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式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重要概念，指的是科学活动中公认的模式和范例，是科学共同体共同持有的信念、价值、假说、方法、评价标准、技术的总和。库恩提出范式理论意在证明，一切所谓的观察都掺杂着先在的观念和理论，不存在脱离范式的映现式观察，所谓科学就是共同认可的成熟范式。从学科走向科学的标志，就是学科共同体及共同范式的形成。科学的发展不是连续性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其内在的结构，科学革命是对旧结构的突破，是新旧范式的转换。旧的范式被打破，新的共同体形成，就意味着科学革命的开始。之所以称之为科学革命，是因为新旧范式之间的差别是质性的，两者不可通约，科学共同体之间也无法取得共识。由于范式的不可通约性，不同的科学群体之间就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即便是在同一时段观察同一事物，看到的也不会相同。
库恩的范式理论揭示了科学背后与“主观”相关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人们对科学知识“客观性”的崇拜。范式理论提出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这一理论也从科学领域向外扩展，被运用到社会文化领域。后现代主义者将语言与文化联结起来，用语言的不可通约解释文化的不可通约，强调文化背景和生活经验的差异，否认存在普遍适用的合理性和共识。真理被说成是共同体或团体内部共同目的和效用的体现，是在为“共同”需求服务过程中制造出来的东西，是一种社会现象而不是主体对客体的把握，所谓普遍主义其实是将特定的论证方式普遍化。然而，“范式的不可通约性”一旦被扩展到社会生活领域，其内含的问题也就会显现。如果将社会生活中的立场、态度差别视为“范式”，以“不可通约性”否认共识的存在，那么，不同的人或群体就无法取得最基本的一致，这必然会造成混乱。比如，在共同面对和关注的社会事物上，不同群体存在不同的意见，但这往往是因为私意、私利、偏见、情绪、固执在起作用，如果这也是范式，是否应该固化而不用消除？如果停留在这种范式之上，就意味着持有不同“范式”的群体之间无需讲理、无理可讲。
从社会背景看，社会分化越严重，群体之间思维方式的差异也就越明显，但这并不是语言本身内含的，而是意识与外境相互作用的结果，若视之为范式而冠之以不可通约，就是将这种状态永久化。生活背景和经验的差异会形成预设立场和先入之见，但这在人心中无根，属于应该去除的东西。去除这些附着在人心之上的尘垢，则“在事之理”就会显现，在社会生活中共同面对、共同关注的事物之上就能形成共识。若将私意、私利、预设立场、先入之见视为不可克服的范式，那么就只有力量的交锋，社会生活就不会存在基本的秩序。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秉持“就事论事”的原则解决生活矛盾，所谓就事论事，不是以染污的心灵把握外在事物，而是解除附着在心灵上的蔽障，从而显现事物之理。荀子在《解蔽》篇指出了“蔽”之所在，即欲、恶、始、终、远、近、博、浅、古、今，偏执于一曲一端，就会遮蔽本心而“闇于大理”，解除蔽塞，才能“兼陈万物而中悬衡”。若将“欲恶始终”等视为“范式”，则这种范式恰恰是社会生活中应该去除的东西，除去这些蔽障，则所谓不可通约性就会被共通性所取代，不但在社会生活中的公共事项上存有共识，文化或文明之间也不会产生冲突和对立。
实际上，一些西方学者也反对范式概念的发散式运用。他们认为，这一概念可以揭示自然科学知识转换的背景因素，但对于社会科学却并不适用。虽然社会科学“范式”远远多于自然科学，但彼此之间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可以调适的。社会科学中存在不同的研究起点，以范式加以概括也未尝不可，但冠之以“不可通约”，就会造成各种形式的对立。也就是说，不可通约性并不适用于科学之外的文化、社会领域。将范式的所谓“不可通约性”用于文化领域，不但会混淆文明与野蛮的界限，还会将外在的差异本质化。文明或文化形态的差异并不会导致对立，然而一旦掺杂着“意必固我”，就会成为制造群体界限的工具，若不加分别地归结为范式，外在的差异最终会演变为文明根性上的对立，这必然导致文明的冲突。以范式的不可通约性否定社会日常生活中的共识，这更不可取，因为这实际上是将在人心中无根的“立场”、态度或倾向固定化，其结果是真相不显、是非不清。
科恩范式理论的意义在于，它将科学看成是一种特定的认知活动，而不是超越背景和时限的“普遍性”知识，这对于破除“科学知识就是真理”的思维定式是有意义的，然而，这一理论并没有触及范式的形成原因。观察中渗透着理论，任何观察都受到了观察者的理论加工，这相对于“镜像式”的映现论无疑是深刻的，但由此而将观察与范式捆绑在一起，这同样是僵化的。心灵的尘垢不除，范式就成为必然，若除去尘垢，则“物各付物”。知识不离范式，但智慧却超越范式，将人类认知活动与范式挂钩，必然导致相对主义。正因如此，一旦发散式使用这个概念，就会出现大量问题。总之，范式并非人心之本然，而是人心之波澜，它可以描述科学形态的转变，但却不能否定人类的共通性。在社会日常生活领域中，人们需要的不是理论范式，而是诉诸本心、直接讲理。以范式的不可通约性否定社会共识，这是将外在的差异绝对化，必然造成人类社会的分割与对立。
来源：《社会科学报》第1771期第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