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民:寻找爱琴的石头——希土光影拾遗(之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21 次 更新时间:2025-12-08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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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新民 (进入专栏)  

缘起

记忆中,中文海外地理名称中有两处翻译,最雅,最美,也最具诗意。它的汉语发声与原文读音,也最贴近。这两处:一处是爱琴海,一处是翡冷翠。后者出自整整一百年前(1925年),大诗人徐志摩的名篇《翡冷翠山居闲话》。可惜多年来,这个译名已被国人弃之不用。而前者更早,见于光绪二十三年(1893年),由杞庐主人编,点石斋石印的《时务通考》一书中。原译者已不可考,一说出自无名传教士之手。但此译名,百余年来,沿用至今。

十六年前,我去过意大利。当时是孩子带我和老伴,前往欧洲数国自驾游,其中意大利是那次旅行的重头。我们游历了罗马、米兰、比萨、庞贝、威尼斯,和翡冷翠(即今佛罗伦萨),参观了众多的教堂,故居,街市,山川,博物馆和葡萄酒庄园。

惟其如此,我们这次欧洲旅行,决定以罗马为起点,前往“一生必去的地方”===美丽的爱琴海,去它沿岸的希腊与土耳其,吊古寻幽。对我而言,更是一次晚年的寻真,寻善,寻美之游。

一,石之归,斯通

爱琴海是欧洲与亚洲之间的一个狭长的陆缘海,位于巴尔干半岛与小亚细亚之间。它南接地中海,北经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黑海相连。整个海域为希腊和土耳其两国所环抱。

我们乘坐的邮轮,前晚从希腊克里特岛西北部的苏达港启航,横渡爱琴海,穿过两条土耳其海峡,行驶经日,到达伊斯坦布尔时,已是当地早晨6点。

这是此次行程第二阶段的开始,也是一路大晴天后的,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乌云密布的阴天。登岸不久,我亲眼目睹发生在托普卡帕宫前的一件事,感到神奇,也因此给了我此次旅行一种莫名的感悟。

托普卡帕宫建筑在伊斯坦布尔近海山岗的最高处,从那里可以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从邮轮码头到山岗脚下,我们步行三百余米,再乘有轨电车4站,途经伊斯卡大道,方可抵达。这一带是伊市最繁华的地段,街上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伊斯坦布尔是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也是欧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其常驻人口超过一千六百万。它又是世界上著名的旅游中心。粗略估计,从海港到皇宫及周边几个著名景点的流动人口,在百万人数以上。

我们到达山脚,在皇宫前的一个旅游门票领取处,发现一对亚裔中年夫妻,正焦急地与旅游门店的工作人员及周边店主们交谈。这对亚裔夫妻面熟,上前打听,原来是我们同一邮轮上的乘客。他们八九岁的儿子,几分钟前在此走散,现已不见踪影。当时孩子父亲在旅游门店内排队领取门票。孩子母亲在隔壁纪念品店里浏览,孩子则站在门前,以后随着人流而去,不知所踪。

周边的店主们纷纷上前安慰,说这里的治安一向良好,从未听说过儿童拐卖事件。当地治安管理负责人===个没穿警服的中年人,类似国内的辅警===也来劝这对亚裔夫妻不要着急,表示会立即联系相关部门,调取街头录像资料查找。同时建议这对夫妻及时报警。

那母亲说,会不会随着参观皇宫的人群走进皇宫去了呢?

