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承熙:王者欲一乎天下 ——论大一统视阈下的《公羊》异内外之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0 次 更新时间:2025-05-22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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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承熙  

摘要:在《公羊》的大一统理论下,夷狄、诸夏之称只意味着遵奉王化的先后不同,《春秋》的最终理想仍是消弭内外之别,令天下远近小大皆奉王化。在这种异内外理解中,夷狄、诸夏只是相对的概念,当夷狄遵奉礼义,即可将其进于中国,嘉许其能逐渐遵奉王者之统;当诸夏失于礼义,即应反思诸夏自身德性是否足以感化远夷,以令天下归于一统。《公羊》先师进一步将这种异内外理论时间化,提出《春秋》整体上有渐进夷狄之笔法,彰显天下必然由异内外走向远近小大若一。《公羊》学的这种异内外理解与大一统理论间全然密不可分,如缺乏大一统理论之旨归,即容易将异内外片面理解为如《榖梁》一般的攘除夷狄之论。

关键词:《公羊》 大一统 异内外 夷夏互变

一、问题的提出

《春秋》经文中,多有异内外之笔法,其明辨夷夏的诸多书写,历代颇受学者关注。如面对金兵南下、神州陆沉,胡安国即提出《春秋》之旨在于“示中国夷狄终不可杂也”。身处民国,面对天下剧变,陈柱亦提出:“故《春秋》之要,在乎明内外之变,严夷夏之防。”至于杨树达发愤作《春秋大义述》一书,尽列《公》《穀》二传攘夷之例,其辞亦不无微意。则历代经师多以异内外为《春秋》之核心科旨,认为孔子有明辨夷夏、守御外敌之意,这种对异内外的理解,固然在特定历史语境中具有振奋人心的意义,但也容易将《春秋》的异内外之说,隘化为一种民族主义或特殊主义思想。

《公羊》开篇即立大一统之说,强调天下远近皆应遵奉王者礼义,这一理解与分别夷夏内外的异内外科旨之间,似乎便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近年学者已对这一问题略有察觉,指出对《公羊》而言,《春秋》的异内外笔法并不能被简单理解为夷夏之辨。如干春松从《公羊》三世说的角度,指出将儒家视作一种特殊主义的问题所在。余治平亦指出仁义礼法才是区别夷夏的关键。陈徽则将道德性视作中国区别于夷狄的本质特征,认为夷夏之辨仅旨在强调中国的文明性。在这种解释下,异内外之说便不能被视作制造种族、国别隔阂的学说。

不论异内外之说如何意味着一种对于文明性的强调,《春秋》中的诸多分别内外之辞,似乎与尊大一统的理想仍旧存在张力。异内外终究是一种对文明性不足群体的贬抑、排斥,意味着天下中出现了两种信念不同、高下不同的群体,如何理解这一笔法与大一统之说的张力,即成为一项亟待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依照本文的观点,异内外不仅与大一统不矛盾,甚至可以说是大一统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公羊》学的理解中,《春秋》使用异内外笔法的目的,不是要永久将某些群体区隔于文明性更高的诸夏群体之外,而是要以此唤起大一统之至高理想。它通过贬抑天下中不能遵奉一统的特殊群体,恰是期望通过夷狄的进于礼义与诸夏的反躬自省,令天下复定于一。从这一意义上说,异内外中蕴含着大一统的可能性,大一统亦须依赖异内外笔法,方能最终得以成就。

二、异内外以大一统为旨归

《公羊》学所理解的内外分为两种,其一为鲁国与天下诸国间的内外,其二为诸夏与夷狄间的内外。本文将主要关注《公羊》学对夷夏关系的理解,所提及的内外之辞均指夷夏内外。

日本学者身处异域,对《春秋》的夷夏问题颇有关注。在他们看来,《公羊》似乎对夷狄保持着严格排斥的观念,但这种认识恐未达《公羊》本义,《公羊》虽以异内外为科,区别夷夏终究只是乱世之时的权宜之举,其理想始终是并无内外之分的大一统天下。故而在《公羊》对于异内外的理解中,异内外笔法的重点非但不是对夷狄的排抑与攘除,而恰恰是要通过对不能遵奉一统者的贬抑,彰显天下最终所应步入的大一统之世。

