为直观,天子居于中央,象征王畿,而四方——东、南、西、北——则环绕其周围。因此,五行理论中的空间模式转化为五方的对应关系,即中央的天子与四方构成的空间对应。
有一条至关重要的材料,它在阐述时空关系、历法等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这就是《尚书·尧典》中关于观象授时的记载: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极,曰交阯。寅敬致日,平秩南为。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土,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寅在易日,平秩朔伏。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毛。
尧帝对中华文明所作出的至关重要的贡献,便是确立了历法制度,即观象授时:“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指的是尧帝指派了羲和四兄弟负责研究天象。历代负责观测天象的钦天监,其职责在于观察日月星辰的运行,进而制定出准确的历法。
尧第一个下达命令给羲仲,命到东方的嵎夷之地,即旸谷,恭敬地迎接日出,并且有序地安排东方的农事活动。在那个时刻,正值日中,即白昼与夜晚各占半天之时。这一天的星象是鸟座,而“殷仲春”则是在东方确定春分的确切时刻。在这一时刻,“厥民析,鸟兽孳”,意指人们开始分散劳作,而鸟兽则开始繁衍后代,这正是春分时的景象。随后尧命羲叔前往南方之地,称为交阯。在白昼最长之日,即仲夏时节,星象是火,在此时确定夏至。在这一时期,人们热火朝天地干活,鸟兽则开始掉毛了。第三位被任命的是和仲,他前往西方称为昧谷的的土地,送别夕阳。此时为秋分之时,昼夜再次等长,夜空中虚星闪耀,这标志着仲秋时节的到来。秋天人们开始收获,而鸟兽的毛发也又长了出来,变得丰满。尧又派了和叔去北方,此日白昼最短,即冬至之日。人开始在家里休息了,鸟兽长出细毛来取暖。
确立了这样的时间框架后,一年中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大节气便清晰可辨。这体现了古人通过观察天象来确定时间的方法。从上述内容中我们还可得知,古人将东、南、西、北四方与春夏秋冬四季相对应,从而形成了四时与四方的完整对应关系。除了这四方之外,此处尚存一方位,即尧自身所处的中央,由此才是完整的五方四时之说。《尧典》所载观象授时之法,有着明显的时空对应关系。
《周礼》亦载有辨方正位之事宜。《周礼》每篇首句即为:“惟王建国,体国经野,辨方正位,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此句意指君王建立国都,需测量土地,而丈量之主要目的,在于辨方正位,以确保宫殿朝向之准确无误。辨方正位,实为对空间进行定位工作,至于具体操作方法,《周礼·考工记·匠人》中亦有详细记载:“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以县,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周髀算经》也提到了利用日影来确定方位的技术:“以日始出立表,而识其晷,日入复识其晷,晷之两端相直者,正东西也,中折之指表者,正南北也。”具体而言,在日出时分竖立一根标杆,并标记此时日影的位置;随后,在日落时再次标记标杆的影子。通过连接这两点,可以得到一条东西向的直线;而在这条直线的中点垂直作线,则可确定南北方向。因此,辨方正位的技术与观象授时的技术密切相关,因为没有准确的东、西、南、北方向,就无法准确地确定春分在东方、夏至在南方等重要时令。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方位与四季、时间与空间的一体交织。
《诗经》里面有一篇《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毛传解释为:“定,营室。方中,昏正四方。揆,度也。度日出日入,以知东西。南视定,北准极,以正南北。”定之方中所指的定,即营室星,属于二十八宿之一。营室星与北极星相对应,小雪时节位于正南方,因此人们利用北极星来定位正北方,而以营室星来确定正南方,从而精确地确定方位。营室星位于天空中央时,古人据此建造宫殿。通过观测太阳的影子,进一步确定建筑的方向。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观察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正位,与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相联系,观象授时成为一种综合的技术。《周礼》中提到,天子首要任务是辨识方向并确定位置,而《尧典》中则强调天子首要任务是观象授时。这两者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
