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念的外在表达形式，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复兴的道理、学理、哲理的系统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存在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之分。政治话语的高屋建瓴、理论话语的周延深邃、大众话语的明白晓畅，共同支撑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话语表达。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话语言说，还存在诸多困境和缺憾。国际层面，西方涉华边疆民族研究妄图解构中华民族共同体主流话语，制造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叙事的正当性危机。国内层面，中华民族共同体气象万千的历史实践迫切需要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予以阐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任务更是倒逼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优化。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言说，要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叙事权，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国际传播；从实求知，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升华；秉持分众化和差异化的传播原则，完善大众话语的日常表达。

【关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

话语，既是多元群体交往交流的媒介与桥梁，又是各种思想理念得以表达的形式与载体。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念的外在表达形式，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华文明现代转向的讲述与阐释。诉诸历史可知，我国各民族在源远流长的历史中创造了极具中华风范而多元璀璨的民族话语和文化话语。无论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道德信条，还是“四海一家”“华夷一体”的话语表述，都反映了各民族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知、道德信条的信奉和族际关系的理解。近代以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迫使中华民族由自在走向自觉。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指称各族人民的整体性概念得到全国人民的普遍认同，中华民族话语体系由此出现革命性变迁。及至今日，随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的出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自觉和话语自信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崭新高度。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已然显现出历史演化悠长、文化底蕴醇厚、语言材质丰富等诸多特色。不过，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设虽然取得巨大成就，但其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的言说还存在某种程度的错位与缺位，以致影响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理念的传播。有鉴于此，本文将聚焦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话语表述，思考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的切换与融通，以期裨益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自主建构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纵深推进。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类型的阐释

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是一个会通古今、融通中外、贯通体用、打通雅俗的语言体系。中华民族历史的悠久灿烂和中华文明的广大精微，使得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总貌鸟瞰和类型勾勒十分艰难。不过，若以“删繁就简三秋树”为标准，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类型可以简化为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三种话语交织共生，共同支撑中华民族共同体理念的外在表达。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念的国家表达或官方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十分丰富，历史上就存在和亲、朝贡、互市、会盟、德治、怀柔、羁縻等政治话语。不过，溯其源头，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滥觞可以说是“华夷之辨”。“华夷之辨”亦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观照提供了窗口。在中华先民的认知中，“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但是同源共祖，一体而生，诚如《史记》所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各民族同源共祖的叙事不但扫除了各民族“泯灭畛域，混一华戎”的天然障碍，而且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承继天命”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千载以降，无论是边疆民族问鼎中原，还是中原民族建鼎称尊，莫不在“大一统”的天下格局中反复强调“四夷一家”“华夷一体”，诚如前秦氐人苻坚所云：“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唐太宗有云：“四夷可使如一家”，明朝诸帝亦宣称“华夷无间”，清朝诸帝更是承续“华夷一家”的历史叙事，强调“满汉之人，均属一体”，“无分内外，视同一体”。

中国历史上“华夷共祖”“华夷一体”的官方叙事，为近代中华民族的话语出场和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叙事奠定了坚实基础。晚清时期，国家板荡，烝民蒙难。世道艰虞之际，梁启超作《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提出“中华民族”概念。旋即，“中华民族”一词摆脱单指汉族的狭隘，成为中华各民族总体性表达，逐渐进入官方话语体系。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抗战全面爆发，国共两党普遍接受“中华民族复兴”的话语。1937年9月，张闻天和毛泽东合署的《关于国共两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成后宣传内容的指示》明确写道：“中华民族之复兴，日本帝国主义之打倒，将于今后的两党团结与全国团结得到基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华民族话语体系出现迭代更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使得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成为中华民族话语体系的标识性概念。及至今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交织，更是催生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等标识性概念的出场，不但书写了新时代“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的崭新内容，而且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最为基础性的概念与命题。

（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话语

理论话语是学术研究成果的综合表达，它以严谨规范的书面语形式呈现，并在学术实践过程中生成相互关联的话语网络。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是顺应中华民族从传统走向现代、从过去走向未来、从多元走向一体的知识生产。它既是秉持中华文化主体性着眼中华民族长时段大历史的知识供给，又是立足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理论创造；既是立足中国本土经验的话语言说，又是放眼全球的文明交流。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贯通古今，融通中外”之特征，使其可以从“古今中外”的维度加以解读。