对《公羊》而言,所谓的内外之异仅意味着天下接受王者德化的先后之别,《春秋》所谓外于诸夏的夷狄,只是天下之中更难认同礼乐文明、最晚接受王者德化的群体,它从未被《春秋》永久排抑于天下之外。故于《春秋》僖公四年,《公羊》经传曰:

【经】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

【公羊】师在召陵,则曷为再言盟?喜服楚也。何言乎喜服楚?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其中必有美者焉。”就笔法而言,此处经文连续书写两次楚国屈完与诸夏诸侯相盟之事,便是一种“书之重,辞之复”,说明孔子书写此经之时,对楚人来盟之事格外重视。故而《公羊》称此经的“再言盟”具有“喜服楚”的意涵,表明经文连续两次书盟,便是为了表达对于桓公令楚国屈服、归附的喜悦之情。《公羊》又进而指出,服楚一事之所以值得喜悦,便在于楚国是“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的夷狄之国,其接受诸夏之化最为艰难,故而齐桓公成功完成了令楚国接受王者之化的功业,便足以称得上是达成了“王者之事”。

在这一意义上,《公羊》大一统之说下的“异内外”科旨,并不是指在天下之中,会存在并不属于大一统秩序的特殊群体,而是表明同样应当遵奉一统的诸多群体之间,或存在先后远近之别。部分群体会更直接地接受礼乐文明,更早接受王者之统,他们便被称作“诸夏”。部分群体则接受王化较晚,亦会在王者德衰之时暂时不遵奉一统,他们便被称作“夷狄”。这种夷夏之别的目的不是要排斥夷狄之国,反而是一种对于夷狄进于文明的期盼,当夷狄愿意尊奉王者之统,这种夷夏之别便会消解。

至于《春秋》的最终理想,在《公羊》学看来,便是“远近小大若一”,亦即令暂时离于一统的夷狄回归大一统秩序。《公羊》在阐释“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的科旨之时,即详细剖析了异内外与大一统间的关系,其于成公十五年曰:

【经】冬,十有一月,叔孙侨如会晋士燮、齐高无咎、宋华元、卫孙林父、郑公子䲡、邾娄人,会吴于锺离。

【公羊】曷为殊会吴?外吴也。曷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春秋》此经之中,叔孙侨如与诸夏相会之后,又另书会吴之事,颇有区别对待诸夏、夷狄之意。《公羊》指出,《春秋》之所以要单独书写会吴一事,便在于《春秋》有“内诸夏而外夷狄”之例,故而吴国作为夷狄,应被视作诸夏之外另加书写。

《春秋》经文将吴国区隔于诸夏之外,似与《春秋》大一统之说间略存张力,《公羊》为此强调,王者本以“一乎天下”为心,《春秋》的这种内外之别并不意味着王者会永久将夷狄排抑于一统之外,而是代表夷狄并未归于王者一统之时,对这些尚未遵奉王化的群体暂作区分,以加贬损。故董仲舒进申异内外之说曰:“亲近以来远,未有不先近而致远者也。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天下尊奉王者一统,本为理之当然,然因天下接纳王化、奉其一统的先后有所不同,方才可能会出现一时的内外之别、夷夏之别,对于一时不愿遵奉王化的夷狄之国,自当暂以异内外之笔法加以贬抑。

由此而论,《公羊》所理解的异内外之说,只是表明各地接受王化次序有所先后的权宜之笔。对《公羊》而言,《春秋》既以大一统为理想,之所以仍要一时区分出远近内外,其目的恰恰是要通过对不服王化者的贬抑,鼓励诸夏、夷狄一一接受王者之统,步入天下远近小大若一之世。在这种理解下,夷狄、诸夏便是相对的概念,二者纯以是否遵奉王化为区别,这就意味着夷夏诸国之身份大有互为转变的余地。