四、夷夏之辨与差序格局
“大一统”概念,它不仅是一个历史哲学的时间观念,而且与空间观念紧密相连。这一观点在《尚书》和《周礼》这两部中国古代政治经典中得到了体现。例如,《尚书》中的《禹贡》篇,详细描述了职贡五服制度: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周礼》进一步提出了更为复杂的九服制度:
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
从王畿向外,依次是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形成一个由内向外扩展的同心圆结构。这种空间布局与我们之前所见的五行图具有同构性,也让人联想到费孝通先生所提出的差序格局概念。这种格局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的扩展,与四时相对应。
大一统在空间上的差序格局,在夷夏之辨中突出体现出来。《春秋·成公十五年》经文记载了一次会盟:“冬十有一月,叔孙侨如会晋士燮、齐髙无咎、宋华元、卫孙林父、郑公子鳅、邾娄人,会吴于钟离。”按照经文的写法,会盟好像发生了两次,先是与晋士燮、齐髙无咎、宋华元、卫孙林父、郑公子鳅、邾娄人会盟,又与吴会盟。对于《春秋》经文的特殊笔法,《公羊传》给出了解释:
曷为殊会吴?外吴也。曷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自近者始也。
为什么要把吴国特别地单独拿出来?“外吴也”,就是把吴国是视为外人。这里讲了一个重要原则:“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畿内部的秩序与对外的礼仪有着明确的区分。齐国、晋国、宋国、魏国等华夏诸国相较于周天子的直接统治区域,自然处于较为外围的位置。而在华夏诸国之外,还有夷狄之国,它们与汉族及华夏民族相比,又处于更为边缘的地带。因此,吴国在这一格局中被特别提及。
《公羊传》随后提出了“王者欲一乎天下”这个问题,这实际上是对“大一统”理念的追求,即王者视天下为一家。《公羊传》将之阐释为:“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自近者始也”,这揭示了一种差序格局的理解方式。尽管追求的是天下“大一统”,但与个人的关系实际上存在差异,这种关系是分层次的,由内而外逐步扩展,直至实现全面的“大一统”。董仲舒对此的解释是:“吴鲁同姓也,钟离之会不得序而称君,殊鲁而会之,为其夷狄之行也。鸡父之战,吴不得与中国为礼。”尽管吴国地处边远,但其第一代君主本为周人,因此吴国并非血统上的外族。若仅以血统和民族来划分,吴国并不属于夷狄。然而,吴国之所以被视为夷狄,并非基于民族或血统的歧视,而是因为其行为不当,因此在礼仪上被排斥,而非基于种族或血统的偏见。因此,由于吴国的无礼行为,它被贬为夷狄。此处所阐述的是一种由内及外、由诸夏至外夷狄的差异格局。这种格局并非基于血统或民族的亲疏关系,而是体现了文明教化的层次。据此,吴国若不遵循礼仪,则被视为夷狄。
上文探讨的“鸡父之战,吴不得与中国为礼”,已经展现了《春秋》中多次提及的夷夏之辨的内涵。可以进一步阐释其意涵的是《春秋》昭公二十三年的记载:“戊辰,吴败顿、胡、沈、蔡、陈、许之师于鸡父。”审视《春秋》笔法,特别是关于战争的记述,最为重要的是偏战和诈战。偏战的叙述模式通常为“某日,某及某战于某地,某师败绩”,这种叙述方式表示了战争的正义性,即偏战被视为正义且合礼的战争。偏战,是在两国之间不可避免地走向战争时,双方会事先约定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以进行一场正式的较量,最终判定胜负。这种做法体现了战争的规范性,即正义战争的特征,它包括明确的交战时间、地点,以及明确的交战双方和胜负结果。诈战乃《春秋》中所谴责的战争形式,其记载方式为:某方于某地败某师。此乃突袭之举,不载具体日期。此意味着双方未有事先约定,故而未记确切时刻。尽管战争必有其确切发生之时,但因未有约定,故不载时日,表明其为突袭。
鸡父之战明确记载了时间与日期,故此战非诈战,而是双方预先约定的偏战。然而,其后的叙述却采用了诈战的笔法,似乎暗示吴国是突然发动袭击。对此,董仲舒指出,《春秋》不承认夷狄而承认中国的礼仪。尽管吴国与诸国确实有约在先,且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了战斗,并且吴国取得了胜利,但《春秋》却将其描述为突袭,这种叙述方式实际上是对吴国及其战争行为的贬低和不认可,是“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这里再次强调,中国与夷狄之间的区别并非基于血统或民族,而是基于是否遵循合理的原则。
