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智:答美联社记者问:美国大选与中美关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65 次 更新时间:2021-03-05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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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智  



【采访人】章卫群,美联社北京分社,记者、制片人

【受访人】余智,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经济学教授

【时间】2020年10月30日

【地点】美联社(Associated Press)北京分社

【概要】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揭晓前夕的10月30日,中国人民大学余智教授接受了美联社北京分社的采访,就有关美国大选与中美关系的以下七个问题,进行了分析与解读:(1)中国民众为何高度关注此次美国总统大选;(2)中美关系过去几年急剧变化的原因及特朗普个人的影响;(3)大选结束后中美双方启动第二阶段经贸谈判的可能前景与议题;(4)美国大选结果对中美关系的总体影响;(5)中美关系如果继续恶化对中国普通民众的影响及中国的“内循环”问题;(6)中国民众对特朗普个人的认识分化;(7)特朗普如果再次当选对美国与中国相对国际地位的影响。

【受访人声明】本次答记者问,只代表受访人对相关问题的事实分析与判断,不代表受访人对中美双方及其政策的价值评判,也不代表受访人对美国两党候选人、中美两国左右两翼民众的价值评判。


1、中国民众为何高度关注此次美国总统大选?

美联社:余教授,此次美国总统大选在中国民众中引起了高度关注,您觉得是什么原因?

余智: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现任总统特朗普自身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在美国也有很大的争议,因而此次美国大选在美国自身乃至全世界范围内都引起了高度关注。而美国是当前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所以这次选举当然也引起了中国人的强烈关注。

第二个原因是,在特朗普总统现任任期内,中美关系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前段时间发表了一篇文章(《中美关系进入第四阶段》,认为中美关系已经从新中国建政以来的第三阶段– 美国对中国的融合与同化阶段,正式转移到了第四阶段– 重新恢复遏制与围堵的阶段。这个变化是在特朗普总统现任期内发生的。中国民众,无论对这种变化持何种观点,都非常关注特朗普是否会继续当选,还是会换一个总统上台,他们预期不同总统可能会对中美关系带来不同的影响。我认为这第二个原因是中国民众对此次美国总统大选关注程度非常高的最重要的原因。

2、中美关系过去几年急剧变化的原因及特朗普个人的影响

美联社:您刚才谈到,过去几年中美关系发生了急剧变化– 可以说是转折性变化,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特朗普个人在其中是否起到了什么作用?

余智:中美关系急剧变化的直接原因,是大家都能直接感受到的:一是中美长期的贸易不平衡与贸易摩擦的积累,以及双方对贸易不平衡原因的认知不一样;二是今年“新冠”疫情带来的重大影响,以及双方对疫情责任的认知不一样。这是两个浅层次的原因。

中美关系变化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在美方的观念中,中国的发展方向不太符合美方的期待,美方认为中国在贸易自由化方面、经济市场化方面、政治开放化(“民主化”)方面,没有达到美方的希望。美方对此有不满。(补充:中方经济实力的日益增强,则加剧了美方对中方的疑惧心理。)中方在某些方面,主要是经贸方面,做出了一些让步,但在另一些方面,主要是政治方面,则拒绝做出妥协。这是深层次的原因。这个深层次的原因非常重要,因为这涉及到中国未来的发展走向问题。

至于特朗普本人,我认为他在中美关系变化中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首先,特朗普总统的认知与众不同。他对中美贸易不平衡、美国制造业工作岗位流失的原因的认知,与中方很不一样;对这两个问题的容忍度非常低,与美国以前很多总统也很不一样。这是他的认知方面– 我在此只指出他的认知的与众不同,不评价其好坏。

第二个方面,特朗普的个人风格与众不同。大家知道,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中美双边关系中,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立竿见影的结果,作风非常强悍,这与美国以前的总统也不一样。

我认为,这两个方面,对近年来中美关系的急剧恶化是有直接影响的。当然,这只是浅层次的影响,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我前面讲到的。

3、大选结束后中美双方启动第二阶段经贸谈判的可能前景与议题

美联社:2019年年底中美达成了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当时大家对中美关系充满乐观。但今年疫情来临后,双方摩擦全面加剧,经贸议题从双方主要议题退居次要地位。您认为,总统大选之后,双方是否会启动第二阶段经贸谈判?