一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历史叙事。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的历史话语体现为“民族、国家、文明”三线交织而成的叙事体系。其中，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叙事的明线，这条明线侧重探讨多元民族何以演化成一体的中华民族。“各民族共同缔造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历史叙事的主脉，这条主脉侧重揭示国家统一始终是历史发展的大势和各族人民的最高利益。中华文明的形成发展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叙事的暗线，这条暗线侧重研究中华文明与中华民族的互构，聚焦中华文明何以塑造中华民族的集体人格、群体心理和精神风骨。

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当代表达。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当代表达，遵循的基本原则就是“用中国理论阐释中国实践，用中国实践升华中国理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国人民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持续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取得了彪炳史册的成就。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当代表达，就是立足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历史成就，总结提炼中国共产党百年民族工作的实践经验，完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学理阐释，深化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实践经验的理论建构。

三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本土表达。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是立足中国本土历史和本土实践的话语供给。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本土表达，既涉及深耕广大精微的中华文明，发掘“天下、和合、仁义、大同、大一统”等极具中华本土风范的历史话语，又涉及立足中国民族事务治理的当代实践，不断建构反映各民族关系和中华民族内在机理的理论话语。事实上，中华文明的满天星斗模式、重瓣花朵模式，中华文明的五大板块，乃至民族互惠、民族共生等理论话语，都体现了当代中国学界立足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演化与当代建设的理论建构。

四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国际传播。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国际话语权的争夺日趋炽热。一些西方国家抢占国际话语权的高地，操控国际话语的言说，以西式文明和西方现代化为标准，恣意评判或诋毁中国民族事务治理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一些西方国家对国际话语的操控，显示理论话语并不是自娱自乐的赏玩与感叹，而是隐藏着话语权力的支配与规训。面对这种情况，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必然要走向国际传播，即采用国际社会易于接受的概念、话语、方式，解读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之路，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之道，阐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理。这不仅是澄清误读、反击诋毁的实践之需，而且是为世界多民族国家破解民族事务治理难题贡献中国智慧的现实之需。

（三）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众话语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众话语是其政治话语的大众性转化、理论话语的通俗性表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众话语、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存在密切的关联而又表现出明显的差异。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高屋建瓴，宏大严肃，其话语特征在于“政治站位之高”，它引领理论话语的生产和大众话语的言说。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话语则周延细密，理性深邃，其话语特征在于“理论思维之深”。它既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学理性呼应，又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实践的理论化建构，还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的深度提炼。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要么通俗晓畅、朴实无华，要么生动活泼、变化多端，其话语特征在于“社会传播之广”。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和理论话语只有突破传播壁垒，“飞入寻常百姓家”，才能获得长久生命力和广泛影响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众话语是政治话语和理论话语的日常表达，涉及国家建设、民族交往、中华文化、政治制度、经济发展、国家治理等方方面面议题。择其要者而言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众话语可以从国家、民族、文化三个维度予以管窥。

一是国家之维的话语表述。国家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一个基础性概念，亦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一个基础性概念。诉诸历史可知，我国各民族共同开拓了祖国辽阔的疆域，共同缔造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千载以降，这个屹立于疆域之上的国家成为各族人民珍视和呵护的对象。中华民族由此创造了俯拾皆是的精忠报国话语，无论是“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礼记》），还是“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抑或“爱我中华，建设我们的国家”（经典歌曲《爱我中华》），都堪称中华民族爱国主义话语表述的典型代表。

二是民族之维的话语表述。民族话语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核心构成，民族团结话语又是民族话语的关键构成。为了强化民族团结表意的透彻性，中华古代传统话语和现代大众话语都注重采用譬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强化民族关系或民族团结的表意，如“中原”与“边境”的关系，古代就以“腹心”与“四肢”设喻，“中国与边境，犹支体与腹心也……唇亡则齿寒，支体伤而心憯怛”。各民族或民族政权之关系又有血亲之喻，如“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再如“甥舅之国”“安危同体”之说。现代民族团结话语亦有“同心圆”之譬喻（同心共筑中国梦），“石榴籽”之比拟（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和“奶茶”的比喻（“奶”蕴藏着草原文化的豪放与营养，“茶”浸润着农耕文化的隽永与诗意）。

三是文化之维的话语表述。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中创造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话语言说提供了包罗万象的语词。相关表述，文学评论话语就有“知音、意境、知人论世、温柔敦厚”之说，史学话语就有“王、道、德、华夏、大一统”之说，道家话语就有“玄、妙、有无、阴阳、生死、自然、宇宙”之说，至于儒家话语“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法家话语“公与私、权与势、法与术”，更是转化成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话语概念，成为普罗大众社会交流和语言表意的基本符号。