再如《春秋·宣公十二年》经文:“楚子围郑。夏六月乙卯,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观察此处,其笔法亦存在一处非同寻常之处。《公羊传》载:“大夫不敌君,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楚国一方为诸侯,而晋国一方仅为大夫。晋国大夫率领军队与楚国诸侯交战并取得胜利,此等叙述似乎有失妥当。《公羊传》称,经文实则隐含对晋国的批评和对楚国的褒扬,不赞成晋国,而赞成楚国行礼。在《春秋》中,华夏诸国的君主皆以爵位相称,而对蛮夷之君则不以爵位相称。尽管楚国与吴国均地处边远,吴国尚属姬姓,楚国在血统与民族上实属蛮夷,但此处却以华夏诸国君主之礼遇对待楚国,称其君主为楚子,显示出对楚国的高度赞赏。
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楚国曾围困郑国,郑国向晋国求援。荀林父率军前往救援,但当他启程之际,楚国与郑国已达成和解,郑国向楚国投降,楚国亦宽恕了郑国,不再攻伐。双方关系已修复,那么晋国大夫荀林父为何仍要进攻楚军?为何仍要挑起这场战争?这正是晋国失礼之处,也是对楚国的一种赞美和肯定。因此,董仲舒对此进行了详尽的探讨:
《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夫庄王之舍郑,有可贵之美。晋人不知其善,而欲击之,所救已解,如挑与之战,此无善善之心,而轻救民之意也。是以贱之,而不使得与贤者为礼。
通过《公羊传》中关于夷夏关系的论述,我们可以认识到礼作为一种标准的重要性。礼所体现的,是文明与善意,以及和平,这正是“大一统”理念的核心所在。
由此,我们可以对“大一统”的时空含义进行概括。在空间上,古代君王被视为居于天下之中心,这一点在《尚书》和《周礼》中均有体现,《春秋》的理解亦是如此。至于时间维度,时王代表历史的当下,通过确立统系来体现,而统系则反映在历法上。“大一统”的实质正在这一时空关系中体现出来。
然而,空间上的中心并非绝对,而是相对的。同样,在时间上,任何君王或朝代都不是永恒的,它们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阶段。因此,改正朔成为彰显“大一统”的重要手段。汉武帝时期年号制度的创设更丰富了王朝历法制度的含义。汉武帝制定了太初历,受到董仲舒学说的影响,旨在建立新的历法体系。司马迁作为史官,自认为是尧典中羲和兄弟的后裔,他也参与了太初历的制订。到了西汉晚期,出现了三统历,同样是为了阐释“大一统”的理念。历法的统一不仅揭示了历史的过去,也预示了历史的未来,它处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正如它在空间上处于四方的中心。“礼,时为大”,历代的礼制各有不同,三代的礼制亦有所变化。因此,礼乐制度在历史的演进中不断变迁。这些观点在“大一统”和“通三统”的含义中得到了清晰的体现。
五、余论:大一统的传承
我们所探讨的“大一统”,实质上是指向一个终极目标,即阐发出中国的历史哲学体系。这套体系的根基可追溯至孔子的《春秋》,通过《公羊传》的解读,我们已清楚《春秋》所蕴含的五始〔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之义,它们共同确立了“大一统”的理念,并贯穿了“通三统”的内涵。元年标志着一个朝代的起始,春季代表四季的开端,王权象征着天下的起源,正月则是十二个月的起始,而“公即位”则意味着一代统治的建立。通过这五始的框架,“大一统”得以确立,并且其深层含义超越了单纯的纪年功能,它体现了一种时空体系的历史哲学。
在这一哲学的传承中,《史记》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司马迁不仅参与了太初历的修订,而且在技术层面上深刻理解历法时间的意义,自觉地继承了孔子修订《春秋》的精神。因此,在《史记》中,我们看到了时空对应的纪传体结构,其中“本纪”部分确立了历史时间的线索,为“大一统”的历史时间提供了框架。而“世家”部分则展现了在大一统框架下,各地诸侯的具体安排。至于“列传”,作为《史记》的主体,它记录了在大一统之下各个个体的事迹,因为历史归根结底是由人的行为所构成的。因此,《史记》的体系能够成为中国正史的典范,它不仅体现了中国悠久而深厚的历史编纂传统,而且背后蕴含了一套历史哲学。吴飞:《时空作为性命节律》,《哲学动态》2024年第1期。它以时空观念为核心,“大一统”的时空体系能够包容多元的传统,并通过“一统”与“三统”的关系,成为我们理解中国正统历史的标准模式。因此,无论是在时间、空间的维度上,还是在我们对历史和历法的认知上,“大一统”的理念在当代中国仍然得到继承。当前我们要做的,就是用现代语言来阐述“大一统”的深刻内涵,使之能够以现代的方式表达出来。
原文发表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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