三、遵奉礼义可进中国

在《公羊》学的体系中,《春秋》之所以要将夷狄区隔于诸夏之外,仅在于对其一时不服王化之举作出贬抑,其目的恰是要激励夷狄遵奉王化、进于文明。因而与退诸夏于夷狄相对的是,当夷狄能够遵循礼义,《公羊》即会许其进于中国,表明夷狄应当奉行王者法度,以期消弭夷夏之隔,令大一统理想成为可能。

昭公二十三年,《春秋》有“吴败顿、胡、沈、蔡、陈、许之师于鸡父,胡子髠、沈子楹灭,获陈夏齧”一经,《公羊》发传释之曰:“不与夷狄之主中国,则其言获陈夏齧何?吴少进也。”此例即是进夷狄于中国之典型,《春秋》素以“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也”为例,唯至此战之中,吴国“获陈夏齧”之事得录于经,《公羊》即指出,吴国此时能结日偏战,较为合于礼义,即可进吴于夏,以诸夏生获君大夫之例志之。

而《公羊》最为嘉许者,则是能够抛下夷夏之成见,心忧中国之夷狄。故于定公四年,吴国又有为中国救乱之举,《春秋》更将吴子几乎进为中国之君:

【经】冬,十有一月,庚午,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伯莒,楚师败绩。

【公羊】吴何以称子?夷狄也,而忧中国。其忧中国奈何……蔡请救于吴,伍子胥复曰:“蔡非有罪也,楚人为无道,君如有忧中国之心,则若时可矣。”于是兴师而救蔡。

《公羊》庄公十年传曰:“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在《公羊》的体系中,夷狄往往称州、称国而已,唯诸夏之君得称其爵,此经称吴君为子,实已略将吴国视作诸夏。在《公羊》看来,此处经文之所以给予吴国如此高的评价,在于吴子有“忧中国之心”,夷狄之君如能认同诸夏之文明,愿为中国分忧,即可以中国之君待之。

当然,夷夏之区隔,全以是否遵奉王者的礼义法度为准的,如夷狄复行夷狄之举,《春秋》仍会采用异内外笔法,令其复归夷狄。故同在定公四年,《春秋》经传又曰:

【经】庚辰,吴入楚。

【公羊】吴何以不称子?反夷狄也。其反夷狄奈何?君舍于君室,大夫舍于大夫室,盖妻楚王之母也。

在上条经文中,吴君因忧中国之心得称吴子,但此条经文却又简称其国名,即颇有贬抑吴国之意。《公羊》即指出,吴国攻占楚国后,淫娶楚国君臣妻女,其行又不复同于诸夏,故而《春秋》将其再度退于夷狄。可见异内外笔法意在对一国是否进于文明作出评判,其固然期许天下尽皆进于诸夏,却必须对一时不服王化者作出贬抑。

至于诸夏若不如夷狄有礼有义,《公羊》亦毫无偏袒,对其夷夏地位作出应有评判。故于宣公十一年,楚庄王于邲之战击败晋之荀林父,《公羊》不讳言楚庄王的知礼与晋师的无道,表明晋、楚之间的夷夏地位在这一事件中已然倒转,其传曰:

【经】夏,六月,乙卯,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

【公羊】大夫不敌君,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曷为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庄王伐郑,胜乎皇门,放乎路衢。郑伯肉袒,左执茅旌,右执鸾刀,以逆庄王……既则晋师之救郑者至,曰:“请战。”庄王许诺。将军子重谏曰:“晋,大国也。王师淹病矣,君请勿许也。”庄王曰:“弱者吾威之,彊者吾辟之,是以使寡人无以立乎天下。”令之还师而逆晋寇。庄王鼓之,晋师大败。晋众之走者,舟中之指可掬矣。庄王曰:“嘻!吾两君不相好,百姓何罪?”令之还师,而佚晋寇。

