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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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1

远远地,她一眼就瞭见他了。

——他,却避开了。

忘记是哪位名人说的:人最怕遇见自己。眼下,舒奂就陷入这样一次心灵危难和感情的洪泛之中。烟波浩淼,他连一小块可憩息的绿洲都望不见,脚下是缠足的乱草,四围滚滚浊波。即使拿出一个25岁青年人最顽强的意志力,也无法渡越。痛苦、烦躁、自责、怨恨,像四面八方抽来的鞭子,整日整夜折磨着他。他咬紧牙关否认,这不是事实。他否定自己,否定一切,紧紧闭上眼睛……可那血、那肉、那艺术家万花筒似的心灵和脑灰质组成的沟沟回回,又不时地把他推向理智的反面。我要去找她。他有时下决心了——横眉立目,俨然一位斗士。可那只配在小画室里搞漫漫“长征”的脚,竟没出门半步。操起画笔,咕嘟嘟挤一堆油彩乱抹起来。可最后一看,还是那双清若山泉、飘若流云的眼睛。翻过去,丢开,往床上沉沉一仰。可那眼睛仍在眨动,眨动,像高照在他头顶的命运的星辰……

2

那是个柳絮飞霜、槐花满地的晚春。

“小舒,这是我们的舞蹈家杜芳。她想把屈原的《山鬼》编成单人舞。昨晚上,听我说起你想画《山鬼》,她要找你聊聊。”

“喔,坐——”

他不情愿地缩回画笔,站起来,差点把左手递给人家。印象嘛,还用说:条儿正,眼睛会说话。至于描眉、戴耳环……嗨,管人家的。

快嘴华玉清说了句“别保守哇”,扭着大屁股走了。他暗忖怎么打发她。

“我那是一时瞎吹。《山鬼》,不少名家画过。再说,一动一静——我们表现的方式差距太大。”他不时地瞥着那画板。

“这种说法,我可不能同意。”她用笑容掩盖着语气的直率,“因为舞蹈虽然靠动、靠演员的内在体现。可细想,它也是无数张画面,而人物画正该是这些画面的高度综合。”

嚯,不错的开声场白。即兴的?

“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噢,您坐——”他竭力顶住那双惑扰人的眼睛,“绘画是纯然的美感,而歌舞不能不说要失之于快感的。这在美学上是有绝对分野的。”

“有那么绝对?”

“当然。”

不过,当对方把浏览着他这间艺术美和生活“丑”熔为一炉的小画室的目光收回来,睫毛一闪,舒奂心虚了。

“外国美学界为此争论了上百年。桑塔耶纳说:美感就是客观了的快感。说来,真不知道,是你算实验派还是我算享乐派?”

舒奂笑了。这是那种孩子气的无奈多于滑稽的苦笑,只差挖耳朵搔脑袋了。

“该以诚相待了吧?”

她也笑了,脸上露出有能力的女性的那种特有的自负,爽快地坐在他那杂货摊似的床上,随手把裙边向下抻了抻。

他们谈起邓肯、公孙大娘和毕加索,也争论起启蒙运动、存在主义和艺术即梦。尔后,又是什么心态小说、马尔克斯,最后才是屈原、《山鬼》。古典文学方面舒奂略胜一筹。他从电影《牧马人》主人公的名字——“灵钧”二字说到《离骚》的深远影响,又谨慎地把杜芳读混了的“山之阿”的“阿”字纠正过来。在解释“折芳馨兮遗所思”时,还情不自禁地用手中的画笔比划着。杜芳目光熠熠,不时地耸起眉头发问,尤其对作品可能大于作者的创作意图问题很关心。

“对,这就对了!”等舒奂说完,她叫起来。那像一滴大水珠似的耳饰摇颤着,“‘山鬼’应该是我们中国的爱神、自由之神。她是大自然的女儿、真善美的化身。屈子太伟大了。不能像一些书上解释的……真讨厌!在后世那些腐儒、御用文人眼里,屈原成了‘思君’‘忧国’的机器人。我们不能再用封建政治的功利观念评价他。诗人爱国,但更爱人民、爱生活,他的死恰是执爱的表现。要我看,这《山鬼》的‘鬼’字真是极妙、妙极……”

她一脸激动,言犹末尽。舒奂被这感情的瀑流冲击得现出瞠目的呆相,把本该同她争论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好一会儿,才怯生生的把目光从人家脸上移开。

“你呀,真是个难琢磨的人。”她说。

“何以见得?”

