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马克思发明了拉康的“症候”概念?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24 次 更新时间:2010-04-09 12:48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讨论了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一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即“马克思发明了症候”一说。作者说明了齐泽克将马克思与弗洛伊德理论逻辑拼合起来的企图,特别突显所谓形式神秘性的同质性,其直接目的是为了导引出拉康的症候概念。在齐泽克这里,商品拜物教正是经济无意识现象诠释中的症候批判,而当代意识形态的本质就是误认性的视而不见。

关键词:齐泽克 《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 症候 马克思 商品拜物教

Abstract: This article mainly discusses one important idea, namely, the idea “Marx invented symptom” in Zizek’s boo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The writer expounds Zizek’s attempt to integrate the theoretical logics of Marx and Freud, especially revealing the so-called homogeneity of formal mysticism in order to introduce Lacan’s concept of symptom. Here with Zizek, commodity fetishism is exactly the critique of symptom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phenomenon of economic unconsciousness while the essence of the contemporary ideology is turning a blind eye to it with the character of misconception.

Key Words:Ziz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symptom Marx commodity fetishism

大多数读者看到这个标题,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错位感。马克思如何与拉康扯到一起,并且发明了一个叫做“症候”的概念。其实,这就是目前在欧美激进学界后马克思思潮中的当红学者齐泽克(Zizek)常常使用的一种理论绝招:不可能性中的可能。我们知道,症候是拉康晚年重新标榜的一个重要概念。在症候中,人没有原生的本质,人就是在对他者的一系列误认中呈现出来的败坏了的症候。在被缝合起来的症候的背后,并没有可以复归的本真此在。人就是症候。齐泽克硬扯马克思与拉康为伍,无非想说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是非本质主义,即反现象学的,因为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物化现象的背后并没有可能复归的本真性关系,马克思恰恰是对商品、货币和资本神秘形式的意识形态剖解中才获得了空前的理论解放。我得说,齐泽克的这一命题,要转许多学理上的弯子才能达及理解的通道口。并且,他手中并非真有马克思。

1、非本质的神秘形式:弗洛伊德与马克思

齐泽克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拉康认为,发现症候(symptom)概念的人正是马克思。” 其实在《拉康文集》中,拉康的讨论语境并非那么直白。他只是说,精神分析学中引入了一个症候的向度,这一向度“在马克思的批判中是得到高度的分辨的,固然在那里它没有被指明”。即使在后来的《真实、象征、想象》中,拉康也是将马克思视为讨论症候问题的某种历史缘起。齐泽克紧追了一个问题:拉康的观点只是一个假设呢还是一个模糊的类比?抑或具有相关的理论基础?显然,他自己的答案是第三。

在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解释程序之间,准确地说是在商品分析和梦的分析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同源性,这两种分析的关键都是要避免对被假定隐藏在形式背后的“内容”的完全拜物教的附魅:经由分析所揭穿的“秘密”并非是形式所遮蔽的内容(商品形式、梦的形式),而是相反,这个“秘密”是形式本身的“秘密”。

我们已经知道,在晚年拉康那里,症候就是主体被能指篡位后的存在形式,在这种神秘的症候背后并不存在另外一种本真的未受他者引诱的人的本质。所以,我始终认为,symptom(拉康所用的sympt?me)一词最好不要译为什么东西呈显出来的征兆,而译为无底根的症候更为贴近一些。这与阿尔都塞那个症候阅读也可以一致起来。以这样一种观点重读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齐泽克就有理由说,对梦的形式的认知并非体现在从显性内容向背后隐匿的梦思中“隐性内核”的挺进,而是梦为什么要呈现出这一形式?梦的真谛并不在于背后的秘密,而是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这样做梦。接下去的推论是,马克思的商品分析也是如此,他并不关注商品本身内在地消耗了多少劳动量以判定其价值,而是关心这样一个问题:“说明劳动为什么采取了商品价值的形式,要解释为什么只有在产品的商品形式(commodity-form)中它才能肯定其社会性。” 齐泽克认为,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这两种形式即是拉康的症候,症候背后空无一物。

