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发展中,越来越多的内在冲突和矛盾暴露出来,这需要一种面对抽象空间生产中的矛盾分析。重新颠倒被资本主义颠倒了的抽象空间,关键在于要深刻把握这一空间生产中社会基本矛盾中的新动向。要真正战胜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空间理论就必须重新关注在抽象空间的生产中被遮蔽起来的差异性,它将是原有空间生产体系本身自我爆炸的裂口,这也意味着,在社会空间生产中,探寻社会矛盾中发生的最大差异化则是走向新空间生产的开端。
关键词: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抽象空间;矛盾;差异性空间
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70部论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理论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后者,正是我们在此研究的《空间的生产》(1974)一书的主旨。在此书中,列斐伏尔明确提出,面对当代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生产现实的最新发展,要以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全新批判逻辑,深入探讨资产阶级世界矛盾重重的空间转向以及建立在深刻差异性之上的新的解放可能。
一 捕捉资本主义抽象空间中的深刻矛盾
在列斐伏尔的观点中, 重新被颠倒资本主义颠倒了的抽象空间, 关键在于要深刻把握这一空间生产中社会基本矛盾的新动向。这也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重要的历史辩证法。当然, 在列斐伏尔这里, 马克思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社会基本矛盾恰恰通过空间生产的矛盾才能具体表现出来。马克思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表述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中, 讨论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社会基本矛盾, 但是在原始部族生活和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中, 后一对历史性发生的社会矛盾并没有出现或已经消除, 所以, 马克思的这一经典表述只是在狭义的经济的社会形式中才会出现。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性规律是不能简单延伸到全部社会历史过程中去的。第二国际思想家的误认之一, 就是将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非历史地变换为一般社会历史规律。在列斐伏尔看来,社会政治矛盾是空间化地实现的(réalisent spatialemen)。空间中的矛盾(les contradictions dans l’espac)因此使得社会关系的矛盾得以运转。换言之, 空间的矛盾“表达”了社会政治利益方与各种力量之间的冲突。只有在空间中, 这些冲突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 在这个过程中, 这些冲突成为了空间中的矛盾。
这里的les contradictions dans l’espac(空间中的矛盾), 并不是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矛盾的空间(l’espace contradictoire),而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基本矛盾理论向空间生产话语的转换,显然,这里的空间中的矛盾特指在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中已经发生的新型力量冲突,这种空间中的否定性矛盾也会预示着社会空间革命的未来。这一观点,与列斐伏尔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改造是一致的。
列斐伏尔提出,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发展中,越来越多的内在冲突和矛盾暴露出来,这需要一种面对抽象空间生产中的矛盾(contradictions)分析。这些深层次的矛盾关系将兆示着某种新的解放的可能性空间。