她思索着什么,没回答。

“你是南方人?”

“何以见得?”她憋粗嗓子学他。

阳光从半遮着的窗子上涌进来,斗室里雾腾腾的。几个女学生嘻笑着从门前追跑过去。那轻捷的脚步仿佛从舒奂脸上拂掠过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惬意,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他真想让这时间静止,永远这样坐着,坐着。

“这张画儿,倒是风格即人。”她评论着墙上一张只用蓝白两色画的一片海湾。

“怎么讲?”

他没再说“何以见得”。走过去,没敢靠近人家。

“瞧,那天空、浪花、海鸥,你完全用白色,显得那么空洞、浅薄。只是为了突出你心中的那片海。”

他对这评论倒没多想,下意识地瞅瞅自己的蓝裤子,心想,比利时人可是把蓝色看成是不祥之兆呢。

“实在是缺点什么?”她轻声自语。

“缺什么?山鬼吗?”他反倒轻佻起来。

她转过身,略显严肃地看着他。

“哪一位?”

“是我呀。”

“请报名姓。”

“真的听不出来吗?”

“噢噢,是你。电话里杂音太大。”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起——请你帮忙为我的‘山鬼’设计一下布景好吗?……怎么不回答?还有服装问题。我也想……”

“我倒可以尽力,可你们团里……”

“这么罗嗦,还像个现代青年吗?……我说,下午来一趟好吗?”

“今天不行,下午我要给美术组上室外辅导课。”

“改天再上不行吗?”

“那怎么成。要对孩子们讲信用。”

“那好。你几点能上完?我去你那……”

跟杜芳最初几次接触,舒奂什么都没想。他爱美,生活中、自然界的五光十色都能被他的瞳孔滤成艺术的美。可当年,师大艺术系里风流女子如云,他只是偶尔望望人家的背影。杜芳邀他来歌舞团,或拉她到文化局小礼堂去看特惠的电影,他总是很勉强。他受不了她的招摇——“这是我聘请的艺术指导——大名舒奂”——他真想扭头走开。然而杜芳三番五次来找,每次畅谈后那种清新激越的情绪又那么令人回味。他像一只缺浆少帆的小船,不由自主的就飘泛到这片奇妙的水域上来了。

设计《山鬼》的舞蹈动作可不简单。虽说前些几年《丝路花雨》几乎成了新样板戏,各地类似剧目如雨后春笋。可要照杜芳说的“搞个打得响的东西”,就不能不别下一番功夫了。他们跑了几次市图书馆,还找过市文管所的所谓的专家,翻阅不少图片资料。以往做舞姿笔记,杜芳只搞极简单的线条示意。如今,舒奂“喳喳”几笔就勾出个完整的形象来,同时还能“楚材晋用”地考究几句。每逢杜芳坐在身边,那诱人的温馨气息涌进鼻孔,舒奂的画笔总有点“失灵”,那些陶俑、浮雕的图片也模糊起来。“我简直成了她的秘书。”他愉快地发着这样的牢骚。

“你是怎么喜欢上美术的?”

“那你是怎么喜欢上舞蹈这行的?”

“好像都要说不清,是吗?”杜芳谦和地笑笑,目送着车窗外几个穿动服的挺帅气的小伙子,“我父亲是个没出息的业余诗人,一生都稀里糊涂度过的,前些年去世了。上小学时,我就能背下二三百首古诗词呢。不过后来,我觉得舞蹈才是生活里真正的诗……怎么?你不同意这种说法?”

