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民:身影——忆黄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77 次 更新时间:2025-08-21 22:28

进入专题: 黄妈  

夏新民 (进入专栏)  

黄妈是我下放荆门时,同一湾子的一位农妇。我在那个湾子生活不到两年。我有五十五年没有见到过她,很多事情早已忘却,唯有她的几幅身影,印刻我心,并穿越时空,在另外一幅画面中浮现。

我们那里,对50岁以上的妇女,尊称为“妈”,通常冠以夫姓,例如张妈,李妈,杨妈,陈妈,等等。但也有例外,如黄妈。她是我们队里唯一一位以娘家姓氏称呼的长辈。

我们下放的地方是荆门团林公社百合大队第10小队。

我们那个湾子,除了我们知青点外,仅有4户人家。从北到南,依次为黄妈家,许妈家,易队长家,老陈家。这是我们来团林后居住的第二个地方。我们这个新家,是知青220元/人的安置费,在下放一个月到位后,由队里自行建造。

新家建筑在生产队一块大晒谷场的西边,与这4户人家正好逢中相对。在晒谷场的南边,一棵绿荫大树下,高高堆起一个上头圆锥,主体圆柱的草垛,以备来年多用。一条小路从旁而入,分成两路,一条向北穿过晒谷场,一条向东南绕过大树,分别通向村里其他的湾子。

我们的房屋由当地典型的建筑材料,土砖墙,茅草屋顶构成。与本地农舍不同的是,没有天井,仅3间房。其结构,中间为堂屋,两边各有一间住房。在住房厚厚的土墙上,面对晒谷场,各开一个不到一尺见方的小洞,权当窗户。遇到大风大雨,我们会用塑料薄膜或旧报纸将其堵上,与外界,暂不通风通气。

房屋的北边住的2位女生,是随同我一起下放的我大妹和她38中的校友Y。南边住的是我们9中高一1班的4位男生。另外,靠女生住房的那面墙外,搭盖了一间厨房,双灶,烟筒,土窗,单门,另行出入。

黄妈的丈夫陈爹爹,是队里的贫协主席。他是农耕好手,公正持重,实诚善良,言语不多,在小队群众中,享有威望。但在家里,黄妈说了算。

她们家3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小我大妹1岁。老二是一个男孩,正在读初中。老三是个小女孩,在上小学。三个孩子都长得模样端正,白净白净的,与面孔黝黑的陈爹爹和黄妈,形成强烈的反差。

黄妈硬朗挺拔,轮廓分明,坚毅中蕴含慈祥,身上具备我们那个年代诸多被忽视的审美要素。听我大妹多年以后对我说起,陈爹爹剑眉星目,他们家的几个小孩长相都随他,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英俊。

在那将近两年的日子里,我看到的陈爹爹和黄妈,终日忙碌。爹爹田里耕耘,黄妈农地蹂草,或在自家自留地里打理蔬果。他们的黝黑,是长年田野劳动紫外线照射所致,科学上叫做“黑色素沉淀“。

黄妈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我亲眼所见的两幅画面。一幅是,秋收时的稻田拾穗。

下放那会,我们那里还是种植单季稻,农民普遍口粮不足,收割时,队里的老人和小孩会去田间拾取遗漏在地里的稻穗,颗粒归仓,以补家用。

另一幅画面是给我们送菜。

春夏之际,她从他们家独自提着一只瓦罐,缓步走过晒谷场,送到我们知青点来。这样的事情远不止一次两次。瓦罐里,有时装的是腊鸡、有时是腊鱼,有时是腊肉。

团林农民在冬天,农闲时节,家家户户都要杀鸡,杀鱼,杀猪。此后腌制,再挂在自家屋檐下风干,收藏起来,慢慢吃。一直吃到整个夏天。其中腊鸡,当地叫做“风干鸡”,更是荆门特产,特别好吃。腊鱼、腊肉也很好吃。

队里给我们送腊货的也不只是黄妈一家。许妈家,南边的陈妈家,其他湾子的大妈们,也都送过。甚至易队长家也送过。

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自发行为。也许是民风,也许是因为黄妈的表率。

她对自己很节俭,对我们却送得最多。通常她会亲手送到我大妹手上。实际上,这是送给我们队里六位知青一起吃。

那时,我就有一种朦胧的感受。黄妈对我大妹,陈爹爹对我,都特别好,他们对我们队里其他四位知青也都很好。但对我们兄妹,则有一种长辈人对晚辈特有的慈祥和悲悯。

与此对照,易队长则对我们兄妹二人颇有成见。这是我大妹多年以后告诉我的。我看人迟钝,当时没有感觉出来。

易队长和他的母亲,都白白的,高高的。他的老婆也白,却一脸天花,是队里唯一有此标记的人。听说易家早前是外乡人。易队长是上门女婿。记忆中,没有易妈在田间劳动的印象。她大不了黄妈几岁啊。

也是多年以后,我大妹对我说起,易妈有窥探欲。一天晚上,我大妹在住室正与她同学谈起队里的一些琐事时,无意发现窗口有人影晃动。她走近一看,原来是易妈侧耳贴墙,在窗外偷听。见大妹她们发现,慌忙离去。显然这不是第一次。

事后,我大妹和她的同学心惊肉跳:幸亏当时没有说过易妈家的闲话。

我至今没有明白,易队长这位小姓外乡人,是怎么当上我们生产队的队长的?