余智:至于中美双方是否会启动第二阶段经贸谈判,我个人不做主观判断。但我作为一个学者,认为双方应该坐下来谈判。原因在于:中美作为世界第一、第二大经济体,双边经贸关系非常密切、重要,启动第二阶段谈判对双方经贸关系发展是有利的。

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定只就一些浅层次的问题达成了协议,包括中国降低贸易壁垒、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稳定人民币汇率(补充:不搞竞争性贬值),但对一些深层次的问题还没有谈妥:一是中国的产业政策与补贴问题;二是中国的国有企业问题。这两个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美方看来,中国产业政策的补贴主要是提供给国有企业的,他们认为这对美国企业造成了不公平竞争。这两个问题都是第一阶段谈判中美方重点关注的,但中方很难做出妥协,没有达成协议。我认为,如果双方启动第二阶段谈判,双方会就这两个问题展开磋商。

应该看到,双方在这两个问题上的谈判难度是相当大的,因为中国将产业政策视为中国赶超发达国家的一个重要手段,而国有企业则被视为中国执政党的执政基础之一,所以中方很难做出大的让步。

但是,这两个问题存在现成的国际规范:一是在产业补贴方面,世界贸易组织有《补贴与反补贴协议》(补充:中美双方都是签字国);二是在国有企业方面,西方国家长期有“国有企业竞争中性”规范,而中国中央政府在2018年的年底通过中央银行行长易纲表态接受了这一原则。既然如此,我认为,双方在这两个经贸问题上是可以谈、并且能够达成一定的共识的。

美联社:问题是,双方的领导人是否有政治意愿来达成这种妥协或协议?

余智:坦率地说,我认为,我们中方是有这个意愿的。迄今为止,我们中方都是将美国当作最重要的经贸伙伴的,我相信我们中国政府与中国领导人,也是意识到了中美关系对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性的。所以,我认为,中方在主观上是愿意与美方保持一个良好的经贸关系的,不希望贸易战持续下去– 第一阶段的中美经贸协定,并没有将双方的贸易战完全停止,只是将其限制在了目前的范围与强度;很多人都认为中美贸易战已经停止了,但实际上没有。中方希望贸易战完全停止,将目前双方加征的关税完全取消,双方可以继续合作。因此,我认为,中方是有动机启动第二阶段经贸谈判的。

但是,我个人判断,美方的意愿相对来说要弱一点。这是因为,美方的认知与我们不一样。美方有一些人认为,美国与中国的长期经贸往来中,中国的贸易体制、经济体制不是完全市场化、自由化的,与中国打交道对他们造成了损害,甚至认为中国借双边经贸关系,壮大了自己、削弱了美国力量。(补充:这些人想与中国脱钩)所以,我认为美国的主观意愿相对来说要弱一些。但美方是否就完全没有这种意愿、非得要与中方完全脱钩不可呢?我知道有这个说法,但我也不能完全判定,我相信不同的政治家对此会有不同的判断。我只是把中美双方的主观意愿做一个客观对比。

4、美国大选结果对中美关系的总体影响

美联社:您认为特朗普或拜登当选会给中美关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或者更直接地说,会对中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余智:我认为从大的方面说,无论是特朗普继续当选,还是拜登当选,都不会对中美关系带来实质性的影响– 因为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对中美关系的一个重要影响是,推动美国两党形成了对华强硬的共识。美国民主党反复、多次说过,他们在很多议题上的看法与特朗普几乎是完全对立的,但在对华关系的看法上是支持特朗普的。由此可以看出,美国两党在对华强硬上,总体上是一致的。特别是,我前面提到,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希望中国在贸易的自由化、经济的市场化、政治的开放化或者说“民主化”方面有更大的步伐。中国在贸易自由化、经济市场化方面与美方有不同观点,这些方面还可以谈判;但在政治方面,中方已经坚决、明确表示拒绝做出妥协,并认为美方的期待本来就是不合理的,不应指望中国发生他们希望的政治体制变化。这样一来,双方的深层矛盾是难以得到根本解决的。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上台都难以改变这一点。

但是,不同领导人对具体问题的具体认识可能不同,每个领导人的行事风格也不一样。所以,在中美关系中的一些细节性问题方面,在双方互动的顺利性方面,不同领导人上台还是会有不同影响的。但我认为这一影响只是细节式影响,不是战略性影响。

5、中美关系如果继续恶化对中国普通民众的影响及中国“内循环”问题

美联社:中美关系已经对很多中国普通民众特别是中产阶级的工作、生活甚至生计产生了影响。如果中美关系继续恶化,将会对他们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余智:首先,如果中美关系继续保持不好的势头,与美国有直接往来的中国民众与企业会受到直接影响,譬如中国赴美留学的学生与家庭、与美国有贸易与投资往来的企业等。如果双方关系进一步恶化,对他们的冲击会更大。

其次,对于与美国没有直接往来的中国民众与企业,如果中美关系持续恶化,也会对他们有间接的影响。这是因为,长期以来中国经济的内循环与外循环是交错的,外循环也会影响内循环。

中国现在已经提出了“以国内循环为主”的战略方针。坦率而言,这一方针对中国这样的大国经济而言,是没错的,是符合国际经贸规律的。如果中国真正将内需扩展起来了,是可以提高对外部环境恶化的冲击的抵御能力的。但内需的扩展,有很多前提条件,譬如政府需要将民众的各种社会保障做好,如养老、失业、医疗保险等,帮助老百姓解决后顾之忧,让他们可以放心花钱,这样才能将内需扩展起来。内需扩展后,抵抗外部冲击的能力是可以提高的。

当然,如果没有外循环的有力配合,民众的生活水平肯定还是会受到影响。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质量的改善,与我们引进、消化、吸收国外先进技术与设备、并以此带动自己的技术发展是密切相关的。如果我们的对外关系恶化,即使普通民众的基本生活不受太大影响,我们的生活质量的提高也是会受到影响的。

6、中国民众对特朗普个人的认识分化

美联社:您认为谁会当选?根据我的观察,很多中国人特别不喜欢、甚至讨厌特朗普,因为他给中美关系带来了很多负面冲击。很多中国人寄希望于拜登与民主党上台,来改变这种情况。您怎么看?