“那我父亲就该说‘更没出息’了,他老人家在镇上的小学里教书。”他留心一下对方的反应,“我从小就爱瞎画,乱勾乱抹什么都要画。为了画画还没挨打骂呢。”

“是吗?”她抿着嘴,眼晴调皮地睃着他的脸,“在我的印象里,你从小可能爱吹口琴、笛子之类。”

“有什么根据?”

“你的嘴唇受过锻炼,比眼睛还会表达感情。”

他不无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嘴倒真的呶动了一下。

汽车一拐弯,她身子一晃。他好像突发现,她近来变化很大——敞胸的镶边连衣裙换成了牛仔裤;头上的“马尾”成了两条轻巧的短辫;眉棱的墨迹淡了;那颗莹莹欲滴的“大水珠”早化作紧贴耳垂的星星……为了适应我的土气?

那天,直到躺在床上他还思谋这件事。

或许是常常闭门作画的结果,舒奂安于孤独。四年大学生活中只交下一个朋友,那是体育系比他高两界的一位球星。一次郊游中,他在悬崖下保护了他。与杜芳相处,似乎在改变着他性格。他渐渐觉得她正是那“含睇宜笑”的“山中人”。她偶尔流露出的女性的柔情,好像不完全是“留灵脩兮憺忘归”的感情外化和角色使然。可他有一种懒惰的性格,准确地说叫等待。可不等待又能怎么样呢?他常记起,那年父亲到草地上被一场骤来的暴风雪封在蒙古包里的情景……父亲的一位年轻的同事非要爬出去不可,结果冻断了一条脚,而众人安安静静的坐等,最后到底搭救出来……

但他对自己好些灵感的流失常感痛惜。有时甚至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环境,积极起来。这次帮助杜芳搞《山鬼》舞,他原来就是想丰富一下自己的构思,把自己的《山鬼》画出来。可不知怎么思路越来越乱,好几次提起笔来又停下。

“喂,这两天我的构思基本成型了。”一天,她又打来电话,“我想把设想的动作串联一下,看看效果。下午有时间吗?”

下午,当他随着杜芳那舞蹈演员特有的带点撇散的优美的脚步走进空荡的排练室时,一种难言的局促立刻攫住了他。

迎面是三面大镜子,仿佛囊括了天地间的一切。舒奂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被透明的镜面、头顶的大吊灯、钢琴上黑亮黑亮的闪光剥去了。一阵寒噤滑过脊梁。杜芳脱去外套,穿着紧身的练功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呆住了。手中的画夹子忘得一干二净。那是他要为自己的《山鬼》要搞几张速写用的。我这是怎么啦?他想,在师大画人体模特也没如此激动过?

杜芳讲该从哪儿出场,说背后和左边该是什么布景,又说到舞中的三个段落及高潮之处。他没听清,只是哼啊不分的应着。

“你站远一点。”杜芳有些不高兴,转身走到墙角说,“好,我开始了——”

后来,当舒奂回忆起这一刻的情景,他曾把自己当时的“激动”跟乔托第一次站在阿西西圣芳济教堂所感到的那种心灵的颤抖做比较。他想,人家乔托一笔揭开了欧洲文艺复兴的序幕,而我在她面前却怀着偷看狄安娜沐浴时的卑怯与恐惧 。