二、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言说的省思

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是中华民族理解自身和外部世界的话语流露。不过，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向来不是单纯的心意流露，而是涉及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表达权力、涉及外在世界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问题。其中，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表达权力的核心，即“谁掌握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叙事权和现实阐释权”。外部世界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核心，即话语接受主体如何从情感上赞赏话语内容、如何从理智上接受话语言说。这就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国际传播的能力”“言说表意的技巧”和“语言叙事的艺术”提出了更高要求。然而，毋庸讳言的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设的现状，尚未满足中华民族共同体国际传播和国内言说的实际需求。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依然存在西方话语的挑战、本土话语的错位、大众话语的生硬等诸多问题。

（一）西方话语挑战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

话语言说固然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但亦是一种后天建构的权力。这就是说，话语即权力，权力并不外在于话语。借用福柯所说，“如果没有话语的生产、积累、流通和发挥功能的话，这些权力关系自身就不能建立起来和得到巩固”，话语就此成为一种难以感知而又无所不在的“支配人体的政治技术”。全球化时代，国际社会交流日趋频繁，国际话语权已然成为衡量国家综合实力的核心概念，话语权的争夺由此成为大国博弈和国家竞争的焦点。当代中国正处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节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迫切要求我国建构与国家实力相匹配的国际话语权，向国际社会展示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

不过，当代中国向国际社会展现中国形象和中华民族形象的努力频频遭遇掣肘，一些西方国家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视为当前国际社会最严重的地缘政治挑战。美国对中国的定位更是从“最大的潜在竞争对手”升级为“唯一的全球头号竞争对手”。美国启动全面对华竞争战略，不但挥舞关税大棒，在经贸领域推进与中国渐进脱钩，而且构筑意识形态同盟，发动针对中国的价值观围攻。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还依仗其话语优势地位，试图垄断国际政治议题的设置权和政治议程的主导权。他们以西式自由、民主、人权为标准，频频以中国的民族、边疆、宗教事务为借口，攻击中国之制和中国之治。

当然，西方国家对中国边疆民族事务治理的抨击并不限于现实层面，一些西方学者亦在理论层面展开了中国边疆民族议题的研究，妄图抢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叙事权，解构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的主流叙事，主导中国边疆民族历史叙事的话语权。相关学者的研究极力凸显中国地区差异，强化民族划分，剥离中华民族的先锋队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之间的联系。其中，涉及中国北部边疆的研究，日本和西方史学界相继炮制所谓的“东洋史观”“内亚史观”“新清史观”等错误史观，提出“日鲜同祖论”“满蒙非中国论”等谬论，意图割裂北方少数民族及其所建立政权与古代中国的紧密关联。一些西方学者还居心叵测地将中国北方游牧民族定位为“永恒的异民族”，鼓动他们从域外文明中寻找身份认同和情感归属。

至于中国西南边疆研究，一些西方学者声称要打破“中国中心主义”与跨境民族研究的“国界壁垒”，揭示中国边疆所谓的“本土历史”，发掘所谓的“本土声音”。一些西方学者涉足中国西南边疆研究时蓄意忽略西南边疆与内地的交流，重塑中国西南边疆与东南亚次区域的地理空间和互动关系，炮制出“东南亚高地”“曼陀罗体系”“赞米亚”“中间地带”等理论话语，试图以此重构全球史视野下的东南亚—中国西南边疆国际秩序，解构中国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主流叙事和中国边疆向心发展的理论模式。西方意识形态的攻击和理论话语的喧嚣尖锐地挑战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建构，它不但妨害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包括政治话语和理论话语）的言说，而且阻滞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包括政治话语和理论话语）国际影响力的生成与走高。

（二）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生产与短板

“理论是意识形态的基石。”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不仅是中华民族生成发展现实的学理性提炼，而且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基础性支撑。改革开放之后，我国民族学启动学科重建，学界发扬民族学“从实求知”的传统，开展中国特色民族学学科建设和理论体系建构，取得了积极而重大的成果，如费孝通提出“差序格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严文明提出中国文明“重瓣花朵格局”，赵汀阳提出中国历史生成的“漩涡模式”，等等。此外，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民族和谐、民族共生、民族互惠等理论概念的建构，客观上都反映了中国特色民族理论的创制和理论话语的产出，尤其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出之后，中华民族共同体自主理论体系拥有了基础性标识性概念，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言说达到了一个高峰。不过，相较于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历史与气象万千的现实，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建构和话语言说依然存在诸多软肋和短板。