其实,从我们已经了解的弗洛伊德梦之解析来看,齐泽克这里对弗洛伊德的理解已经经过了拉康的中介,弗洛伊德原来关于梦是无意识欲望的实现和梦的隐思与梦的显意的基本关系遭到贬斥,因为“如果我们试图在由显性文本所遮蔽的隐性内容中寻找‘梦的秘密’,那是注定要失败的”。问题讨论的语境已经被大大地复杂化了。在弗洛伊德那里,梦的机制实为平日被意识压抑的无意识(本能欲望)通过一种变形实现出来的通道,在梦中,人们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本真欲望往往能得到一种自慰式的宣泄。可是,当拉康颠覆式地将无意识判定为他者的话语,欲望只是他者欲望的欲望,弗洛伊德对梦的运作之解就成了问题。如果依拉康的诠释,梦中的无意识是大小他者奴性统治的残汁,欲望是象征界中主人能指欲望的一种无意识映射,我们将在梦中实现什么呢?拉康的逻辑像一把利剑直接穿透了弗洛伊德。更致命的是,即使我们的生存是他者的制造的幻象,可幻象背后并没有我们能够重新复归的实体本质,我们的活着就是一种漂浮在表面形式上缝合起各种想象和象征性碎片的症候。不屈的挣扎和总是失败的西西弗斯式的对抗是个人主体唯一的真实存在。这样一来,我们还有可能依弗洛伊德那般到梦的深处挖掘力比多的真金吗?显然此路不通。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才告诫我们不能傻乎乎地跟着弗洛伊德把一般意义上的梦的或症候的阐释还原到一种“重译”(retranslation)——即把不正常的黑暗中的“隐性的梦思”再译成交互主体日常交往的“正常的”通用语言(如哈贝马斯的表达式)。他就是如此不经意地踩踏别人。齐泽克认为,梦的基本的构造方式其实不是“隐性之思”作为一种内在的本质通过梦的文本表露出来,而是它被赋予了梦的形式的这种活动(即“位移和压缩的机制,单词或音节内容的赋形”)。这样,

我们必须摆脱对意义核心以及梦的“隐蔽含义”的迷恋,就是说,不再迷恋于隐藏在梦的形式背后的内容,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这个形式本身、集中于“隐性梦思”所从属的梦的活动。

这是因为:

欲望附着于梦境并插入到隐性思维与显性文本之间的空隙中来,因而与隐性思维相比它并没有“被遮蔽的更多更深”。它完全由能指的机制、由隐性思维应该受到的处理所构成,很明显这使它更加“处于表层”,换言之,它只存在于“梦”的形式之中:梦中主体的真正问题(无意识欲望)在梦的活动中、在对“隐性内容”的精心构造中表达出来。

被弗洛伊德作为意识主体活动背后的本质存在的本真无意识被化解了,欲望(大他者的诡计)往往处于表层,它恰恰从属于梦的形式(位移和压缩),这其实还是那个主人能指隐喻和转喻的神话形式。梦的形式就是关键,这种表现出来的症候即是一切。

在轻而易举地收拾了弗洛伊德之后,齐泽克平移了一下自己的逻辑构架,他要重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经济-哲学批判。他直接指认,马克思在对“商品形式的秘密”进行分析时,作了与弗洛伊德“完全相同的阐述”。我们已经知道他对弗洛伊德的阉割,下面要轮到马克思了。

齐泽克分析道,马克思在对商品形式的秘密进行分析时走了两步棋:

第一步,马克思要求我们穿透商品的价值依赖于纯粹的偶然性的表象,即价值依赖于供求之间偶然的相互作用。因为固然商品价格由供求关系上下摆动,但它总是围绕一个中心点点即价值运动,其实这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已经迈出关键性的一步,他们已经在着手考察隐藏在商品形式背后的“含义”以及由这一形式所“表达”的意义。齐泽克援引马克思的一段表述,即价值量由劳动时间决定是商品价值表面运动的“秘密”,可是,这个秘密的发现并没有解决价值为什么会采取物化的形式这个更重要的问题:

传统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已经发现了商品形式的这个“秘密”,它的局限在于,它不能摆脱对隐藏在商品形式背后的秘密的迷恋,而且它的注意力还受到劳动是财富的真正源泉的迷惑。换言之,传统的政治经济学只对隐藏在商品形式背后的内容感兴趣,这就是它为什么不能解释真正的秘密——不是隐藏在形式背后的秘密,而是这个形式本身的秘密。