杜芳挺恼火,但仍保持着演员的庄重。她一面弹腿摇臂的“表演”着,一面不失和悦地给舒奂解说。

室内空阔肃穆,歌舞团的人都看电影去了。院子中央的喷水池里,瞪着圆眼睛的大鲤鱼在仰面吐水。屋里的长窗、吊灯、钢琴、把杆、大镜子——简直是纤尘不染的圣境。舒奂感到心里有团阴影在颤栗,逃遁。他的眸子因发冷而涨大。筋骨在拔节中舒展,浑身渐渐变得宁静而透明了。他审视着杜芳的表演,不时地品赏着周遭的一切。他好像来到一个顒望已久的地方。眼前那一轮光环似的旋转跃动的杜芳正是这圣境里的精灵、主宰者、满身花束的《山鬼》——“她”在林莽里徘徊;她的赤脚踩着嶙峋的山石在溪水边轻歌曼舞;狼熊虎豹任“她”驱使,依偎在“她”身边;“她”采来大把大把的山花,风也似的跑上山顶,长发在身后飘曳;头上是灰蒙蒙的天,雷声隐隐,“她”翘首遥望着等待着……舒奂猛地想起手中的画夹子,但已经晚了。

“说说你的想法吧。”杜芳单臂托腰走到他面前,鼻翼微微地涨动着。

又一天晚上,怕是他毕生难忘的了。

那天,舒奂10点多才回到学校。开锁走进屋里,他觉得头顶那轮金色的月亮也紧随着他飘进屋里来了。竟这么巧,下午他带领美术组的学生去看书画展览,看完后走出文化宫又遇见她了。她要到表姐家取一件东西,说是路挺偏僻非让他陪同去不可。舒奂没开灯,把墙角手巾绳撸了一把,搭上脱下的汗衫。他觉得这朦胧幽暗才更有韵味,合他的心境。瞧那暗影里斜耸的画板多像座哥特式古堡,床头那堆摞了三层的书简直是座布达拉宫……是梦境还是幻境?我真的进入角色了?他自嘲地一笑。刚才在人工湖那条长椅上,我真该一下子握住她的手。不过,她也许会轻轻挣脱。他想。

他倒了杯水,没喝;往行李上沉沉一仰,双手插在脑后。

月光从门上面的方窗上射进来,直照在他脸上。

杜芳的表姐是位40多岁的体育教师,长得又高又大。不知怎么,舒奂总觉得她是用一种审问的眼光观察他和杜芳的。他坐不下去了。还隐隐听见她们在屋里口角。杜芳好像说了句“不要你管”的话。

晚饭,她们是在街上吃的,又是杜芳抢着掏腰包。他争不过她。她请过他两次了,这似乎有失身份。可每当坐下来,她叫来服务员,开了票,又掏出手绢把两双筷子细细擦好,摆上,他心里总有一股难耐的得意。

找这么个老婆可是要大出风头的。此刻,他望着中天的明月,这样想。

“我表姐这人真怪。”等饭时,她带点气愤地说。“她长着一副男人的骨架,可心眼比任何女人都小,像活在上世纪。”

“她好像挺关心你。”

“可不,男朋友倒没少给我介绍。”

他不好再搭话了,思索着,轻轻推开一个别人用过的碟子。

“别人往往是‘不识庐山’。可你,”她嘴角和眼角的表情不大一致,“怎么有点‘厌见庐山’呢?”

说这话时,他们已吃完饭正穿过公园,要到前面马路上等车。

“是吗?”他当时很冷静,可心里却只想说句什么赌气的话。

“哎呀,快快——”

她突然惊叫起来,拍打着头发。原来一只豆绿色小幼虫从树梢摔落到她头顶。

前后行人停下脚,看他俩。穿花格衫的小伙子嘻笑着,留平头的胖子撇着嘴,还有两个妇女在低语。从他们眼神里能读出——这女人真轻浮,看浪的。舒奂很窘,可还是在她那芬芳的秀发上动起手来。又走出一段路,他玩味起她刚才在慌恐中贴近他那种甜蜜来。我该拥抱她,吻她,管他什么小流氓、矮胖子——几天里,一直蕴潜在心底的一股对自己的不满又迸发出来。他赌气似的侧过脸,近于放肆的望着杜芳那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有点遥远的侧影。同时她又一次为女性的侧影对造型艺术的独特价值所倾倒。他有点自惭形秽了。

昏暗中,他目光灼灼的,仿佛细数着那月桂树上的叶子。

他们款款前行,好一会儿,谁都不说话了。杜芳也思索着什么。前面,园林管理所的竹篱笆上的一朵朵蓝色喇叭花,像是从她那沙沙有声的长睫毛上拍打出来的。

“人跟人多么不同。”她自然自语地说。

“不好吗?”他顶上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

她完全像个傻姑娘了,神色茫然——这在她是不常见的。他想起前天她说过的一句话:“经历嘛,这些年谁少得了,不过,我可不原意多想它。人的使命是再生。

“怎么不说话了?”他倒轻佻起来。

“我在想一件事。”

“很重要吗?”