《春秋》所录偏战之事中,大夫无与君相敌之例,唯此经并称“荀林父”与“楚子”,无疑别有微意。《公羊》即指出,此为“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的特殊笔法。晋楚邲之战之前,郑伯已肉袒而降,楚王并未贪图郑之土地,服郑之后便撤军而去。然而,本欲救郑的晋国却未因此善罢甘休,坚决邀战楚国,遭遇大败,楚王最终存有仁心,并未乘胜追击,纵晋军而去。在这一过程中,楚国俨然较晋国更合礼义,更近中国,故而《公羊》毫不避讳二者间夷夏地位之逆转,认为《春秋》这一笔法俨然将楚国视作中国,将晋国视作夷狄。

晋楚邲之战最为典型地反映了《公羊》学的夷夏观念,董仲舒于《竹林》即申说此传曰:

《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夫庄王之舍郑,有可贵之美,晋人不知其善,而欲击之。所救已解,如挑与之战,此无善善之心,而轻救民之意也,是以贱之。而不使得与贤者为礼。

在董仲舒看来,邲之战中,楚王不贪郑之土地,又顾惜晋国军民性命,即足以进于诸夏;晋国不顾劳民伤财,在郑围已解后仍执意邀战,反而行同夷狄。则楚国作为夷狄,本来没有资格与诸夏之国分庭抗礼,但此时楚国如同守礼之君子,晋国贪图霸业不顾民命,晋、楚间的文明地位便发生逆转。则《公羊》所谓夷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夷狄因不遵王化而暂为夷狄,诸夏因多循礼义而暂为诸夏,二者之间本无绝对区隔。

从这一意义而言,《春秋》之所以要作出异内外笔法,即在于通过对夷狄之举的贬抑与对文明之行的嘉许,提供一套大一统之世天下远近皆当奉行的标准。则异内外本身从不是《公羊》学的目的,这种笔法恰是对夷夏各国违于王化之举的批判,令天下尽皆进于文明,消弭远近小大之分,才是其真正志向所在。

四、近修其德以期一统

需要强调的是,《公羊》所谓“一乎天下”,是礼义法度层面的“一乎天下”,王者之所以为王者,即在于他能够奠定整个天下的文明秩序。故而《公羊》理想的王者一统并不依靠武力上的尊夏攘夷,而是要通过夷夏间的共奉王化、进于文明得以完成。故而当诸夏背于礼义,即大可斥责其悖于王者,未能遵奉王者之统,当夷狄依用礼义,则足以嘉赏其进于中国,以令一统有望。

在这一理解下,《公羊》学者对夷狄的基本态度向来都是,不必主动强求夷狄归附,而是要让王者之德足够鼎盛,从而令夷狄主动进于诸夏。故而对于隐公二年的“公會戎于潛”一经,何休作注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者,来者勿拒,去者勿追。”在《公羊》学的理想中,王者并不会主动治理夷狄,而是通过自身德性,令他们自己心慕诸夏之德。

由于“一乎天下”的基本要求在于通过德化让夷狄主动归服,《公羊》学便会认为,如果遇到侵害诸夏的夷狄之邦,除了要对夷狄本身表示斥责贬抑外,亦需要自省诸夏之德,因为唯有最近王者的诸夏自身能够深明礼义,方才有资格令夷狄衷心遵奉一统。如面对郑国臣子弑杀郑伯髡原一事,《公羊》经传曰:

【经】十有二月,公会晋侯、宋公、陈侯、卫侯、曹伯、莒子、邾娄子于鄬。郑伯髡原如会,未见诸侯。丙戍,卒于操。

【公羊】操者何?郑之邑也。诸侯卒其封内不地,此何以地?隐之也。何隐尔?弑也。孰弑之,其大夫弑之。曷为不言其大夫弑之?为中国讳也。曷为为中国讳?郑伯将会诸侯于鄬,其大夫谏曰:“中国不足归也,则不若与楚。”郑伯曰:“不可。”其大夫曰:“以中国为义,则伐我丧。以中国为彊,则不若楚。”于是弑之。伤而反,未至乎舍而卒也。未见诸侯,其言如会何?致其意也。