易队长的老婆出自百合大队正宗陈姓人家。她有几分心机,点子也多,说话风凉俏皮,田间劳动尽说成人邪话,从不忌讳身旁一起劳动的少女。天花掩盖不了她骨子里的俚俗和盛气。

黄妈隔壁家的许妈,许爹爹,还有最南边的陈妈,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许爹爹许妈,也都很善良。但在队里属于小姓,两口子,为人都很谨慎。

在荆门团林,陈是大姓。与我们百合大队东边相邻的陈集大队陈姓者多,百合大队也多。前者是开国上将陈士渠的故乡。我们10小队,陈姓户主在80%以上。我们湾,陈姓只占一半。

我去陈集大队知青点玩时,该大队的9中知青校友带我去过陈士渠曾住过的地方,当时没有立为故居,但仍能领略昔日户主曾经的风光。其建筑格局三正三厅,砖石外墙,土砖内墙,青瓦屋顶,是我在荆门团林,乃至五里,十里,烟墩各区,当时看到的乡下最豪华的宅第。当地农民当时对我讲,陈回家乡仅有2次。一次是建政后不久,陈骑高头大马,在警卫员的簇拥下,凯旋而归。一次是58年,大办钢铁时期,陈坐华沙轿车也回来过。

对比我们小队,好几十户人家,成分最高的仅2户,一户是富农,一户是富农子弟。还有2户中农,其余的全是贫下中农。

我们队里的这位富农,个子不高,40岁左右,总在田间劳作。他圆圆的脸上,永远堆着微笑。对我们知青也是如此。据说他也是当年的上门女婿。那位富农子弟是高中生,毕业后回乡务农。他当年30不到,个子高高的,很能讲,也很帅气。他有一个四、五岁的儿子,特别聪明。我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多年以后,我时有遐想,这个聪颖的小男孩,七十年代末,取消地富帽子【1】,恢复高考,他会考上大学吗?说不定也是新三届中的一员。乡下人读书早,学制短,我大学同学中也有两三位这个年龄段的同学。

这两位富农成分者,也都姓陈。队里的人好像从来没有对他们两人横眉冷眼过。

周边这样的阶级构成和氛围,让我们这些经历过十年初期暴风骤雨洗礼,心灵或多或少曾受到过伤害的知青,下放后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阶级斗争之弦绷得不紧。

我们6位知青,分别来自三种不同政治光谱的家庭。其中,我和大妹,还有张同学,是旧军人出身,属于黑五类子女。我大妹的同学Y和我的同学徐,属于红五类。还有一个独苗,是非红非黑的江同学。

下乡一年后,一次突发事件,让我的第一印象受到了挑战。

那是早春三月,乍暖还寒时节。张同学的街坊,一位初中生,从下放的潜江县来到我们队,找张同学玩。队里4位男生热情地招待了他。男生们挤在厨房里做锅巴饭,炒自留地摘取的菜。张同学和江同学是炒菜好手,掌勺。我和徐同学当下手,负责往灶里添稻草把子。

我们在厨房里边吃边聊,其乐融融。饭毕,我们将队里前日分给我们的红薯,拿几个放进灶堂尚未燃尽的稻草灰烬中掩埋,想利用余热将其烤熟,准备明天吃。同时转移阵地,回到居室床铺,继续厨房话题,广阔天地,天马行空,直至各自合上眼皮,先后入睡。毫无疑问,我是其中的最先入梦者。我依稀记得他们当时的话题,已经与我梦中的影像交织在一起。

半夜,一片噪杂声打破了我的美梦。我被人从床铺上拉起。跟寻外面的呼叫声,半睡半醒地,最后一个走出门外,只见对面一排农屋的天空上一片绚红。

“怎么到了六渡桥?!”【2】恍惚中,我脑海里跳出了第一个问号。

等我走进晒谷场的中间,随着晃动的人影,回头望去,我们厨房上面的茅草屋顶起火了,熊熊大火染红了整个湾子。与此同时,叫喊声,舀水声,泼水声,水瓢与木桶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们湾子里的易队长,陈爹爹,许爹爹,另外一个陈爹爹,还有其他湾子的青年们,爹爹们,都闻声赶来,参入救火的行列。

离我们湾子最近的小水塘也有三五十米之远。几个男人挑着自家的水桶,辗转于水塘与失火厨房之间。

我们队里的6位知青,男生和女生,还有张同学远方的客人,也全都自觉地参加进来。

这是一场没有组织,没有口号的“自发反应”。它丝毫没有影响扑火的效率。大约一二个时辰,大火被扑灭,茅草屋顶的灰烬上飘出几缕淡淡的,青色水烟。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衣服早已湿透,一阵寒意随即而来。

易队长不忘现场思想教育。他没让我们休息,即刻要求队里的所有成年男子及我们几个知青男生到他家堂屋开会。

他平常都不苟言笑,此刻更是脸色铁青。他一连串的质问,火箭炮一般,直指我们:大火如果把你们知青的住屋烧了怎么办?临时哪里去住?草垛烧了怎么办?牛的饲料哪里去寻?整个湾子烧了怎么办?老的小的如何安置?