齐泽克说,与上述分析有梦之解析一样,弗洛伊德解释了梦“隐思”之后,梦还是一个谜。古典经济学发现了经济现象背后的秘密,却迷上的这种背后的本质。他们不知道,“把形式还原为本质和隐蔽的硬核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考察商品的隐蔽内容在采取这个物化形式时所凭借的过程(这与“梦的活动”相似)。这就是马克思的那个著名的问题,一张普通的桌子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它立即就会成为一种神秘的怪物,头足倒置式地令人不可思议。问题不在桌子,而在于它所进入了商品形式;神秘不在桌子,而在于商品形式。可是对于这个商品形式,人们却是无意识的。我得再次提醒读者,这个无意识是拉康语境中的。

2、“丑闻”:商品形式的无意识

齐泽克指出,马克思对商品形式的分析不仅是经济学。这是对的。可是,为什么马克思对商品形式的分析会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让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为之神魂颠倒?以齐泽克的见解,

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能够产生一切其他形式的“拜物教的颠倒”的矩阵(matrix):可以说,就好像商品形式的辩证法向我们呈现了一种经过提纯的机制图景(version of a mechanism),这一机制给我们提供了理解现象的理论钥匙,——这些现象初看起来与政治经济学的领域(法律、宗教等等)没有任何关系。在商品形式中危险因素肯定比商品形式本身更多,正是这种“更多”才产生了如此令人神往的魅力。

这说到正点上了,商品形式的秘密在马克思那里即商品拜物教。完整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大拜物教(商品拜物教、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齐泽克一般只论及这第一种形式的拜物教。但齐泽克不是依循马克思的分析逻辑,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善于变换的拉康。所以,为了破解这个秘密,齐泽克并没有直接去详解马克思,反倒是先指认了一位被他称之为“法兰克福学派 ‘同路人’”的索恩-雷特尔。 这是一个很大的弯子。具有“脑筋急转弯”的意味。

齐泽克的关注视点里,在索恩-雷特尔对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研究中,一个具有爆炸性的发现是,商品形式的秘密之破解不仅是政治经济学的革命,而且直接关系到康德认识论革命的本体论真谛,即人的先验理性构架历史发生的现实基础。这是什么意思?马克思对商品形式之谜的理解为什么会牵涉康德?我承认,这是齐泽克提出的一个极深的思想史关联问题。齐泽克说,索恩-雷特尔的观点是:

在商品形式的结构中有可能发现先验主体(transcendental subject):商品形式事先表达了一种对康德的先验主体的要素的剖析,就是说,对构成“客观的”科学知识的先天架构的先验范畴网络进行剖析。商品形式的悖论便存在于此:这种内在于世界之中的“病理的”(在这个词的康德意义上)现象给我们提供了解决知识论基本问题的钥匙:普遍有效的客观知识是如何可能的?

这个命题真是做大了。康德那个“客观知识如何可能”的发问,真实的答案并不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而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这是惊天动地的另类思想。我们必须弄清楚,这看似牛头与马嘴的二者是如何联结起来的?

齐泽克说,在索恩-雷特尔的分析中,他首先深刻地意识到了现代自然科学理论构架,即“科学把握自然所需要借助的概念网络”或“范畴装置(apparatus of categories)”并不是自足的,更不是自体生成的先验范式,它的前提恰恰是人类社会活动的“有效性”,人的思维模式的现实基础正是商品交换行为。哲学的头脑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思维到达纯粹的抽象之前,抽象早已在社会的市场效果中发挥作用了”。在一定的意义上,这是正确且精辟的论断。其实,这正是马克思从1845年开始,特别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试图澄清的重要历史认识论问题。齐泽克分析道,马克思视域中的商品交换包含了双重抽象:一是“商品可变性”的抽象;二是商品的物性特征。因为在交换关系中,无论商品的具体物性如何,无论商品的效用如何,它们都被抽象为可互换的价值。这里的抽象不是主观思维抽象,而首先是发生在经济活动中的客观抽象。其结果是这个价值关系最终由一般等价物转化为货币。齐泽克认为,在这个意义上,索恩-雷特尔就直接有力反驳了阿尔都塞的认识论。因为阿尔都塞在认识过程中区分了客观对象和认识对象,他认为抽象只是发生于思维过程中,是主体与认识对象的关系,还坚决否认发生于客观现实中的抽象。 所以齐泽克说:

在思维到达纯粹量的规定性(这是现代自然科学的前提)的观念之前,纯粹的量已经以货币的形式在发挥作用了,货币这种商品为所有其他具有不同的质的规定性的商品提供了价值上的通约性(commensurability);在物理学能够表达出在几何学空间中进行的、独立于一切运动客体的质的规定性的纯粹抽象的运动概念之前,社会的交换活动已经实现了这种“纯粹的”抽象运动,这种运动根本不触动运动对象的具体可感的特征,它涉及的是特征的转让。索恩-雷特尔证明了本质及其偶然性的关系以及牛顿科学中的因果性概念——简而言之,纯粹理性范畴的整个网络——都是如此。

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现代自然科学抽象的前提是现代性社会生活中的商品价值抽象;科学理论运作关系结构的前提是由货币流通支撑的商品交换运作。甚至,全部康德确证的纯粹理性范畴的体系都基于现实的“社会交换活动”。如果做一个评论,我得先说,这种经济-哲学的思考逻辑正是马克思的,它是异常深刻的哲学论断。但是,这里也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即命题的非历史性。因为商品经济是历史发生的,并非所有理性运作的基始都是商品交换。我曾经专门讨论过这一问题,即作为科学理论框架现实基础的实践格局问题。

这涉及到马克思那个著名的论点:抽象成为统治。在其他地方,齐泽克谈道:“在某种特别的社会条件中(如商品交换和全球市场经济),‘抽象’成为实际社会生活的直接特点,成为具体的个人行为表现和涉及他们的命运和适应他们社会环境的方式。在这里,马克思分享了黑格尔对普遍如何成为‘自为的’洞见。” 关于这种抽象的普遍性与当代意识形态霸权的问题,齐泽克与巴特勒和拉克劳合作写下了一本学术分量很重的对话集。并且,在今天,抽象的资本成为统治已经发展到它的最高形态了:“‘虚拟资本主义’(期货贸易和类似的抽象金融投机)的现象不就表示着最纯粹意义上‘真实抽象’的统治比其在马克思时代的情形更加彻底吗?” 这是十分精到入里的分析。

该齐泽克自己发挥了。“先验主体,这个先验范畴网络的支撑者,便面临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正是在它的形式起源中,它依赖于某种内在于世界的‘病态’过程,这是一个丑闻,一个从先验的观点来看的荒谬的不可能性。” 拉康终于来了。当然,这里齐泽克所攻击的不是拉康摧残和无化的个人(我思)主体,而是作为整个科学思维的类主体,因为在科学界的学术运作中,理性主体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先验设定,可是,依索恩-雷特尔的逻辑,这种先验主体并不是现成的,而是在原初的形式起源中,就依存于败坏的商品交换过程。这是对的。可是,在齐泽克自己的否定性反思中,这个起源是“丑闻(scandal)”和“荒谬的不可能性”的。这里的“丑闻”是指来自弗洛伊德发现的无意识本体,即人类长久以来自以为自身本质的意识主体其实为无意识本能的外化物。而在拉康那里,个人主体并不知道自我主体不过是大小他者用空无建构起来的症象物。这就像在世袭制的封建主义时期,一个当政天子突然被发现不是皇亲所生,或今天一个民选总统被揭露“贿选”的丑闻。这里的丑闻性的语境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败坏性指认,“病态”即人的正常劳动关系的物化与颠倒。齐泽克故作惊讶状地渲染道,科学主体居然缘起于污秽的金钱戏法,这如果是真的,那就应了拉康所说的主体本体存在之“荒谬的不可能性”。

如果我们仔细地观察索恩-雷特尔称之为“真实的抽象”[das reale Abstraktion] (即发生在商品交换的有效过程本身之中的抽象行为)之物的本体论状态,那么这一状态与无意识的状态,即作为在“另一场景”(another scene)上继续进行的能指链(signifying chain)之间的相似性就一目了然了:“真实的抽象”是作为客观普遍的科学知识的支撑者的先验主体的无意识。