孩子父亲报警后,立刻进宫寻找。我在一旁安慰孩子妈妈说,如果孩子真进了皇宫,会很安全,那里是封闭空间,又有全方位监控,孩子进去后丢不了。

然而孩子父亲进宫后并未发现踪迹。皇宫外驻扎的贝西克塔斯警方,也没有任何失踪报告。

一刻钟不到,治安负责人带回录像资料。孩子妈妈看后,却更加担忧了。

录像中,孩子随下山的人流,朝与皇宫的相反方向走去,在约六十米外,山脚最繁华的街口处右转,向海湾方向的大道而去,从此在画面中消失。

孩子妈妈已打算放弃此次旅游,留在伊市专心寻找了。此时,周边的土耳其人不再多言,开始默默地为孩子祈祷。孩子父母也低头祷告。他们信仰不同,却有相同的心愿,都期盼孩子及早平安归来。

一个小时后,警方传来好消息,孩子找到了。

原来孩子下山右转后,随人流独自走向海边,步行近1公里,在法蒂赫区靠近海湾的一家餐厅门口停下。这家名为ESMER CHEF的餐厅,上午十点刚刚开门,老板和厨师站在门口迎客,忽然发现一个东亚面孔的孩子徘徊街头,周边没有一个东亚裔成人。于是将他引入店内,奉茶点心,轻声询问,确认孩子与大人走散后,立即报警。

 

ESMER CHEF餐厅

两边警方分属不同辖区,却信息共享。这边的警方马上通知家长,孩子父母闻讯后欣喜若狂。周边的店主也纷纷祝贺。尤其是看到妈妈手机中孩子清秀俊美的面孔时,更觉得这次失而复归,乃上天的恩典。

我在一旁得知,孩子名叫斯通,即英文STONE之音译。顿时心有所悟:在伊斯坦布尔,即从前东罗马帝国都邑君士坦丁堡,皇宫脚下的土地,从雅典,到罗马,再到拜占庭,两千多年以来,宫廷内外,历经尔虞我诈与刀光剑影。而普通民众,犹如这片大地上的石,善良、纯净、坚韧、持恒,默默无闻。这给了我一个启示,我想寻找爱琴的石头,从中读取藏于文明深处的光与力量。

二,石之韵:帕特农神庙

 

帕特农神庙一

在中文语境中,琴有其独特的精神内涵及高远意象。爱琴海,乃Aegesn Sea之音译,来源于美丽的希腊神话。传说雅典国王埃勾斯(Aegeus,又译爱琴斯),其子忒修斯为挽救雅典困境,乘船前往克里特岛,挑战弥诺斯王。行前,父子有约,归来之际,成功则换成白帆,失败仍延用黑帆。忒修斯在克里特岛成功逃出迷宫,返回途中,因疲惫而忘记更换船帆。其父误以为痛失爱子,投此海自尽而命名。

我们踏上希腊国土,第一时间来到帕特农神庙,瞬间即被那建筑雄阔壮美的画面所震撼。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第一联想,竟然是中文中的意象,琴。

帕特农神庙始建于公元前447年,即希波战争结束的前2年(公元前449年)。那场历经五十年的战火中,以古希腊城邦联军对抗波斯帝国入侵,并取得胜利的马拉松战役最为著名。在整个战争即将以希腊的胜利结束之际,由当时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确定修建,历经12年建成,用于奉祭雅典的城市守护神雅典娜·帕特农,以保护希腊文化及其生活方式。同时将希波战争中身为凡人的雅典人绘刻在屋顶,与众神同在,彰显正义战胜不义,文明战败野蛮,秩序优于混乱的希腊精神。

整个建筑由菲狄亚斯设计并监督,建筑师则由伊克蒂诺斯和卡利克拉提斯担任。神庙坐西向东,地基大小约70*31米,内殿29.8*19.2米,由46根多立克柱(Doric Order)所环绕。其中,长边方向,每边17根。短边方向,每边8根(笔者注:其柱在四角顶点处,长短边共用。)殿内曾有一尊巨大的雅典娜香木雕塑,由菲狄亚斯亲自创作。随着爱琴海周边各个不同部落、城邦、国家及宗教信众之间不停地发生战争,帕特农神庙未能幸免,屡遭灾难。公元5世纪,神庙被改造成基督教堂,大量浮雕及神像被移除或毁坏。1460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占领希腊后,又将其改成清真寺。最近的一次毁坏,发生在1687年,土耳其军将神庙用作军火库,并在一次战火爆炸中严重损坏,唯有近3000年来,由多立克柱构成的神殿框架,屹立至今,并在世界建筑史上,成为难以逾越的顶峰之作。