首先,列斐伏尔指认的第一对深刻的矛盾就是质-量(quantité-qualité)。这是黑格尔-马克思辩证法观念中的一对重要矛盾关系范畴。列斐伏尔说,资本主义的抽象空间是一个可以量化的空间,“它也受到定量操作(manipulations quantitatives)的支配:统计、规划、推算,等等,都是具有操作性效力的。因此,主导性的趋势是朝向质的消亡,朝向质的被同化吸收——作为对其粗暴对待或诱导的结果”。我们抽象空间通过商品-金钱的可交换性夷平空间差异的同质化过程,而这种同质化的前提和结果都是量化操作,具体到空间生产的微观机制上来,就是在空间测量、统计和规划的具体操作层上量化对质性差异的否定。有趣的是,列斐伏尔发现,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发展的进程中,被否定的空间质性从量化的海洋里再一次突现出来,“质毕竟还是成功地抵挡住了量的再消溶——正如使用(l’usage)抵挡住了交换(l’échange)的吞并一样”。这是在旧世界内部发现新世界的光亮。这也意味着,空间矛盾中的主要方面,有可能重新转向差异性的质的规定。
列斐伏尔十分具体地指认到,质战胜量的萌芽可能会出现在人们“离开消费空间(l’espace de la consommation)”的时候。他说,资本主义的“消费空间与资本积累(l’accumulation du capital)的历史地位相一致,与生产空间和被生产的空间相一致;消费空间是一个市场空间,是跟随着它们的路径而流动的空间,是国家控制的空间——因此,该空间是被严格量化的”。这当然就是资本主义的抽象化社会空间,它之所以是量化的,是因为它的基础是以占有剩余价值为动力的资本积累,通过资产阶级国家控制的市场空间,可量化的变卖一切的市场空间被生产出来。列斐伏尔认为,新的光亮将出现在人们转向“对空间的消费(consommation de l’espace)(一种非生产性的消费形式)”的时刻,具体说,从消费的空间转向空间的消费。这显然是一个刻意的区分,言下之意,消费空间是指资产阶级空间生产中交换关系支配一切,空间存在成为可变卖的对象;而空间的消费似乎是摆脱了空间的交换性占有,而复归于对空间的使用。列斐伏尔这里列举的“空间的消费”,就是当人们从工作中摆脱出来旅游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临,人们要求一个有特质的空间。人们追寻的质有各式各样的名字:太阳、白雪、海洋,无论它们是自然的还是模拟出来的,都无关紧要。令人满意的既非是壮丽的景观,也不仅仅是符号,人们所需要的是在它们(明显的或真实的)的质朴性(l’immediatete),即被重新发现的物质性(matérialité)和天然性(naturalité)。
这里的意思是说,休闲的旅游应该是有质性的空间,在列斐伏尔看来,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从谋生的消费空间中摆脱出来的人,在一个新空间中寻求的都不再是可量化的交换的财富,而是对沙滩、阳光、大海、白雪等自然空间本身物质性和天然性存在有质性的耗费。这也是一个“从日常到非日常的运动”,一个“劳动到非劳动的运动”,一个“从消费的空间走向空间的消费的运动”,一个从量到immediatete(质朴性)的运动。列斐伏尔说,正是在这种对空间的直接消费中,“在那些留作休闲之用的区域,身体重获一些使用(usage)的权利,这种权利半是想象半是真实,没有超出‘身体的文化’这种幻觉,即对自然生活的一种模仿。然而,即使是这实际上仍未实现的身体权利的恢复,也要求相应的欲望与愉悦的回归”。在这里,似乎出现了身体对空间的非生产性的消费,这是对自然的直接取用和使用。当然,列斐伏尔还是十分清醒的,这种所谓的对空间的消费主要发生在“中产阶级”的身上,并且在更大的尺度上仍然受到资本逻辑的控制。因为,这些休闲旅游本身都是资本获得新的剩余价值的空间生产,在休闲旅游中,各种非真实的“身体的文化”和假山假水也充斥着空间。在这里:
休闲像劳动一样,既是被异化的也进行异化;休闲也像它自身一样,既是被吸收进来的,也可以作为代理去吸收;休闲既是“体制”(生产方式)的一个同化者,又是被同化的部分。一旦对工人阶级的征服表现为带薪假期、节日、周末等形式,休闲便被转化为一种产业,转变为新资本主义的胜利和资产阶级霸权向整个空间的扩展。
在资产阶级的空间生产大格局中,非劳动的休闲再一次被异化了,它成为资本主义抽象空间布展的一个新的方面,成为资本获利和霸权的新领地。这里的质对量的反抗,也成为一个被压抑的虚假事件。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对此,德波曾经写道,资产阶级的“现代的旅游业只不过是让人们去看看城市的风景,而从来不是为了满足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人们真正的欲望,只不过给人们快速的表面的景观(最后只不过是留下了对景观的回忆)”。这是一个深刻的说法。可无论如何,这也是抽象空间中质与量的一次矛盾交锋。