齐泽克这里的文本语境显然具有面对一般读者的不可解性。主要因之于这里作为主体存在本体基础的无意识已经不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东西,而是拉康的逻辑。所以,无意识不是那种个人本能被压抑的变形物,而是大写他者(象征性能指链)霸权成功支配个人之后,可怜的主体将躲在“另一场景”中的大写他者的指示误认为是自己本已存在的无意识(拉康说,“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反过来,个人主体的无意识相对于大写他者也是“另一场景”。这当然又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主体本体存在上的“丑闻”,弗洛伊德本来是揭露了人之意识主体背后存在的无意识本体之“丑闻”,而拉康则将这则“丑闻”揭穿为更深的“丑闻”,无意识不是缘起人的本能原欲,而是那个可恶的大他者的喻意。如果无意识是主体存在之本体,那么这一本体始终是“总在他处”的。这才是齐泽克这段重要评述的支援背景。这样,齐泽克的良苦用心则白于天下:作为客观的普遍的科学知识支撑的先验主体,其本体论的基础正是作为商品交换中发生的无意识抽象过程,即物品蒸发为价值的“真正抽象”。货币即那个最大的抽象。东西变成钱,钱是财富的抽象表现。钱本身是物(石、骨、金属和纸)中的一种,可是它又不是物。它是一种金刚不坏之物(Thing)。

3、货币之躯:金刚不坏的崇高物质

在齐泽克那里,这里所讲的“真正的抽象”(=价值)是暗含玄机的。这个“真正”并非指作为物质客体的商品的实在属性,它不是基于商品本身具有的使用价值,而是一个抽象的他者,这就是货币。

齐泽克说,依索恩-雷特尔的观点,“商品的本质在于交换活动中所蕴涵的假设”,即某种“似乎”(als ob)具有的性质:“个体在交换活动中表现得似乎并不是在进行物质的、材料的交换;似乎这些都被排除在生成与腐朽的自然循环之外;尽管在‘意识’中他们 ‘很清楚地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应该知道齐泽克这里并不是不了解古典经济学已经发现的价值量的秘密,即劳动时间,所以这里的抽象当然是抽象劳动。但是他想让我们关注另一个问题层面,即他所说的那个“假设”和“似乎”。让人觉得,齐泽克的这个“似乎”说的是商品交换中交换的那个在物质生灭之外的东西,归结为一点,即货币的那种特殊的物质性。我们都知道货币(不包括今天的电子货币)与其他物品一样,它的物质形态随着在流通中的使用,其形态也会损耗和变形,可是,我们并不在意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物质存在,而是在无意识地假定货币具有一种“不变的实体”,“时间对这一物质也无能为力,它与自然中所发现的任何物质都正好相反” (索恩-雷特尔语)。

齐泽克说,这是那种拜物教普遍的否认逻辑,即“我很清楚…但是…”。我明明知道这尊大佛是泥土涂金做成的,但是我还是要拜它。我明明知道他(明星)不会爱我,但我依旧崇拜他。“我知道金钱像其他东西一样是物质对象,但是我仍然……(认为,它似乎是由特殊的物质构成,就是时间也对它无能为力)”。拜物教的逻辑中,“追星族”们并不是追逐具体的对象,而是在疯狂欲求一种不是实在对象的不朽的东西。齐泽克说,这就是意识形态幻象中存在的崇高对象(sublime object)。 应该指出,这是拉康那个大写他者之欲望对象的社会性重写。

这样,我们就遭遇了据说是连马克思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这里我们接触到一个马克思未解决的货币的物质特性的问题:不是指货币赖以构成的经验的物质材料,而是指它的崇高性的材料、它的某种另类的“不可改变且坚不可摧的”躯体,这一躯体在物质性的躯体腐朽之后仍能继续存在——货币的这种另类躯体类似于萨德笔下的受害者的尸体,虽历经折磨仍不改其美丽。这种“躯体之内的躯体(body-within-the-body)”的非物质性的实体使我们可以精确地定义这个崇高的对象(sublime object)。