继而炮火聚焦,对向了我个人。

当时他指责我的,具体说了哪些话,我都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他当时的形象,声色俱厉。他提到我的劳动表现,也联系到了我的家庭出身。

我当时听到这些,全身突然发抖起来。这全是因为冷,一则身,一则心。我心里委屈,我们4个男生,应该说劳动表现大致一样。我们中间,拿主意的通常是张同学。他和江同学,比我和徐同学年龄稍大,社会阅历更要大许多。

再说这次起火,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张同学街坊的到来。为什么矛头会对向我呢?

易队长谈到的劳动表现,我大妹当年被评为整个团林区知青的劳动标兵。她从来不会奉迎,甚至有一些倔强,队里人都看在眼里。她是凭勤扒苦做,获得这个标兵称号的。

陈爹爹正好坐在我的旁边,他看到了我的反应,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用胳膊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臂,从兜里掏出而一盒纸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让我点上。我那时抽烟。我猛地吸上一口,情绪顿时稳定下来。

荆门农民都是吃自己种植的土烟。纸烟都是拿来待客的。我想起来了,我们下乡的第二天早上,他冒着大雪,请我们到他家里吃饭,也是纸烟待客。这次,陈爹爹似乎是有备而来。

陈爹爹的举动,易队长看到了。队里其他农民也都看到了。会上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第二天,我们的厨房需要重新修建,无法开灶,黄妈又请我们六位知青到她家去吃饭。她总是这样体贴入怀,我们甚至以为理所当然了。

1970年7月,湖北下放知青首次招工。这是上山下乡运动以来全国最早的招工行动。我们队里徐同学、江同学以及我大妹的校友,都有幸第一批被招工进城,分别去了YC公路局和襄樊棉纺织厂。而作为区知青劳动标兵的我大妹,却名落孙山。我和张同学就更没有机会了。

来年春节,好强的大妹不愿意回汉探亲,她不愿意面对诸多招工后回汉探亲的同学。黄妈把她一个人接到自家过年,用丰盛的年饭款待。她知道我大妹喜欢吃风干鸡,头一天特地将其置于瓦罐中,放入灶堂灰烬中,利用余热将其致熟。

“真香啊!”我大妹多年后回忆起,仍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她说,比我们大锅蒸熟的风干鸡,好吃太多太多了。

黄妈所做的这一切,出乎自然。她从没有顾及邻里大妈们的眼光。她只是像对待异乡回家的闺女一样对待我的大妹。

家母担心大妹。她写信给我的小姨,希望将我的大妹转到姨父所在的黄陂T公社。姨父在T公社某单位任职,可以照应一下她。

事情很快办妥。临行前,大妹去向黄妈陈爹爹一家告别。对他们一家始终如一的照顾表达感激。大妹说,她以后一定会来看他们。

黄妈也觉得大妹这次的“知青转点”好。她一直认为大妹没有被招工进城,是当地对我大妹的不公。但这不是她的能力能够改变的现状。

大妹“转点”后,命运发生了改变。

经过漫长的十年,进入急剧变化的年代。这期间,我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一次不经意地浏览,黄妈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兀然浮现。

那是我上大学不久,我在图书馆开放书架里的画刊中,偶然看到了法国画家米勒的名画《拾穗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米勒笔下法国原野上的普通农妇,尤其是画面右边那位手拿稻穗,微微躬身,半露脸面的农妇,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竟然就是团林百合的黄妈!

时空跨越如此之大,我感到十分的惊奇。仅仅是,脑海里曾有过黄妈在田间拾穗的身影吗?不,不是。

我看到的是,横跨万里,相隔百年,不同种族,普通农妇身上所共同具备的高贵品德:节俭,善良,悲悯,和大爱。

黄妈是我生命中“拾穗者”之一。她的身影,是我青春黯淡记忆中的一抹霞光。我想把我的感受,尽快地去告诉她。

注【1】:1979年元月29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

【2】:70年代以前,汉口六渡桥是武汉地区最繁华的街市。其夜,灯火通明。

进入 夏新民 的专栏     进入专题: 黄妈  

本文责编:chendongdong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笔会 > 散文随笔 > 往事追忆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66400.html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5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