第二个深刻的矛盾出现在空间的全球性(世界化)与自我碎片化之间。列斐伏尔说,如果在一般的城市空间生产中,会出现中心与边缘的矛盾,而在资本全球化的空间生产进程中,则呈现出资本的世界化总体性与碎片性之间的矛盾关系。列斐伏尔将这一矛盾指认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走向中的首要矛盾(la contradiclionprincipale)。他说:“首要矛盾将在哪里被发现?在如下两个方面之间:一方面,是在全球(或全世界)尺度上构想(l’échelleglobale [mondiale])和处理空间的能力;另一方面,是空间被各式各样的程序或过程所导致的碎片化fragmentaires),即所有的空间都成为碎片(multíplesprocédures et procédés)。”这是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总体性宏观矛盾。资本的世界历史是马克思已经发现的客观趋势,列斐伏尔是将其回落到空间的生产过程中,他看见这种世界化的力量仍然强劲,“有效的全球主义(globalité)隐含了一个建立起来的中心(centralité), 存在于空间的‘所有事物’的集中, 使得所有空间要素和片断都臣服于这个中心的控制力量”。这个中心当然已经不是那个仅仅支配乡村的城市中心, 而是控制了世界性空间生产的资本关系的资产阶级全球化统治中心。同时, 如同资产阶级那种在市场交换关系中生成的看不见的手支配的碎片化一样, 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中所有微观的程序和进程中都会导致空间本身的碎片化。列斐伏尔说, 这是一种资本主义大尺度空间生产中出现的深刻的自相矛盾。
所有弥散的、破碎的东西, 在权力空间(l’espacedu pouvoir)的同质性(l’homogèn)中, 仍然保留着其统一性。这个空间当然会考虑到它所保留的那些要素之间的联系与连接, 但悖谬的是, 这些要素彼此既是统一的又是分离的, 既是连接的又是脱节的, 既是被撕裂的又是被积压在一起的。
有意思的是,在20世纪70年代,列斐伏尔就极其深刻地指出,资本的空间生产的世界化进程将得到来自计算机科学的支持,因为计算机科学“会联结成为其他图像和文件再生产的机器——能够汇编大量的不确定信息”以制造出一种新的同一性。虽然他不可能想象到今天在网络技术的支持下,资本的空间生产已经插上了统治一切的光速翅膀。并且,列斐伏尔认为,在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战略层面看,这种矛盾表现得更为突出一些,因为所有的人力和物力资源都是地方性的,而资产阶级主要发达国家和跨国公司的战略总是化身于全球化的,微软和苹果公司的母体都在硅谷,可它们汲取廉价资源和盘剥不同肤色劳动者的子公司却遍布全世界。于是,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空间生产中出现的
分散和细分——经常达到完全隔离的程度——受到战略目标(intentions stratégiques)的控制和支配,受到最高等级的权力意志(根据所使用的方法的量,以及所追求的目标的质)的支配和控制。然而,所有弥漫和破碎的东西,在权力空间(l’espace du pouvoir)的同质性中,仍然保留着统一性的东西。
在列斐伏尔看来,这一全球化整体战略与碎片式操持之间的矛盾,“既是统一的又是分离的;既是连接的又是脱离的;既是被撕裂的又是被挤压的”,这种空间矛盾,也必然是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内部会炸碎自己的东西。
第三对深刻的矛盾是空间生产中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valeur d’échange et valeur d’usage)的矛盾。这是一种本质性的矛盾。列斐伏尔甚至说:“如果不理解使用和交换(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就无法理解日常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看法。显然列斐伏尔是在将马克思关于商品二重性的观点,运用到空间生产的理论构境中来。在他看来,这对矛盾是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中最具有辩证特征的矛盾,因为它代表着资产阶级空间生产的主导性本质,即“交换价值吞并了使用价值”(l’échange absorbe l’usage)。这一思路是正确的。在马克思的《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商品的使用价值只是商品交换的物性前提,而资本家追逐的东西,则是吞没了商品使用价值的抽象价值及颠倒为货币的“财富一般”。依列斐伏尔之说,我们不难知道资产阶级空间生产的本质,是消费空间中生成的可交换性的价值,空间生产的目的是变卖而非真实的使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斐伏尔指认它是l’échange absorbe l’usage(交换吞并了使用)。而列斐伏尔所展望的新的空间生产的革命,必须是使用重新战胜交换。在他这里,社会空间生产的理想状态是对空间的使用,这种应该存在的“使用(usage)的再现与空间中的交换强烈地不一致,因为使用不是指‘所有权’(propriété)意义上的拥有而是指‘取用’(appropriation)。取用本身就暗含了时间(或多种时间)、节奏(或多种节奏)、符号和实践”。这也就是说,此处重新取代资产阶级交换逻辑的使用本质是非占有性的appropriation(取用),这个作为列斐伏尔元哲学核心的取用,是他趋向未来空间生产的目标。简单地说,这种非交换的取用空间,就是要彻底逃离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交换逻辑,重新恢复空间本身的多重生命时间维度,人活在空间中,不再是为了变卖自己,而是要获得自身的生活节奏和空间表征。