“不,”她凝着眉,“我在想前天的包子……”

“包子?!”

“是,是呵。”

她瞪大眼睛瞅着他,突然她忍俊不住笑起来,手不由自主抓住他胳膊。

“别信,我那是瞎说呢。”她竭力忍住笑,匀着气,“前天,我们食堂确实卖过一次包子,皮儿特别白,大家都争抢着买,可端回去吃到嘴里,味儿不怎么样,馅有点馊。”

这时,他正琢磨着抓住她的那只手呢。

“这些日子可能受你传染了。”她又说,“我怎么觉得没有过去聪明了。”

“瞎说。”

“真的。”

天暗下来,人工湖上波光粼粼,一条空着的长椅在向他们招手……

月亮游进一片云烟中,许是怕被埋没了,拚力往外挣扎。云月争进,明暗变幻。舒奂被这天然图景吸引了。他似乎受到启迪,很想把自己的感受归纳出来,可最后只想起贺铸的一句“朦胧淡月云来去”。陈辞滥调,他又自我否定。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对“什么”想得越来越少,而平时对”怎么”总是很感兴趣。同杜芳的接触,他的思想常常得已快速旋转。没想到一个普通的艺校毕业的姑娘竟这么难对付。近来,他常想起米盖朗基罗对干预他创作的教皇说的那句有趣的话——“请陛下照料人们的灵魂,让我来照料人们的肉体吧”。——可我在照料什么呢?他这样自问。近来,他总想不顾一切地干点什么。

门外似乎有响动,最初他没在意,以为是风声。突然,门玻璃上出现半个脑袋。

“谁?”他急忙坐起。

“你还没睡吗?”

回答声不高,可他已听出是谁了。

如水的月光把空阔的校园照得白亮亮的。前排的屋脊上的反光使人晕眩。大门口的灯光昏黄,砖铺的甬道上树影在筛动。房前的花畦罩在一片大菱形的暗影中,几只八瓣梅伸着长长的脖子,分不清颜色了。冥冥中,一片细若游丝的“嗡嗡”声飘渺传来。

杜芳兀立在他面前没说话。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挺模糊,脸白得像片葫芦花。

“这么晚了,你……”

“今天晚上,死活睡不着了。”她竭力用若无其事的腔调坦率着自己,来回踱着步,“神差鬼使,又把我带到你这来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前门上锁了,传达室也熄了灯,我呀——就转到后门……”她给自己鼓劲似的挥着拳头,“真黑哟,过去,我认为没有作贼的胆儿是不敢走夜路的。”

他望着她,心一下子热起来,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她。可嘴上却说:“后门没关?”

“正好有人送客——”

她突然站住了,歪着头。

“怎么?不欢迎?”

“不不,欢迎欢迎。”

她走近他,含笑地盯着她的脸。他感到那双荧荧如星的眸子正静静地邃入他的心中最隐秘的角隅。

“别怕,我不是聂小倩。”她轻声说。

一股滞闷已久的热潮从舒奂心底猛地升起。但他又很快平静下来了。没等邀请,她走进他的屋里。他跟在她身后,想去开灯,手却搭在她肩膀上……

3

椅子“吱”的一声,华玉清转过脸来。

“这些天魂都丢了吧?小舒。”

“什么魂?”他装糊涂。

“哼,装的倒像。不说谢谢我,还只想瞒老大姐。”

“你瞎说什么呀。”

“好好,我瞎说。”她生气了。可不到一分钟那椅子又“吱”的一声,“嗳,老实说,她对你怎么样?”