其一，理论话语言说的错位。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涉及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等诸多类型，这些不同类型的话语虽然血脉相连，不可分割，但又彼此独立，各有其位。可以说，不同类型话语各展其长、通力合作，共同支撑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对内对外的言说。然而，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言说却没有获得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足够坚实的支撑，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对政治话语言说的贡献明显不足。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很多理论话语只是政治话语的简单重复和机械移植，既缺乏关切现实的温度，又缺乏理论探讨的深度。

其二，理论话语概念建构的不足。概念是理论体系建构的基石，概念提炼是关系到理论体系建构和话语言说的重大问题。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民族学大量学习和借鉴西方民族理论，以致中国民族学学科充盈着西方民族概念和民族理论，这是中国民族学由青葱走向成熟的历程中难以避免的阶段性现象。随着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自主意识走高，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生产如果依然抱着“拿来主义”的原则，不假思索地借用西方学界基于西方实践而创造的理论概念，阐释中华民族本土的历史和现实，无疑是“错把他乡当故乡”。毕竟，很多西方民族理论即便是号称无涉价值的理论建构，如“想象的共同体”“内部殖民主义”“族群竞争理论”等等，都带有西方地方知识色彩，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与现实相去不可道里计。

其三，理论话语国际传播的欠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话语起源是“用中国理论阐释中国现实”，终端是传遍大江南北和四海内外。话语言说的传播指向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必然要最大限度地追求话语的传播半径和辐射范围。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取得了彪炳史册的历史成就，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建构与话语言说并未臻于至善，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在国际层面还存在“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传开叫不响”的问题。这不仅阻滞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国际影响力的生成，而且制约中国理论矫正西方涉华民族研究讹误的效能。

（三）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的言说与缺憾

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传播的广度和深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治话语和理论话语在多大程度上转化成通俗易懂的大众话语。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构已然注意到了政治话语大众化的相关问题，不过，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总体上还是存在话语言说生硬、话语范型趋同等问题。

其一，大众宣传话语的内容有待改良。宣传用语的趋同和单调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大众传播的一个显著问题，这个问题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宣传上表现得很明显。众所周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国家统一之基、民族团结之本、精神力量之魂。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建设的一个关键内容就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宣传教育走向田间地头。但是，一些地区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宣传教育无视宣讲对象的差异性，单纯地将相关政治话语，如“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一家亲、同心共筑中国梦”等，进行简单的照搬和移植，很多地方的宣传形式存在高度趋同性。这种简单生硬地照搬政治话语，显现了宣传理念的怠惰与守旧，制约了宣传效果的生成与优化。

其二，大众宣传话语的形式亟待优化。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集体共识和精神之钙，既是中华现代文明核心精义的浓缩，又是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当代显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其重要的地位，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言说的重要内容。不过，当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依然存在大水漫灌和不接地气的问题。固然，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地位决定了相关宣传必然要采用广覆盖、全过程、无死角的方式，但是还要强化精准滴灌，毕竟受众认知心理的差异决定了唯有强化精准滴灌才能破解政治传播过程中的“政治话语的漂浮”和“理论话语的悬隔”。面向大众的社会宣传，如果采用高度理论化抽象化的语言形式和不带人间烟火气的语言风格，那么难免造成宣讲主体与传播受众之间“美人如玉隔云端”。

其三，网络话语表达的风格有待突破。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言说是线上与线下的交织共生。随着网络的日益普及和万物互联的到来，网络成为各族人民获取资讯、休闲娱乐和发表意见的重要领域。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言说，既要考虑何以久久为功使得网络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阵地，又要考虑如何避免网络的众语喧哗干扰和遮蔽主流叙事的话语。事实上，当前我国十分注重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网络表达。新华网推出马克思表情包合集“名言表情包来袭——带你重温经典”，求是杂志社的抖音账号“三眼井胡同”，制作发布多期马克思动画短视频，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网络表达做出了积极而重要的探索。不过，由于民族宗教话语本身的敏感性，一些主流媒体开展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网络传播时，很多时候还是带有老夫子的说教气息，没有很好地契合受众的情感共鸣点、思想共识点、心灵共通点。