最后,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矛盾最终还归结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基本矛盾。这是列斐伏尔在本书中始终坚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列斐伏尔认为,“前面我们所确认的基本矛盾,是和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一开始时就揭示的那种生产力和生产的(以及所有权的)社会关系之间的矛盾相对应的”,并且,“在空间生产这一更高的层次上,这个矛盾正在变得更加尖锐”。这是一个正确的分析。列斐伏尔说,当年马克思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首先是承认资产阶级曾经通过生产力的发展“扮演了革命的角色”,从他强调的方面看,“大规模工业的到来,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动摇了世界的基础。生产力由此带来了另一次巨大的飞跃——即从空间中物的生产(la production des choses)到空间的生产”。这是他的新观点了。马克思发现了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与科学技术一起动摇了旧世界的基础,确切地说,是动摇了自然经济那个农业生产的基础,但是列斐伏尔发现了“另一个巨大的飞跃”,即更重要的方面是资本主义将在空间中生产对象物,推进到了一个生产空间的新阶段,正在这一新的存在论拓展中“质的飞跃”(bond qualitatif)里,资本主义才逃脱了马克思和列宁所预见的生死和灭亡的命运,获得了资本主义在全新的空间生产中的幸存。然而列斐伏尔说,现在,资本主义空间的生产中那种“纯粹量的增长的过程应该受到质问”了,因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生产关系已经在严重阻碍生产力的发展,这种矛盾的对抗性发展,将会呈现一个更新的空间生产的可能性。
二 建立一种复杂的空间认识论构式
当然,列斐伏尔也看到,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生产的意识形态功能是强大的,它最核心的作用就是遮蔽自身存在的内部矛盾。在他看来,
抽象空间最令人瞠目的悖谬(paradoxes)之一是这样一个事实,即它可以同时是(être):各种矛盾在那里产生的全部场所;这些矛盾在其中进行演化和撕扯的中介;最后,这些矛盾被表面的一致性所压制和替代的方式。从实践的角度而言(也即在空间的实践中),这就赋予了空间一种功能,这个功能从前被意识形态(idéologie)所充满,现在在一定程度上仍然觉得需要一种意识形态。
这是说,资产阶级所创造出来的抽象空间是一个悖反的事实存在,它本身的空间存在就是矛盾关系的生产,因为,它本身就是产生矛盾和存在分裂的中介,而且它也可以通过同一性的虚假外观遮蔽这种分裂。这种遮蔽也是资产阶级空间意识形态的主要功能。在列斐伏尔看来,今天空间理论研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真正打破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在这里,列斐伏尔列举了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对美国“城市规划与重建”计划失败的考察。他说,虽然雅各布斯“没有断然地去控诉新资本主义,或者把那些内在矛盾从资本主义(抽象空间)所生产的空间中孤立出来”,但是,她“非常有力地证明了这类空间会有多么大的破坏性;具体地说,城市空间正是使用了那种看上去是要创造或再创造自身的方法,反而实施着自我毁灭”。无形之中,资产阶级遮蔽社会空间生产矛盾的意识形态就被解构了。然而,这只是对意识形态无意识的解构。列斐伏尔还提醒我们,资产阶级空间意识形态的特殊性,除去直观的空间拜物教,还在于“空间所固有的最深层的冲突之一是,作为‘亲历的’(vécu)体验空间却禁止对冲突的表达”。也因为,空间的生产不同于通常的物质对象的生产,它同时还有空间表象的构想和表征的空间体验的特殊维度,资产阶级空间意识形态的功能之一,就是在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的主体体验中遮蔽客观发生的空间矛盾关系。在这一点上,区别于皇亲贵族分隔开来的高贵上流空间,在资产阶级的空间体验中,有钱就能进入所有空间场所,在节庆的钟声里,人们在广场狂欢的空间体验仿佛真的获得了平等和谐的空间体验。这是我们尤其需要注意的。
