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米勒的《拾穗者》时，离开黄妈已近10年。米勒笔下的法国农妇，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竟是远隔万里，相距百年，荆门大地上的黄妈，这让我感到又神奇，又困惑。这种感受，存于我心。我一直想寻找其中的奥秘。

此时，大妹的命运发生了改变。那是她转点到黄陂T公社2年以后，公社有2个工农兵学员推荐名单，她是其中之一。

两所推荐的院校，一个是外省的某医学院，一个是地区的财专。毫无疑问，前者是大妹的向往。而与大妹同时被推荐的是一位汉口下放的女知青。无论从劳动表现，还是综合素质，公社上上下下，普遍认为大妹都优于后者。但后者是公社第一显要的亲戚，谁去医学院，不言自明，由不得自己选择。

大妹被推荐去读财专，姨父功不可没。她本来赌气，不想去的。但小舅给大妹写长信劝说，大妹去了。毕业后分配到省WZ厅。以后，她的中级职称，高级职称都是该单位首批人选之一。这是后话。

1980年，大妹去荆门炼油厂出差。此行差旅，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黄妈。

大妹是当年下放百合大队知青中第一位再入黉门者，也是10队中第一位回乡看望黄妈和陈爹爹的知青。

陈爹爹和黄妈看到大妹此刻的状况，很是高兴。他们听大妹介绍说，我在3年前成家，有一个可爱的外甥女。恢复高考后成为一名爸爸型的大学生，目前正在读书，不能与大妹同行一起来看望两老。他们也为我感到高兴。

那时新三届学子，是整个社会瞩目的群体，团林乡下也不例外。

从黄妈那里，大妹也获悉，黄妈的大女儿已经成为荆门城里的一名教师。女婿也是。她的儿子也在荆门城里工作。老大老二的归属，都变成了城市户口，这在1980年的荆门团林乡下，近乎神话。我们全家都为之高兴。

记得家母当年得知后说过，“好人好报啊！”

但有一件事，黄妈家曾遭受过知青的偷盗。偷盗者是谁？黄妈不知道，大妹也不知道。

那是我们6位知青都还在队里的日子。某日半夜，黄妈家鸡笼的两只大母鸡，忽然被人撬开鸡笼门，偷走了！那时团林乡下，农户的鸡笼都建造在农舍大门之外，农民住室离大门之间还隔着一个天井，里面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这是发生在百合大队10小队的第一起知青偷盗事件。它竟然发生在小队乃至整个大队对知青最为照顾的黄妈家。我们很惊愕。队里的群众，也呈现不同反应，大多数的人，表现的是愤慨。极个别的，甚至隐隐约约，有一点点幸灾乐祸。那意思是，谁叫你黄妈对知青们这么好的呢？！

黄妈当然心疼。她是一个节俭的人。她对自己很节俭。对家人，对邻里，对我们知青却慷慨大方。

多年以来，我为此，内心始终不安。因为我们同队的4位男知青，事后都知道，偷盗者是谁。

他是我们大队另外一个小队的初中知青，叫八斤。即便在团林9中玩字号的人物中，顶多排行第三，属于打手型的人物。第1号第2号下放在陈集大队，他们是摔跤好手。也没有像八斤那样，盗不讲道。

八斤与我之前曾有过过节。我不是“外头玩的”【1】，又没有得罪过他。一次在送公粮到公社的粮站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带着2个人，拿着扁担，冲着我而来。

他用扁担向我的右眼猛力撮去，右眼顿时流血。我没有退让，没有告饶。孤身一人的我，也没有反击。只是用带血的眼，死死地盯住他。

同队的知青，闻讯赶来，将我送到团林镇的卫生院作紧急处理。处理的医生是武汉医学院（今华科大同济医学院）毕业，贬到团林来的老大学生。当时医生如何处理，缝过针没有？我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我的右眼的上眼皮下，留下约1cm长，2mm宽的伤痕。很多年后，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道伤痕才完全消失。

我在团林时，一直没有向黄妈说出偷盗者是谁，是我的怯弱？还是恩怨不分？

同队的另外3位男同学，也没有告诉过黄妈陈爹爹一家，谁是偷盗者。

更让我内心震撼的是，偷盗事件发生以后，她对我们知青的施予与呵护，仍一如既往。

那些年，我为生活和工作奔波，一直没有去荆门看望黄妈陈爹爹一家。我对黄妈一家，以及孕育她们一家的那方水土，一直魂牵梦萦。

直到1999年，我们9中高一（1）班的八位同学相约去荆门一游。同行的仅有2位同学是当年下放荆门的知青。我们计划与当年招工留在荆门的2位同学汇合。到达荆门时，我向家在荆门的同学提出，我想到百合大队去看看黄妈一家。同学答复：我们百合大队10小队那片土地，已经改建成为水库。队里的人早都搬迁了。黄妈一家也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与队里的人，都失去了联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荆门。

又过了很多年，我游以色列，才知道米勒的《拾穗者》，是以伯利恒田野上拾穗的路德为蓝本。这是黄妈善良，悲悯，慈爱，节俭的心灵源泉之一吗？我突然顿悟，黄妈的心灵，如同荆门群山万壑中的涓涓溪流，也如摩押大地上约旦河水的潺潺流波，跨越时空地流淌，亘古而弥新，平凡而伟大。

注：“外头玩的”，武汉话，指江湖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