讲到这里,我们看到了出现在齐泽克这本书名中的关键词:“崇高的对象”。他是说,在市场经济的社会有效运作中,人们发疯般在追逐金钱,可是,仔细想来,就会发现人并不是追逐金钱的物质客体,而是无意识地指向在具有一般物质形态的货币中似乎存在的那种金刚不坏的非物质实体性的崇高对象。应该说明,这里的这个关键性的“崇高”一词,并不是康德美学意义上那个与俊美并列的崇高,而是在拉康意义上一种超乎一切之上的抽象的象征性凌驾位置。所以,齐泽克话锋一转,很自然就会说拉康的行话:这个“崇高对象的假设性存在正是依赖于象征性秩序(symbolic order)的:这种不怕任何跌打损伤的金刚不坏的‘躯体中的躯体’总是受到某种象征性权威的庇护”。拉康的象征界场景呈现了,抽象的崇高对象其实就是大写他者的欲望对象一种社会变形。

齐泽克说,看起来商品交换中发生的这种“真正的抽象”似乎与物质实体的层面没有直接关系,但它并不是发生在人的头脑中的主观思维抽象。这是一种客观抽象,用索恩-雷特尔的话说,即市场中“交换的抽象不是思维,但它具有思维的形式”。交换的抽象正是无意识发生的,它不是主观思维运作,但它作为客观的抽象却有思维的形式。什么是思维的形式呢?在拉康的魔幻哲学辞典中,思维的形式是指主体主观运作的机制总是发生在它处。一般说来,我们以为自己在自主地思考和积极地认知,可是这一切都是在黑暗处控制主体的大写他者的话语变形,“话在说我”,这就是无意识。所以,齐泽克又认为思维的形式也说明了拉康式的无意识的本质。我一定要说,看到这些熟悉的概念,千万要读作祛弗洛伊德式的,这里的主人能指是弑父的拉康!杀死了弗洛伊德的拉康!

好了,在这里我们可以得到无意识的一个一般定义:

无意识是一种思维形式,思维形式的本体论状态是非思维的,就是说,思维形式外在于思维本身,简而言之,某种外在于思维的大写他者的场所(Other Scene)已经事先表达出思维形式了。象征性的秩序正是这样一种形式化的秩序,它补充并且/或者破坏“外在的”实际的现实与“内在的”主体的经验之间的双重关系。

无意识不是弗洛伊德那种人被意识压抑了的本能(欲望),而是一种思维运作的方式,它外在于思维,却以另一种非思维的他者结构座架着思维。用拉康的话说,就是象征界中的大写他者的秩序,人的思维不过是大写他者话语的残渣。

4、视而不见:意识形态的本质

于是,齐泽克认定了一个关于哲学反思的“丑闻”性质。其实,这与齐泽克上面所讲的科学先验主体的“丑闻”完全同构:笛卡尔所设定的那个我思主体,海德格尔所崇尚的非类化的此在,其真实基础恰恰在哲学以外的场所(external place)中被建构:

哲学反思就属于一种类似于古老的东方格言“汝在彼处”(thou art that)所总结的奇特的经验:你的位置恰恰存在于外在的交换过程的效用中;那里有一座剧院,在你认识到真理之前,你的真理已经在这个剧场中上演了。哲学无法面对这个场景,因为这样一来,哲学就被定义为对这一场景视而不见,而哲学一旦认真考虑这一点,就只能失去自身的同一性并走向解体。

读者一定又要不知所云了。在拉康的语境中,主体性哲学从来就是一种以虚假认同为前提的同一性自欺。其中,误认性的视而不见是关键。依齐泽克的说法,思之主体真正的发生,实际上是在外在于思维运作过程的商品交换的社会效用性之中。在拉康那里,这就像你的名字,在你还没有出生时,他人已经替你取好了,你来到人世,那出关于你命名的戏已经演完了。而自主体幼年时的镜像阶段中,由于对虚假之镜像的迷入,主体建构自始就是一种对他者的误认,所以,主体存在的维系永远是建立在对自身空无的视而不见之上的。