正因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复杂性,列斐伏尔认为应该建立一种新型的空间认识论。首先,他明确提出,必须建立一个复杂的概念网络,“以帮助破解复杂的空间”。第一,列斐伏尔在空间存在的性质上指认了空间认识论构境中的同托邦(isotopie)、异托邦(hétérotopie)和乌托邦(utopie)概念。这一空间认识论概念群是列斐伏尔在《都市革命》一书中提出并详细说明的。在那里,列斐伏尔使用了有连接号的“同托邦(iso-topie)、异托邦(hétéro-topie)和乌托邦(u-topie)列斐伏尔在此解释说,“同托邦或类似的空间(espaccs analogues)、异托邦或相互排斥的空间(espaces rejetés les uns en dehorus des autre),以及乌托邦或被符号和想象(le symbolique et l’imaginaire)——被理想的东西(idéalités),如自然、绝对知识和绝对权力——所占据的空间”。这是一种空间认识论在空间存在质性上的分类,按照列斐伏尔在《都市革命》一书中的具体分析,这三种空间存在类型都只是在资产阶级“都市场”中发生的裂变。可是,列斐伏尔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个三元认知构型对揭露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矛盾的透视机制。第二是空间属性上的分类,这可以区分为私人空间、公共空间和中介性的空间,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中,私人空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公共空间和中介性空间看起来是人人可以使用的,但却是由资本一手操控的。第三是上面已经提及的战略层面的不同空间网络,比如,“在空间中的市场和市场的空间之间的连接,在空间的发展和规划与占据空间的生产力之间的连接,以及政治计划与计划实施遇到的障碍——也就那些与既定战略相对抗的力量,以及那些偶尔在特定空间中成功地建立起一个反空间(contre-espace)力量——的连接”。这是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在战略层面上的矛盾关系类型。这里,列斐伏尔也没有进一步确认第二、三种空间分类的认知途经。
其次,空间认识论中的特殊认识构式。列斐伏尔明确说,应该建立一种空间生产认识的知识,或者叫“社会空间的科学(science de l’espace social)”。这种空间认识论的基础,是界划和区分面对空间生产中的认知(savoir)、知识(connaissance)和科学(science)。这种区分本就内嵌着一种批判性的逻辑递升。第一,列斐伏尔眼中的空间认知,是明显带有“负面属性”的空间认识论。因为,“这种认知在一定的程度上与权力相互勾结(collusion avec le pouvoir),并与政治实践——不管是粗糙的还是精致的——息息相关,从而与各种表象和意识形态的花言巧语(verbiages idéologiques)密切相关”。这种质性认定多少是有一些武断的,savoir(认知)为什么就一定与权力相关?列斐伏尔并没有具体的分析。笔者推测,他的这一指认与福柯的观点接近,可后者的看法是有特定语境的。似乎,这里的空间认知指认了资产阶级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空间意识形态,是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中的被审判对象。第二,是被列斐伏尔正面肯定中的批判性的空间知识。在他看来,“知识在任何时候都包含使知识自身相对化的自我批判,也包括对现存物的批判(la critique de l’existant)”,这同样是抽象的质性认定。他说,这种批判性的空间“知识致力于把握整体(la connaissance vise le global),在这方面它与哲学有关,是哲学的延伸物,尽管它依附于重要的概念——生产概念——而与社会实践联合起来”。甚至,知识会成为通向元哲学(métaphilosophie)的通道。然而,这里的知识为什么就与哲学相关,并且会是批判性的认识,列斐伏尔也没有给出必要的说明。按《空间的生产》一书的整体逻辑线索,这里的空间知识的核心应该是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对空间生产的批判性透视。第三是空间的科学(La science de l’espace)。这一点上,列斐伏尔终于有了具体的所指,La science de l’espace(空间的科学)被明确指认为区别于通常发生的资产阶级交换性空间科学的“使用的科学(science de l’usage)”。如果说,过去关于空间的经济学、社会学和计算机科学等学科,都是服务于资本的空间生产的变卖性(空间商品交换和支配关系),那么在他看来,新的“空间科学的发展趋势将会与支配的(正在支配着)的趋势背道而驰,空间科学将赋予取用(I’appropriation)某种特殊的实践和理论地位。为了使用,并因此反对交换和支配(comme I’usage. contre I’échange et la domination)”。总体来看,在列斐伏尔的所谓空间认识论形式中,似乎存在着一个从肯定到否定、从权力的同谋认知走向批判性的知识,最终铲除空间科学中的交换关系,复归空间科学应有的取用性本质的递进逻辑。