三、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言说的优化

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是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道理、学理、哲理的叙事和表达。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设是关系到中华民族历史叙事权和现实阐释权的重大问题。面临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际舆论界的思想交锋和话语博弈日益激烈，我国迫切需要持续优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自主话语体系建设。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以我为主”与国际传播

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设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以中国为中心，以中国为立场，以中国为方法”。它要求以国家利益为导向，站在中华民族整体高度，从实求知，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叙事权和现实阐释权。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设，要坚持“以我为主”的原则，秉持中华文化主体性和中华民族主动性，提升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叙事技巧和传播技术，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国际传播。

其一，立足中华文化主体性的海纳百川。中华民族历史上建构了自我独特的话语体系，这种话语体系致力于揭示客观世界的“道”，通过语言意象或意境，建构以天下为格局、以伦常为核心、具有诗意特征的话语体系。与之相异的是，西方的话语叙事模式总体上强调逻辑性，以可论证作为必要条件，在叙事结构上注重话语逻辑，力图通过修辞艺术和说服技巧构造听众心中的信念大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尽管“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叙事带有浓厚的话语霸权色彩，但其理论建构的逻辑推演、理论论证的艺术，乃至政治叙事的技巧、议程设置的技术，还是存在诸多值得借鉴之处。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建设理应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取其所长而为我所用。

其二，澄清西方涉华民族研究的混淆视听和无理攻讦。近代以来，西方倚仗其先发优势，不遗余力地生产概念和建构话语，并将其装扮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强势开展全球营销。西方话语概念的建构，主要包括基石性概念（如自由、法治、民主等）和攻击性概念（如极权、威权、东方专制主义等）。西方涉华边疆民族研究习惯性地以西式民主自由人权理念攻击中国边疆民族事务之治。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国际传播破局的一个关键，就是针对西式价值标准展开正本清源的梳理，破除其正义神话，展现中国倡导的全人类共同价值的本来面目。同时，以中国民族事务治理和保障少数民族人权的历史性成就，回应西方涉华边疆民族研究的无理攻讦。

其三，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国际传播的道器合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要产生无远弗届的影响力，必须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蕴藏的“中华之道”，包括“仁义礼智”“以民为本”“富民为先”“天人合一”“中庸理念”等，对多民族国家破解民族事务治理难题具有参鉴价值。同时，还要注重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国际传播矩阵的建设，“创新对外话语表达方式，研究国外不同受众的习惯和特点，采用融通中外的概念、范畴、表述，把我们想讲的和国外受众想听的结合起来，把‘陈情’和‘说理’结合起来，把‘自己讲’和‘别人讲’结合起来，使故事更多为国际社会和海外受众所认同”。

（二）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自我革命与突破创新

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是中华民族形成之理、立身之德、处世之道的学理阐释。它是一种饱含知识含量、思想深度和思辨色彩的语言表述。不过，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尚未完全彰显。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中的标识性概念，往往都是党和国家作为政治话语提出，转而进入学术领域成为理论话语，这就使得很多理论话语只是政治话语简单生硬的移植和浮皮潦草的注解。面对理论话语对政治话语贡献度欠缺的问题，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建构理应强化理论淬炼，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言说提供思想的力量。

其一，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与政治话语相得益彰。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和理论话语都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重要组成部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引领理论话语，但理论话语并不是政治话语的附庸。理论话语是政治话语的思想力量之源，理论话语承担着为政治话语提供科学依据和学理支持的重要使命。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必须依凭学理的自洽、逻辑的推演、思想的力量，实现周延地证成而非机械地阐释政治话语。这客观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话语要充分发挥学术研究和理论探讨的主体性、主动性、创造性，持续强化文风的自我革命，最终实现政治话语与理论话语相得益彰，共同讲好中华民族形成与发展的道理、学理、哲理。

其二，锚定“术语革命”，提炼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的标识性概念。术语不仅是话语的基本构成，而且是话语的精华，它集表意功能、认知功能、解释功能、预判功能于一体，是人们认知世界和理解世界的钥匙。中华民族在源远流长的历史中创造了博大精深、独具中华风格的术语体系。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言说，要潜入中华文化深处，爬梳、整理那些具有超越时空价值的文化术语，丰富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的语料库。同时，面对日新月异的客观现实，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还要与时俱进地推进“术语革命”。正如恩格斯指出，“一门科学提出的每一种新见解都包含这门科学的术语的革命”。在当前大发展大变革的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必须紧跟时代潮流，植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伟大实践，提炼符合中国本土实况的标识性概念，确保理论话语的价值与生命力。