我们是世界各地到此一游者中,少数幸运者之一。我们到达时,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更让人兴奋的是,一个星期前,神庙外立面修复的脚手架刚刚撤除,据说这是200年来的首次,这让我们可以近距离地观赏帕特农神庙及其多立克柱的神奇与韵律。

帕特农神庙始建之前的48年,希腊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数学家及音乐理论家毕达哥拉斯去世。这位思想家一向认为,数学与音乐,还有哲学,有其神秘的内在联系。用毕氏的话说,“数学可以解释这世界的一切。”我不知道,毕达哥拉斯对菲狄亚斯的建筑思想有无影响?但这是我看到帕特农神庙时,联想到琴的原因,不仅仅是多立克柱外形酷似琴中的弦,尤像西方乐器中竖琴的弦。

帕特农神庙整体建筑的比例,如正面的高度和宽度,以及希腊众多的人体雕像比例,包括神庙边,另一座建筑上残存的浮雕人像,全都隐藏有黄金分割比例。这一比例的最早发现,正是始于毕达哥拉斯学派。其数学表达,一、二百年后,由希腊伟大的数学家欧多克索斯及欧几里得,相继接力完成-。而“黄金分割”这一命名,则在近2000年后,由文艺复兴时期三杰之一的达芬奇,首次命名。【1】

不仅如此,建筑师们在立柱的设计上也是匠心独运。一则,所有立柱并非完全垂直,而是略微向神庙内倾斜;同时,柱身直径由底部向上,也略略逐渐缩小。二则,基石略微向上突起,檐部也细微调整,使并非直线的立柱,看起来却更像直线,避免后者造成的视感生硬。再者,立柱的直径与间距,也有合适的比例。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视觉误差带来的不良观赏效果,以使整个神庙,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显得庄重、肃穆与和谐。

始于19世纪,跨越近2百年,到1975年正式确定的帕特农神庙修复计划,得到欧盟的财政支持。同时,专家学者们一致认为,恢复以现存多立克柱为框架的整体结构,展现2500多年以来,历经摧残,仍屹立至今的雄伟废墟。而不是依照原貌,从里到外,重新建设。

在修复过程中,考古学者,文化学者,建筑专家,工程专家,无一不对古希腊人精湛高超的技术与工艺所折服。

例如,神庙的柱高约10.43米。底部直径约1.9米,顶部直径约1.5米,由10-12块,0.85-1.0米白色鼓状圆盘大理石堆垒而成。它们之间以木销或金属榫相连。其打磨后的盘状石直径和高度尺寸,误差在1毫米以内。而大殿石块拼接的精度更为精确,在1/20毫米之内,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直径。

专家们在考古挖掘中,找到了古希腊人施工特有的“圆规”及打磨工具,并仿制用以修复施工,达到完美的复原。

面对雄伟壮阔的神庙,琴弦一般竖立,神韵一般嵌入其中的多力克柱,一位参与修复工作的专家曾感叹,整个建筑犹如交响乐一样完美。这句话,引起无数参观者共鸣,但同时也让我产生一个问题,多力克柱是帕特农神庙独有的吗?还有没有其他的柱式?