其三,空间认识论中特殊的空间形式、结构和功能。这是前述列斐伏尔描述社会空间生产的形式、结构和功能问题在认识论领域的相应延伸。这一思考的缘起,为列斐伏尔1968年发表的《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形式、功能与结构》一文。列斐伏尔认为,不同于对一般的物质对象生产的认识,面对空间生产的认识论不能回避空间关系场境特有的形式、结构和功能问题。从认识论层面上看,空间形式对应了空间实践中的直接“感知”(perçu),而结构表达了“被构想”(conçoit)的空间表象,功能则会是表征性空间中的“亲历”(vécu)。可以发现,这是列斐伏尔第一次将原先出现在社会生产中的形式、结构和功能,直接与他的空间三元辩证法一一对应起来。并且,他并没有打算说明此处的表述与前述讨论中存在着的逻辑不周延。列斐伏尔说,这三个方面都是空间认识论中的重要认知环节,缺一不可,也不能单方面突显一个环节,三者的完美结合才可能实现对空间生产的完整认识。列斐伏尔比喻说,这就像音乐作品的节奏、旋律与和声,只有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才有可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
其四,空间认识论中的异化批判。这是列斐伏尔的拿手戏。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中,“作为支配工具的抽象空间,窒息了在其内部构想出来从而也是力求显现出来的所有东西”,这是说,资产阶级量化的抽象空间压抑了空间关系场境中可能出现一切异质性的差异,凡是不能交换和变卖的东西都被无情地贬斥和消灭。这当然就是空间异化。列斐伏尔分析说,这里关键性问题在于,当代资本主义的抽象空间,
这是一个致命的空间,为了加强一种抽象的同质性(l’bomogénéité abstraite),它摧毁了使它产生的历史条件、它自身的(内在的)差异性(les différences),以及任何显示出发展痕迹的差异性。这种被黑格尔哲学仅仅归结为历史时间性(la temporaliléhistorique)的否定性, 实际上是抽象空间的特性; 在双重的意义上, 或者毋宁说在双倍力量的作用下: 它反对一切差异性, 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潜在的。
在列斐伏尔眼里,资本主义的抽象空间的本质是以商品交换的量化同一性压抑了一切空间场境中的差异性,这正是空间生产中发生的场境关系异化。所以,如果要在科学的空间认识论中揭露这种空间异化,批判性的“异化理论(la théorie de l’aliénation)将是何等的重要”。他坚定地说,这是一切以“自由主义(人本主义)意识形态”[l’idéologieliberale(humaniste)]之污名对异化理论的嘲讽和歪曲都不能改变的东西。这里,列斐伏尔显然是在对阿尔都塞关于人本主义异化问题的指责表达不满。
三 着眼于空间生产差异性的解放可能
在列斐伏尔看来,如果要穿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遮蔽,真正战胜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空间理论就必须重新关注在抽象空间的生产中被遮蔽起来的差异性(différence)。他自己将这种差异性的分析指认为空间差异性理论(Ia théorie différence),并给予了很高的逻辑定位。列斐伏尔最早是在《都市革命》一书中提及空间生产的差异性问题,在那里,差异空间只是都市空间场境的特征。而他自己说,关于差异性理论的完整讨论是在《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一书“导言”中。列斐伏尔分析说,
差异理论覆盖了整个知识(connaissance)领域和关于知识的思考。其范围从构想的领域一直延伸到直接经验的领域,即从没有生活的概念到没有概念的生活。差异理论把逻辑与辩证法两者连结起来(Ia logique à Ia dialectique et les joint),并将自身置于二者的接合点上。
在列斐伏尔这里,差异性分析是矛盾分析法的进一步深化,也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重要逻辑构件。在他看来,这里的空间差异性已经不再仅仅是关注都市空间内部的异质性,而更深地与唯物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相关联,比如,在资本主义抽象空间表层的同一性背后,将会揭示出空间生产里程中和“对抗性的矛盾”(antagonistiques)。在从社会空间生产的基本矛盾到内部差异性的转换中,空间生产方式的革命性转换得以实现,新的空间生产方式正是建立在异质性的空间差异之中,这不仅实现于空间实践之中,也贯穿于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列斐伏尔非常学术化地说:
被生产出来的差异预设了整个体系的破碎:它产生于爆炸,当一个封闭的宇宙发生裂变时,它从开裂的口子中出现。在一个广大的范围内,差异性的生产(Ia production des différences)这个理论是以最大差异(différences maximales)为基础的:一个给定的序列超出自身范围,派生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序列。
从一个空间生产体系向新体系的转换总是生成于自身生产出来的差异性,它将是原有空间生产体系本身自我爆炸的裂口,这也意味着,在社会空间生产中,探寻社会矛盾中发生的最大差异化则是走向新空间生产的开端。
首先,新的空间科学突显空间生产的内在差异性。在列斐伏尔这里,任何社会的空间生产中都必然包含着内在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往往是走向新的空间生产的起点。他说,“在历史时间(temps historique)的主宰之下,在某个既有的生产方式(modede production)之内,被诱导出来的差异首先与那些促进了这个生产方式走向灭亡的、被生产出来的差异共存。后一种差异不仅仅是被生产出来的——它也是生产性的”。实际上,这有两种内在的差异性,一是一个生产方式自身具有的内部差异性,二是作为这一生产方式的否定性出现的他性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后一种内在差异性恰恰是产生新的生产方式的革命性基础。比如,出现在封建生产方式内部的资产阶级空间生产,
那些在中世纪社会中预示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的差异,在一般的积累过程中积累着自身;最终它们促成一个剧烈的转型(lumultueuse transition),彻底粉碎了既存的社会及其生产方式。辩证发展的经典理论将这一环节描述为经过长期准备和逐步变化(量变)而达到的质的飞跃(bond qualitatif)。
这显然是第二种差异性,内嵌于封建生产方式中的资产阶级空间生产的他性差异,在自身积累的量变过程逐步放大和起来,最终爆发为根本性质变的社会革命,直接创造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生产方式。显然,列斐伏尔这里自觉地将自己的空间差异理论与唯物辩证法中的质量互变规律关联起来。他也告诉我们,关于差异性问题的讨论,最早出现在其《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一书中。
其次,关注社会空间生产中的边缘性差异。这种差异性,显然不同于上述生产方式自我否定的内在矛盾,而是他已经指认的第一种空间生产自身的内部差异性,它往往表现为一种压迫关系中的差异。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生产中的差异往往出现在同质性关系的边缘上,这很可能会是反抗的触发点。他说:“差异在同质化领域的边缘地带(marge de l’homogénéisatíon)维持或发生,要么以对抗的形式,要么以外在(横向的、异序的、异逻辑的,le latéral, l’hétérotopique, l’hétérologique)事物的形式。差异始于被排斥:城市边缘、贫民窟、被禁止的游戏空间、打游击的空间、战争的空间。”这是一个十分具体的指认,在此,一个生产方式内部的差异性空间的本质就是“阶级空间”,深刻的差异总是出现在一种同质性体制的被排斥和否定的方面,这也是权力布展中容易激起对抗的地方。在这里,他列举了拉丁美洲大量的贫民窟所“呈现出了一种远比城市资产阶级地区更加紧张的社会生活”,这导致了一种深刻差异关系中充满“矛盾和冲突”的“空间二重性(dualitéd’espaces)”。列斐伏尔分析说,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抽象空间生产中,国家的空间性作用在不断增强,“国家及其官僚制的和政治的机器(appareilsbureaucratique et politique)仍在持续地干预空间,并利用空间的工具性特征(instrumental)介入经济领域和所有层面和所有动因”。几乎一切空间关系场境都被国家的空间生产生成的同一性所覆盖和统摄。不久之后,列斐伏尔就通过四卷本的《论国家》(1976—1978)系统地说明了这种全新的国家空间生产方式。可是,列斐伏尔也发现,正是在资本主义国家政治机器控制的“四面八方”的边缘上,“来自那些要求放松权力桎梏的人们,来自那些要求去中心化的人们,来自草根民间要求管理和自治管理的人们;要么是从生产(工厂)的层面,要么是从区域(城镇和城市)的层面。国家想凭借权力工具确立一些决策中心,并使之附属于一个主要的中心——即首都,遭到了强烈的抵抗”。这是最重要的空间生产中的边缘性差异,这种边缘性的空间差异,也是导引新的空间革命的外部诱因。