在商品交换行为中,真正的社会存在支撑点也是如此。对于参加交换活动的每一个个人主体来说,他们必然要误认了交换的社会的和综合的功能:真实的抽象实际上作为私人财产以市场为中介的社会化形式。作为一个“实用主义的唯我论”,这样一种误认是交换活动得以发生的必要条件,如果商品交换的参与者关注到“真实的抽象”这一维,那么交换活动的“有效性”将不复存在。齐泽克在这里援引了索恩-雷特尔的一大段话,因为这一表述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也转述如下:

在讨论交换的抽象性时,我们必须小心不要把这个术语应用到交换执行者的意识上。按理说,他们应该关注他们眼中商品的使用,可他们却仅仅沉迷于他们自己的想象。正是交换活动,也惟有交换活动才是抽象的……活动的抽象性在发生时不可能被注意到,因为执行者的意识已被他们的生意以及与商品的使用相关的经验外表所占据。我们可以说,执行者活动的抽象性不可能由他们自己所认识,因为正是他们的意识挡住了认识的道路。如果抽象性抓住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交换活动便会停止,这时抽象就会消解。

这是一种分裂,主体意识的实践与理论的分裂,而视而不见的误认则是构成这一分裂的真正结构。一方面,人在交换中物化为一种“实用唯我主义”在市场中偶然相遇,他们看不见自己行为的普遍的社会向度,即那个客观存在于交换中的“真实的抽象”。于是另一方面,这个实际上形成于社会向度中的抽象,就以被视而不见的压抑方式转化为一种离开社会活动的普遍理性(universal reason),而这个面对自然时所出现的“‘纯粹理性’的范畴网络便是自然科学的概念框架”。这是意识本身的分裂。这一切却是以主体的无知为前提。拉康说,主体的存在是以无知为前提的。所以,无论是社会交换过程的有效性,还是科学主体的有效性,都以这种无知为前提。齐泽克引述索恩-雷特尔的话说,“这个 ‘一无所知’(non-knowledge)的现实正是这个有效性本质的一部分”。或者说,“交换过程的社会有效性是一种现实,它只有在参与这一过程的个体没有意识到它的固有的逻辑的前提下才可能存在,就是说,恰恰是这种现实的本体论的连贯性蕴涵着某种参与者的‘一无所知’——如果我们‘知道得太多’,如果我们穿透了社会实在的真正功能,那么这个实在就会烟消云散”。在拉康那里,人“只有在人们不告诉他他所不知道的真理时才能存在下去”。主体之所以可以确立,恰恰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伪主体,对自己内里的空无和他者化这个真相的无知中人活下去的支撑。“‘我’作为主体是以不在的存在而来到的。这个主体与一个双重疑难相协调:一个真正的存在却会因自知而破灭;一个话语却是由死亡来维持”。 一旦我知道自己不是人,“我”当自灭。

其实,何止是商品交换的有效性建立在这种无知和误认之上,恐怕在人类社会历史存在中,有太多社会现实都建立在这种空无和玄虚之上。齐泽克说,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基本维度了。我们终于等到了齐泽克此书名中另外一个核心关键词:意识形态。这个语境自然还接着阿尔都塞向下说的。于是,

意识形态并不单纯是一种“虚假的意识”、一种对现实幻觉性的再现(illusory representation),毋宁说,被看作“意识形态”的正是这个现实本身——“意识形态”是一种社会现实,正是它的存在蕴涵了它的参与者对其本质的一无所知——就是说,社会有效性及其再生产意味着个体“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意识形态不是(社会)存在的“虚假意识”,而是这个存在本身,尽管这个存在也是由“虚假意识”支撑的。

我们已经讨论过,在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的研究中,他否认了意识形态作为虚假意识存在的设定(这一点,他袭承了曼海姆的观点),他也直接说明了意识形态对社会存在建构的必要性。 “这样,我们最终便抵达了症候这一维,因为症候的一种可能性的定义也是指‘一种形成,这种连续的形成蕴涵着某种主体这一方的一无所知’:主体只有在他对症候的逻辑视而不见时才能够‘沉迷于症候(enjoy his symptom)’之中——对症候的成功地进行解释的方法恰恰是瓦解它。” 显然,齐泽克的眼里,意识形态其实就是一种被遮蔽起来的社会症候。现在,我们终于算多了一份清醒,由于意识形态与症候的这种拉康式的链接,齐泽克要说“马克思发明了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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