注:【1】现在的学界普遍认为,帕特农神庙正面不是“黄金分割”比例,人物雕像则是。

 

帕特农神庙二

 

三、石之尊:托普卡帕宫

托普卡帕宫 我们从“帝国门”步入托普卡帕宫,高墙后的第一庭院古树成荫,草地柔软,鹞子低飞,宽阔而宁静。风从马尔马拉海吹来,带着咸湿的味道,脚下的石块因岁月磨损而泛出光泽,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背脊上。昔日,这里是宫殿的外庭,卫兵列队,使节候立、等待苏丹的召见。如今只剩被时间磨亮的石和游客的脚步。阳光从树影间隙中洒落,像一层薄霭,覆盖着这里五百多年来的沧桑。托普卡帕宫始建于1459年,历时近二十年,于1478年完工。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攻陷君士坦丁堡后,用拜占庭废墟的石料筑起了这座新都的心脏。那些石块曾支撑罗马的穹顶,如今化作奥斯曼的宫墙。帝国的诞生,仿佛一次石的转生。旧的信仰被拆解,新的秩序由此建立。穿过第二道中门,来到第二庭院,前方的御前厅宽阔宁静。这里是奥斯曼帝国处理政务的中心,几百年来,苏丹在此召见大臣,议定国事。它的左侧是御膳房,十余座高耸的烟筒直指天空。昔日,这里曾为数千大臣和侍从备餐。如今香料,米脂,石磨,铜锅,静卧于展厅之中,只余昔日炊烟的幻影。右侧的武器库陈列着帝国的刀剑与弓弩,无声中仍闪现冷光。第三庭院是苏丹的寝宫与珍宝馆所在。门廊金光闪烁,阿拉伯经文镶嵌于门楣。拱廊与大理石柱上都有细密的雕刻。珍宝馆中陈列着奥斯曼的荣耀:镶嵌宝石的匕首,祖母绿王冠,钻石吊灯,数不胜数。其中,尤以镇馆之宝,那颗八十六克拉的大钻石,“勺匠之钻”,最为耀眼。它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出自一个贫民的拾得,有人说曾属于欧洲某个王后。无论传说真假,如今被镶嵌在曾经的权力中心,被凝视,被守护,被赋予各种意义。光从柜顶板照下,折射在钻石的棱面上,闪出深蓝的火。穿过回廊,来到第四庭院,豁然开朗。这里是苏丹的私家花园。凉亭与花台点缀其间。面对大海的露台上,建有餐厅与浴室,餐厅穹顶镶嵌金色花纹,墙壁铺以蓝白相间的伊兹尼克瓷砖。最深处,是苏丹的祈祷室。烛光昏黄,诵声低回。柜中珍藏着传说中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袍、宝剑与书信。我在后宫的走廊间缓缓前行。空气中弥漫着奢靡的余味。青釉瓷砖铺满墙壁,花纹细腻而冷艳。这里曾是苏丹与王妃、宫女的世界。那一扇扇雕花的门,通往幽深的庭院。曾经的笑声、嫉妒与泪水,都被石头吞没。若静听,似乎仍能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从时间深处传来。登上露台,伊斯坦布尔在脚下铺展。阳光洒落在宫墙之上,蓝、绿、金三色交织,石壁泛出柔和光泽。依栏远望,金角湾、马尔马尼海与博斯普鲁斯海峡在此汇合,水天相融,对岸的陆地淡成一抹灰蓝。托普卡帕宫立于交汇之巅,俯瞰两洲,凝视海洋---它是帝国的隐喻,西望希腊的理性,东望波斯的神秘。

此刻,托普卡帕宫不再只是历史的遗迹,而是一位垂暮的帝王,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往昔。拜占庭的石料融入奥斯曼的宫墙,使石头本身成为历史的叙事者,在岁月深处低声讲述权力与信仰的更迭。我看着那光,想到另一种石,帕特农神庙阳光下的白石。托普卡帕宫的石守护权力,帕特农的石支撑信仰。离开皇宫,回首再望,灰墙与釉瓦在阳光下闪烁,温润而厚重。前方的圆顶在光影中浮现,那是索菲亚大教堂。另一种石的精神正在升起,而皇宫之石的尊贵与骄横,至此归于沉默。

王宫镇馆之宝,八十六克拉“勺匠之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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