其三,创造“反空间”的质的差异性。可以看出,列斐伏尔这里所说的“反空间”,并不是在讨论一般的社会空间生产问题,而是特指对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生产的差异化解构。所以列斐伏尔才说,在一些所谓资产阶级的社会精英(élitique)那里,他们也会表现出“回避或拒绝消费的量化模式和同质化倾向”,并且“培养了差异性的外表”(simulant),但是,“大众——在他们中存在着真正的差异性,他们在最深的无意识的层面上追寻着差异”。因为,根本性的质的差异性不会出现在社会精英那里,只有反抗资产阶级抽象空间生产体制的大众才会是真正的异质的差异,或者叫他性差异。列斐伏尔明确说,这种他性差异的空间的现实基础,“一个与生产力的能力(技术与知识)相称的新的空间的生产,从来不是任何特定的社会群体带来的,它是全世界范围内各群体之间的关系——阶级之间的关系,或阶级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关系——的必然结果”。这是一种社会主义的革命立场了。这有两个重要的质点:一是他性差异空间是新的生产力发展的客观结果,这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二是他性差异空间决不会是一种自然发生的过程,而将是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进行阶级斗争的产物。他认为,正是在这种质的他性差异之上才有可能建立真正的反文化(contre-culture)的另类社会(contre-sociélé)。在列斐伏尔看来,这种新的另类的异质性社会的反空间(contre-espace)生产,是“与基于交换的社会背道而驰的使用的首要性。而与量相反对的是质”。所谓反空间,就是摆脱交换为上的量化同质性的唯一出路,让空间生产重新回到质的差异性上来。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反空间——反对目光和凝视,反对量化和同质化,反对权力和权力的自负,反对“私人”和个体利益的无限扩张;以及反对空间的专门化和功能的狭隘的当地化——是怎样把自己嵌入社会现实中的。自然地,被引导的差异(différences ìnduites)——这些差异内在于整体之中并通过整体显现出来。
从反文化到反空间再到反社会,列斐伏尔都是在想解构资产阶级建立的社会空间生产方式。反对量的同质化的背后,是抵制资产阶级消费空间对人的目光和凝视的欲望操控,反对权力就是拒绝资本权力的根本性支配,从根本上说,新的空间生产革命的实质,将是反对将社会空间生产变成满足私人欲望的功能性交换对象。列斐伏尔说,这正是“草根阶级的反抗,以反规划和反项目的形式,试图挫败上层强加给他们的战略、规划和项目”。这是一个宏大的革命目标。
其四,在新的空间生产革命中重新生成体验差异性的艺术与身体。列斐伏尔认为,要真正在微观的日常生活中抵制资产阶级同质性的抽象空间生产,除去上述的空间生产方式本身的变革,我们还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捕捉空间生产的差异性,比如说艺术的方式和身体本身的基质。一是可以通过艺术的方式来捕捉生活空间质的差异。因为在列斐伏尔看来,只有“在音乐或诗歌中,差异引起了重复的方面,这些重复使差异变得有效了。一般艺术和艺术感受力依赖于最大的差异性,最初只是隐约的、感觉的、预期的,最后则被生产出来”。艺术的本质就是独一无二的差异性,这也是本雅明指认的“韵味”所在,所以,在空间生产中,往往会是在音乐和诗歌的空间中能够体验到非同质性和非同一性。这也是列斐伏尔早先在《日常生活批判》书中提出“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革命目标的理论基础。然而,列斐伏尔不够深刻的地方,是他根本没有体会到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对艺术本质(韵味)沦丧的深刻反思,也没有意识到阿多诺在大众文化批判语境中对音乐市场化的深刻内省。二是强化身体对差异性的感受。列斐伏尔说,我们的身体在空间感知中会不自觉地抵制量化和同质性,身体可以有“从重复与姿势(直线性的)和节奏(循环性的)之中使差异‘无意识地’脱颖而出的能力”。他甚至认为,身体的存在就是以生成差异性为前提的,“如果不生殖、不生产,也不创造差异,它们便无法生存。如果否认了它们,就是杀死了它们”。这当然也是一种一般的假设,可列斐伏尔并没有注意到,他自己恰恰分析过人的身体在资产阶级消费空间中成为麻木的欲望主体,在那里,身体在量的财富和时尚翻新中,恰恰失去了质的差异感。
列斐伏尔认为,正是这种对社会空间生产的科学认识中的“差异性分析提供了变异、多元化与多重性,这将它们自身引入遗传上更高层次的二重性之中,以及由此出现的分裂、脱节、失衡、冲突与矛盾等等之中”。在这种不断放大的分裂、冲突和解体中,一个崭新的社会空间生产方式就有可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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