此经书法颇为诡谲,《春秋》于诸侯相会之后,又书“郑伯髡原如会”“卒于操”二事,于《春秋》全经之中,从未得见他例。《公羊》即认为,这种笔法是隐讳地表明郑国大夫畏于楚国之威,不愿令郑伯盟会诸夏,故而为之弑杀郑伯。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公羊》看来,此处经文不书郑国大夫弑君,重点不是要贬刺郑国大夫自甘为夷狄之臣,而是旨在为中国自身作讳。郑国大夫心附楚国,体现的不是夷狄的罪恶滔天,而是诸夏本身不能取信于人的耻辱。故而《公羊》仔细书写了郑国君臣的对话,点明此时诸夏既不复讲求礼义,亦不若楚国强盛,令郑国大夫产生“中国不足归也”之感,而郑伯虽有亲近诸夏之心,却因臣子对诸夏的不信任被弑,实为可悲之甚。于是,在《公羊》的阐释下,郑伯之卒固可隐痛,弑君之臣固应贬绝,但更应承担责任的是已然德衰的诸夏,诸夏自身不奉王者法度,遑论天下归于一统。

至于春秋后期,礼坏乐崩日盛,诸夏在行事上已渐与夷狄无二,《公羊》更斥诸夏为新夷狄,将诸夏自身的无礼无义,视作天下所临的更大危局。故于昭公二十三年,《公羊》经传曰:

【经】七月戊辰,吴败顿、胡、沈、蔡、陈、许之师于鸡父,胡子髠、沈子楹灭,获陈夏齧。

【公羊】此偏战也,曷为以诈战之辞言之?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然则曷为不使中国主之?中国亦新夷狄也。其言灭获何?别君臣也。君死于位曰灭,生得曰获,大夫生死皆曰获。不与夷狄之主中国,则其言获陈夏齧何?吴少进也。

《公羊》对于吴败诸夏众国一事,凛然提出“中国亦新夷狄”之语,认为此经对诸夏、夷狄已然俱无偏向,俨然将中原诸国尽皆退于夷狄。具体而言,鸡父之战为结日偏战,依《春秋》之例,当作“吴师及诸国之师战于鸡父”或“诸国之师及吴师战于鸡父”,然《春秋》既不愿使吴国为主,又不愿使成为“新夷狄”的诸夏为主,遂只得录作诈战之辞,称“吴败诸国于鸡父”。通过这一笔法,经文体现出《春秋》已对诸夏毫无偏袒,将诸夏全然视作夷狄之同类。

《公羊》对此处的新夷狄之论早有铺垫,何休释之曰:“中国所以异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王室乱莫肯救,君臣上下坏败,亦新有夷狄之行,故不使主之。”何休所言“王室乱莫肯救”,即指此前昭公二十二年的“王室乱”一经,《公羊》于彼发传曰:“何言乎王室乱?言不及外也。”周本为天下之主,然昭公二十二年的王室之乱中,天下无一外助,所有诸侯皆似与周室漠不相关,毫无相救之心,足见诸夏自身已不奉王者之统。故此,《公羊》将退于夷狄视作春秋末期,弥漫于整个中原的时代性问题,遂借昭二十三年的鸡父之战,提出“中国亦新夷狄”之说,表达对诸夏之国不遵王者德化的深切失望。

董仲舒曰:“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与为义。”是说即以《春秋》异内外之说为据,表明《春秋》通过异内外之笔法,揭示出夷狄不附的首要问题在于诸夏自身的德衰,唯有当诸夏自身开始愿意遵奉王者之统,方才有希望令更为疏远的夷狄愿意接纳圣王所奠定的天下秩序。