“你介绍的朋友还能差了。”

他仍没抬头,正在学生的一张美术作业上有棱有角的写着一个“良”字。

“那可说不定。”话者变味了,“再说,我当时可不是给你们搭那种关系。”

舒奂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这位总以丈夫会拉小提琴和家住歌舞团大院为荣的女同事。正这时,门缝伸进个小脑袋。

“舒老师,有人找你。”

“哎哟,是你——”

没走出几步舒奂就喊起来。站在传达室门口,衣着十分洋气的卢秀夫,也急步走上前来。两位多时没见的好友扭成一团了。

“你这家伙也太不够意思啦。”比舒奂高出一头的秀夫掂着能一把抓起个篮球的大手,像要打人。“分配来半年多,怎么就不来找找我?”

“能找得见吗?”舒奂也不饶人,“这半年,你像个流窜犯。今天打比赛,明天搞集训,后天又不知去哪儿观摩。你刚从青岛回来吧?看,我都知道。问问你们体协那个姓白的,我找过你没有。”

“我不在就不能去家里。”

“我,我没见过你父母。”

“你呀,还这么没出息。将来连媳妇都得到画儿上去找。”

秀夫笑了。他比在师大时黑了些,可健壮魁梧依然,那双活泼精明的大眼睛仍是那么孩子气。舒奂望着这位自己在师大惟一交下的朋友,心里畅快极了,真想把近来发生的事情立刻告诉他。

“走吧。废话少说。现在就到我家去。正好尝尝我从青岛带回的海鱼。”

“有俄特克吗?”

“有,有,就怕你再来一次……”一位女老师进走过来,秀夫把下面的话咽回了。

翻腕看表,已11点半。

秀夫的父亲是本市体校校长,家住旧城,路挺远。好在秀夫开着车来的。不到10分钟,舒奂走进一座刚竣工的款式新颖的居民楼。卢伯母是位蛮有派头的妇人。一见面,跟儿子一样连连埋怨起舒奂“过其门而不入”,弄得舒奂一时不敢坐下来。

“秀夫在我面前念叨你两三年。”卢伯母递来一块浸过凉水的湿毛巾,又去开电冰箱,“他总说你有学问、稳重、深沉。还说将来让你给我们全家画像呢。”

舒奂忙说秀夫比自己强。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屋里桌子早摆好了。可能由于舒奂的到来,厨房里秀夫的妹妹又忙碌起来。舒奂坐在沙发上,望着被电扇吹得轻轻摆动的绣花门帘,心里萌生出一种对家庭的生活的渴望。

“我看,你干脆再跑一趟。”母亲对儿子说,“去把芳芳也叫来。”

“叫她干什么?”秀夫有点不高兴。

“快去吧,这孩子最近不是病了吧?”卢伯母担忧地说,“你走这两个月,她一直没登门。”

秀夫这才缓缓站起,转身出门了。

没用舒奂多问,卢伯母就讲开了,说芳芳的秀夫的女朋友,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

“她姓什么?”

“姓杜,叫杜芳。”

伯母脸上的慈笑更浓了,透着对儿子未来生活的憧憬,继续向客人介绍着。

此刻,舒奂的“意识流”是无法述说的。那半截绣花门帘仍不时地轻轻摆动着,可电风扇的“嗡嗡”却骤然变大了,不亚于轰炸机掠过头顶。卢伯母的嘴在翕动,手在比划。“镜头”时远时近。舒奂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不断涨大,血在静静地往体外流。

“小舒,你怎么啦?”伯母关切地问,“脸这么黄,不是中暑了吧?”