余智:对于前一个问题,很抱歉我没有好的答案,因为我对此没有深入研究,而且我从美国、中国得到的很多信息都是互相矛盾的。很多人认为特朗普会继续当选,另一些人认为拜登会当选。对此我没有很详细的研究,不好回答。但我想指出,应该将两个不同问题区分开:一个问题是你希望谁当选,另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谁会当选。前一个问题是你自己的喜好,第二个问题实际上大众喜好的一个平均,这两个问题应该区分开。在我看来,美方与中方很多民众,往往将这两个问题混淆,总是认为自己喜欢的候选人会当选。我认为这是一个典型的“观察者认识偏差”问题,也是我们经济学中面临的一个问题。

对于后一个问题,我想指出一点,中国有很多民众不喜欢特朗普,但也有很多人喜欢他,从网络民意中可以看出这一点。这就如同美方一样,有很多人反对他,也有很多人支持他。无论是喜欢、支持还是不喜欢、反对他的人,都有两个方面的出发点。一个出发点是对特朗普的国内施政有不同看法。中国人也很关心特朗普的国内施政,有支持的,有反对的– 支持他的人很多是支持他反对美国的“政治正确”,反对的人则恰恰认为“政治正确”是正确的。另外一个出发点是对特朗普对中美关系的影响有不同看法。很多中国人认为,特朗普对中美关系造成了不利影响,因此不喜欢他。但也有一些中国人认为,美国对中国的部分期待,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方向,他们甚至将特朗普视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倒逼师”- 这是一个形象的说法。这是中国内部有自由派倾向的部分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的看法。至于这两部分人谁多谁少,我没有具体数字。但坦率地说,这两部分人都有。

(补充:至于一些中国人指望拜登上台后改善中美关系,我在前面已经提到,对此的期望值不能太高,因为美国两党对华强硬共识已经形成,即使拜登上台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

7、特朗普如果再次当选对美国与中国相对国际地位的影响

美联社:还有一部分中国人认为,特朗普如果再次当选,会摧毁现在美国体制中的精英阶层,就像中国的“卧底”一样,造成美国的分裂甚至崩溃,为世界带来新的秩序,这种新秩序下中国会是最大的受惠者。您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余智:我理解这种观点,也听说了一些,也能想象出来。我对此有两点看法。第一,认为特朗普的当选会导致美国分裂甚至崩溃的观点,不仅部分中国人有,部分美国人也有。但我对这个问题始终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在美国的选举体制下,应该说它的每次选举都是分裂的。你看美国以前的总统选举,譬如小布什与克林顿的副手戈尔竞选的时候,特朗普上次与希拉里竞选的时候,以及其它每次选举的时候,美国民众都是分裂的甚至高度分裂的。民众的民意永远是分裂的。但民主体制的特点就在于,大家都认同选举机制、选举结果,由当选领导人去制定国家的方针政策,当然也要受到反对党的制约。特朗普若再次当选,这种分裂的表象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美国的政治体制。如果认为甚至期待特朗普的当选所带来的美国的分裂表象会导致美国的崩溃,我认为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第二,如果认为中国就可以借此机会做世界的老大、取代美国的地位,或者至少是相对于美国的领导地位上升,我觉得这种想法是不准确的,主要原因如上所述– 特朗普的当选不会从根本上改变美国的体制与其在世界上的地位。另外,我认为,中国更应该思考的是:如果将来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相对美国上升– 我相信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人口基数又大,只要发展得当,将来这一点是可能发生的– 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更好地融入世界,让世界更好地接受我们,而不是指望美国的领导地位下降,我们去取代它。我觉得这是我们中国更应该思考的问题。我反对民粹主义倾向。

【受访人简介】余智,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经济学教授,上海市“浦江人才计划”学者,兼任国家开发银行外聘专家、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美国联邦储备银行达拉斯分行特约研究员。他获得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博士、美国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经济学博士。师从美国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前资深经济学家、美国国务院前首席经济学家 Rodney Ludema教授。曾在国家发展与计划委员会(现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美国商务部、上海财经大学从事研究。他的主要研究方向为国际经济与国际关系,其文章发表在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国际经济评论》等国内外学术期刊及《中国证券报》、《金融时报》、《解放日报》、新加坡《联合早报》、英国《FT中文网》等媒体上,其评论还见诸《第一财经》、上海电视台、美国《纽约时报》、美联社、彭博社、俄罗斯卫星通讯社、香港《文汇报》、《大公报》、《南华早报》以及台湾“中央社”的采访或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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