因此,作为一种文明意义上的一统,《公羊》的大一统之说意味着,天下应通过“义正我”逐渐全然接受王者之化,步于有礼有义之境,其内外之隔即可自然瓦解。这一意义上的大一统并不简单意味着天下对一个特定权威的服从。一统是圣王奠定的文明之统,其本质上意味着王者所制定的一系列礼义法度,因而《春秋》期望消弭天下的内外之别,却仍要在经文书写上区别内外,其目的在于警醒日趋衰弱之诸夏,期望其重修己德,渐令夷狄中心悦而诚服。

五、三世说中的消弭内外

至此,《公羊传》对异内外的理解已然得以显明,它意味着对是否遵奉王化者的暂时区隔,其目的仍是要表彰诸多合于礼义之行,期望天下皆奉王者之统。从《公羊》传文本身而言,通贯《春秋》的异内外笔法均可体现这种大一统旨归,本不待三世渐进之说即可显明。不过,《公羊》又进一步为这种异内外之说赋予了时间维度,其将异内外与系统的三世理论相结合,认为《春秋》整体上的夷夏书写存在先后之别,从而进一步确证异内外与大一统间的渐进关系。

具体而言,《公羊》于成公十五年发传曰:“《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此说本指《春秋》有区别内外之意,然《公羊》则将“内其国而外诸夏”与“内诸夏而外夷狄”理解为《春秋》中的两个先后阶段,体现孔子对于内外之别的逐渐打破。董仲舒于《奉本》即曰:“大国齐、宋,离不言会,微国之君,卒葬之礼,录而辞繁;远夷之君,内而不外。”此言指出,《春秋》于孔子所见之世,即改变笔法,详录大国之会、微国之礼,不复将远夷之君视作诸夏之外。至于何休,更明确提出三世渐进之说,曰:“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粗觕,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著治大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详而深。”在何休看来,异内外之科与三世之科本是一物,《春秋》笔法总体上存在从“内其国而外诸夏”到“远近大小若一”的变化,体现孔子对于天下由乱世渐致一统之期望。

三世之说实际多由《公羊》先师自身推排而得,由《公羊》本身的具体经传而言,这种夷夏渐进一统的笔法变化并不显著。如何休以为文公以后,天下进入“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所闻之世。此例可见于文公九年,其经传曰:

【经】冬,楚子使椒来聘。

【公羊】椒者何?楚大夫也。楚无大夫,此何以书?始有大夫也。始有大夫,则何以不氏?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

在《公羊》看来,《春秋》使臣出聘之例中,唯大夫有资格称名称氏,此处称楚国使臣为“椒”,即有进夷狄之意。依照《公羊》传文本意,此处之所以要嘉许楚国,即在于楚国始用诸夏大夫之制,其制度已更近于中国。但在何休看来,此处的笔法变化出于孔子渐进夷狄之意,其曰:“入文公所闻世,见治升平,法内诸夏以外夷狄也。”何休认为,此时已入孔子所闻之世,孔子有意将笔法由“内其国而外诸夏”变化为“内诸夏而外夷狄”,故而对夷狄稍作认可,承认楚国臣子的大夫身份。通过这一阐释,《春秋》的进退夷夏即在一个更大的三世体系中具有意义,孔子并非对夷夏作出一时的进退,而是要总体呈现出天下渐趋一统之理。

至于昭公以后的孔子所见之世,则被何休称作“夷狄进至于爵”的太平之世,是时孔子已用一套大一统时代的笔法书写各国。故于昭公十六年,《春秋》经传曰:

【经】楚子诱戎曼子,杀之。

【公羊】楚子何以不名?夷狄相诱,君子不疾也。曷为不疾?若不疾,乃疾之也。

何休即以此经为“夷狄进至于爵”的证据,《解诂》曰:“戎曼称子者,入昭公,见王道太平,百蛮贡职,夷狄皆进至其爵。”其实,《公羊》并未提及戎曼称子的缘故,而徐彦也提及:“上四年申之会,伐吴再见淮夷,五年冬‘越人伐吴’,一见越人。”所谓“夷狄进至于爵”多存反例。但在何休对大一统之世的高度重视下,有意将进称戎曼之君为戎曼子这一笔法,视作三世渐进中的重要一环,认为它表明此时天下已然“远近小大若一”,不复有夷夏之别。