“没,没啥。”

他振作起来,要去拿茶几上的酸梅汤。可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又不得不就势抓住沙发的扶手。他感到胸中那些啃咬他的“小虫”突然又变成了无数条鞭子抽来。耳边是“呜呜”的风,风声里有人在哭泣。“

“我给你找包避瘟散去。”

卢伯母转身进屋了。他把那沙发扶手抓得紧紧的。“来吧,快来吧”他咬着牙,竭力不使自己发出声来。“让我们四目相对、八目相对……来,来受审吧!”——一块坚硬冰凉的黑灰色的实体,在他心中凝成。这时,他鼻孔才长长嘘出一中气来。

卢伯母送来药,他毫没迟疑一口吞下。他闭上眼睛揉搓着前额——他真的病了。

不久,秀夫一个人颓丧地回来了。

4

远远的,她一眼就瞭见他了。

——他,却避开了。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她追上来,稳稳地站在他面前。

这是盛夏的一个星期天,可能全市的人都出来逛大街了。服装各异,来去匆匆。可舒奂觉得今天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恶意的嘲讽。

“我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想听。”

杜芳异常平静,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她头顶的白布凉帽显得那么单薄。她左手卡在小背包的背带上,拇指在轻轻搓动,好像要从那细微的摩擦中找到什么启示,她的目光变得锐利了。

“连“山鬼“也不帮我搞了?”她竭力使自己的语音带些活泼的气息。

“不,我是人。我不是鬼。”

一丝儿凉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么轻,那么微弱,怕是连一片柳叶也吹不动。然而杜芳毕竟感觉到这燠热中的一丝儿爽快了。她心里颤巍巍的。她觉得眼前的舒奂似乎有点冷,尽管他侧着脸还微微扬着头,她感到一种心灵的痛楚,只是说不清是为了他、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看来你是下决心去做‘人’了?”她不是问,那‘人’字咬的也不重。

“是的。”他点点头。

“那好。去做你的‘人’吧。”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是温和的,毫无怨恨和责怪。她走了。

等舒奂回过头来,杜芳早消失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了。他手插在裤兜里,裤兜里有一撮细碎的东西,他把它抖掉。他慢慢地朝前走去,心里透出一丝轻松。他决心把这一切忘掉。不过,连他自己也明白这怕是不可能的。

从此,他就陷入了心灵危难和感情的洪泛中了……

5

三个月后,舒奂正在市美协搞国庆画展。突然,收到一封短信和一张招待票。一看信封,他就认出杜芳的字迹了。信上写:“我的《山鬼》就要同观众见面了。在这激动的时刻,我不能不想到一个曾为它做过不少工作的朋友。尽管他可能早不承认跟它的关系了。但我想,同其它观众一道看它几眼,对他似乎会有好处的。同时多说一句,我始终认为《山鬼》是我们民族文化中的珍品之一。我们有责任挖掘它。读完信,舒奂苦涩地笑了笑。看一眼票上的日期和座号。他想:此刻秀夫手里不知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张票?

傍晚,离开演时间还早。他漫步在郊外一条沙堤上。天高地广,这沙堤挺长,北接阴山,南指黄河,傍随着一条久以干涸的间歇河。那河槽里满是白沙卵石,他走着,心里似乎很平静。秋风飒爽。脚下是枯草和落叶,远处是厂区那有各种几何图形的剪影。近日来,他感情早平静下来了。快嘴华玉清几次探问,他都矢口不谈。秀夫正为市里训练一支球队,很忙,他们也很少见面。这倒不是为别的。他也正忙于几幅反映本市发展面貌的画儿。

“我们都在搞事业,也都有成绩。”他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今天,杜芳的来信使他深深怅惘。“她,成功了……”他边走边念叨着。脚下的落叶发出“嘎嚓,嘎嚓”声,像“是呵是呵”的回答。说来,他当初确实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有一定要画《山鬼》跟名家较量的打算。不过现在,他倒有点不甘心了。

欲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又想起这首与自己缘份非浅的古歌了。秋风里隐隐有谁在唱。他知道这是心里作怪。不过,他还是停下脚,在那嶙峋的阴山山顶和那山洼里寻觅着……

写于1985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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