其三，立足从实求知，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的自主性建构。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一项前无古人、没有先例可循的伟大事业。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实践中，创设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推进兴边富民行动，开展对口支援行动，出台差异化区域支持政策，引导各民族群众逐步实现全方位嵌入……这些极具中国智慧的制度、政策和行为，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建构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素材。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话语的建构要立足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实践，秉持“理论逻辑匹配实践逻辑”的原则，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实践予以学理化提炼。

（三）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的雅俗共赏与量体裁衣

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是将中华民族共同体宏大的政治叙事、抽象的理论命题、深邃的学术判断，转化成生动活泼、通俗易懂的知识，使得社会大众普遍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之理和发展之道。为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建设要以雅俗共赏和量体裁衣为原则，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与理论话语的大众化转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大众化转向涉及的群体多元而复杂，既包括青葱群体又包括老年群体，既涉及精英群体又涉及草根群体，既涉及边疆民众又涉及沿海民众，既包括海峡两岸的民众又包括港澳地区的同胞，既涵盖无神论群体又囊括宗教界人士。多元而复杂的受众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建设的基本原则就是“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细而言之，其一，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要因地制宜，体现地方特色和民族风格。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的言说，要善于收集整理各民族各区域的俗语、谚语，找准地方俗语、民族谚语与中华民族爱国之情、向善之心的契合之处，借助具有地方特色和民族风格的话语，推进中华民族大团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如蒙古族谚语“集体的力量如钢铁，众人的智慧像日月”，侗族谚语“共住一条江，有事大家帮”，就彰显了团结合作之意。还有一些民族的谚语，如“刀不离鞘，侗不离汉”，“佤族汉族是一家，九老九代不丢伴”，“哈尼人相信白族兄弟的货真，白族人相信哈尼兄弟的心真”，高度契合民族团结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宣传教育之需。

其二，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要因人制宜，通过精准滴灌，助力各民族各界人士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现代社会是一个多元分化而又相互交织的共同体，群体的心理偏好、认知模式、信息接受方式各有不同，这客观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必然要入乡随俗，找准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理论话语与群体生活话语的互通点。譬如，宗教界人士和信教群众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宣传教育工作的重要对象。强化宗教界人士和信教群众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理性认同，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工作的重要内容。这就决定了铸牢宗教界人士和信教群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要善于发掘宗教教义经典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契合之处，例如，佛教语录“诸恶莫做，众善奉行”和“遵守国王法，不违毗尼行”，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友善”“守法”存在诸多契合；道家语录“兴国爱民，普济群生”和“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爱国”“友善”存在相通之处。

其三，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要因时制宜，善用现代传媒矩阵开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言说。现代社会是日益分化的多元社会，亦是媒介技术迭代更新的信息社会。媒介发展的一日千里和大数据技术的狂飙突进，为政治传播的精准滴灌和差异化推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面对当今时代的巨大变化，中华民族共同体大众话语的言说要顺势而为，持续构建和完善全方位、多层次的全媒体宣传矩阵，整合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资源，打造形式多样、生动有趣的微产品。同时，借助大数据算法，通过海量数据的挖掘和运用，推进受众画像的动态建模，完成受众心理需求和认知偏好的刻画，进而以受众的数据画像为基础，采用分众化与个性化相结合的传播策略，开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靶向宣讲，最大限度地实现情感共鸣。

四、结语

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的自主建构是随时代发展而凸显的一个重大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届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体学习时指出，要“着力解决我国民族学研究中存在的被西方民族理论思想和话语体系所左右的问题，加快形成中国自主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史料体系、话语体系、理论体系”。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中的话语存在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之分。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之特色在于高屋建瓴，理论话语之特色在于周延深邃，大众话语之特征在于明白晓畅。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话语、理论话语、大众话语，既相互关联，不可切割，又相对独立，各具特色，共同支撑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面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言说存在的缺憾，本文思考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政治话语的国际传播、理论话语的自我革命和大众话语的量体裁衣等相关问题，提出了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叙事权，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的国际化传播、分众化传播的建议。不过，虽然学界展开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类型的建构与思考，但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研究总体上还处于雏凤初啼阶段，中华民族共同体基本话语的史料爬梳、政治话语的证成、理论话语的提炼、大众话语的优化，依然征程漫漫而有待上下求索。

朱碧波（1981—），男，湖北潜江人，云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文明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自主性建构研究”（23AMZ002）。

来源于《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5年第3期。原文和图片版权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篇幅限制，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