董仲舒、何休将张三世与异内外笔法结合为一,可能与《公羊》传文本意存在一定的张力,但在这种理解下,异内外与大一统间的先后关系得到了更为清晰的呈现。在这种理论体系中,天下应当通过王者之化的逐渐推行,从只能以王者之国为内的衰乱之世,逐渐进于以诸夏为内的升平之世,最终达到天下皆奉王化、夷夏内外毫无区隔的太平之世。由此,异内外更为明确地成了大一统的先导,天下只是因王者之化尚未远播而暂有内外之异,《春秋》的最终理想仍是夷夏无别之世。

六、《榖梁》异内外说下的攘夷理想

《公羊》对《春秋》异内外之辞的理解,实是大一统说的直接产物,如果缺乏大一统理论的根基,异内外便容易被理解作片面的攘除夷狄之辞。与《公羊》并立的《榖梁》一传即可谓典型,其并无大一统之说,导致的便是始终严明的夷夏之别,与以“天下远近小大若一”为最终志意的《公羊》一传足以形成鲜明对比。

在《穀梁》对《春秋》全经的诠释中,凡涉及《春秋》异内外笔法之处,一应体现出严厉的斥责夷狄之意。如庄公三十年,其传曰:

【经】齐人伐山戎。

【穀梁】齐人者,齐侯也。其曰人,何也?爱齐侯乎山戎也。其爱之何也?桓内无因国,外无从诸侯,而越千里之险,北伐山戎,危之也。则非之乎?善之也。何善乎尔?燕,周之分子也。贡职不至,山戎为之伐矣。

《春秋》之中,诸侯之伐皆称其爵,唯此处称齐桓公为齐人,笔法颇为特殊。依通常《春秋》义例,去爵称人多为贬辞,故《公羊》以为此经有贬齐桓公“盖以操之为已蹙矣”之旨,意在贬刺齐桓矢志征夷,失于仁德之心。然而,《穀梁》对诸夏攘除夷狄之举从不吝美辞,竟认为称桓公为“齐人”,恰是爱惜桓公之辞,其意在于褒扬桓公不惧艰险,越千里之远驱逐山戎。《榖梁》对于攘夷之举的重视,已能得见一斑。

诸夏之人如若归附夷狄,更极为《穀梁》所恨。如襄公七年,郑国大夫畏于楚国之威,弑杀郑伯,与自省诸夏德衰式微的《公羊》不同,《榖梁》更多对夷狄之君大加斥责,其曰:

【经】十有二月,公会晋侯、宋公、陈侯、卫侯、曹伯、莒子、邾娄子于鄬。郑伯髡原如会,未见诸侯。丙戍,卒于操。

【穀梁】未见诸侯,其曰如会,何也?致其志也。礼:诸侯不生名,此其生名,何也?卒之名也。卒之名,则何为加之如会之上?见以如会卒也。其见以如会卒,何也?郑伯将会中国,其臣欲从楚,不胜其臣,弑而死。其不言弑,何也?不使夷狄之民加乎中国之君也。

对于此经文辞,《穀梁》同样认为旨在隐讳表明郑伯有意与中国诸侯相盟,但郑国大夫因惧怕楚国之威,遂行弑君之事,故《春秋》先书“郑伯髡原如会”,以存郑伯同于中国之志,后书“卒于操”,以哀郑伯之卒。而对于《春秋》何以不按一般的弑君之例,将此经书作“郑大夫某弑其君髡原”,而是仅书“卒于操”三字,《穀梁》即认为,这一书法体现的是对郑国大夫的至深谴责,郑伯大夫畏楚弑君,已同于夷狄之民,便不复有资格再作为郑国臣子弑杀君主,故《春秋》去其弑君之事,意在“不以夷狄之民加于中国之君”。由此可见,《穀梁》具有极深的捍卫诸夏之志。

至于《榖梁》对于夷狄所作出的期许,则是令其屈服诸夏,乃至臣服天子。哀公十三年,其传即曰:

【经】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穀梁】黄池之会,吴子进乎哉!遂子矣。吴,夷狄之国也,祝发文身。欲因鲁之礼,因晋之权,而请冠端而袭。其藉于成周,以尊天王,吴进矣。吴,东方之大国也。累累致小国以会诸侯,以合乎中国,吴能为之。则不臣乎?吴进矣。王,尊称也。子,卑称也。辞尊称而居卑称,以会乎诸侯,以尊天王。吴王夫差曰:“好冠来!”孔子曰:“大矣哉!夫差未能言冠而欲冠也。”

《春秋》贬抑夷狄之号,吴国之君皆降称“吴人”,此处进称其为“吴子”,即与常例相违。《穀梁》就此认为,吴国于此会中用诸夏之礼朝贡周室,故《春秋》进之称“子”,意在表明吴王有归附诸夏之心。值得注意的是,《穀梁》最为重视夫差的臣服之意,其以为夫差于此会辞“吴王”之尊称,而取“吴子”之卑称,颇有臣于天王之意,故而夫差本不谙诸夏礼乐,却受孔子“未能言冠而欲冠也”的嘉赏。在这一诠释中,《穀梁》传达的俨然是一种四夷来朝的理想,夫差所依用的诸夏礼乐本来无足称道,但他作为夷狄之君愿意表示臣服,即足以进而称子。

如果考察《公羊》全传,其中亦不乏贬斥夷狄之论,但《公羊》秉持消弭内外之别的大一统理想,对夷狄的斥责本不绝对。相比之下,威服夷狄可谓《榖梁》一贯之志,故而直至《春秋》末经“西狩获麟”,《榖梁》犹以异内外为说,彼传曰:

【经】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穀梁】引取之也。狩地不地,不狩也。非狩而曰狩,大获麟,故大其适也。其不言来,不外麟于中国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国也。

“西狩获麟”为《春秋》末经,其统摄全经之重要意义自不必多论,历来学者多以为,《榖梁》通过此传表达了一种王道恒存的理想。如范雍曰:“虽时道丧,犹若不丧。虽麟一降,犹若其常。”许超杰、李翠亦提出:“其以《春秋》为‘麟’,自然也是期待引取‘天下有道’的未来世界。”则“麟”意味着王者之道,“西狩获麟”是盛世之寄托,表明《榖梁》对天下步于太平的高度信心。

学者多容易忽略的是,《穀梁》“天下有道”的理想与其夷夏思想紧密相连,在《榖梁》此传的用词之中,其着力强调麟与“中国”亦即诸夏之间的紧密联系。故而《榖梁》首先点明,麟本非中国之兽,此经依违《春秋》之例,本应书作“麟来”,但经文将“来”字略去不言,便有一种凸显中国地位的意味,表达的是诸夏之国有资格将麟据为己国之兽。《榖梁》其次又强调,麟亦非常见之兽,此经本应书作“有麟”,经文将“有”字略去不书,即是有意表达对诸夏之国的最高期许,意为唯有诸夏有资格成为瑞麟永居之所。

在《榖梁》的这一诠释路径下,异内外便是《春秋》一以贯之的科旨,孔子的理想似乎始终在于攘除夷狄,以期四夷宾服、诸夏昌盛。这种对《春秋》的理解具有独到意义,但需要指出的是,《榖梁》的这一理想终究不能真正消解诸夏与夷狄之间的矛盾,夷狄与诸夏之间仍然存在明确的区隔,只是夷狄一时愿意臣服诸夏。

《论语》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对于孔子此语,历代主要存在两种不同的解释路径。皇侃曰:“此章重中国贱蛮夷也。诸夏,中国也。亡,无也。言夷狄虽有君主,而不及中国无君也。”此说认为,诸夏作为礼乐文明,总是优越于夷狄之国。程子则曰:“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此说认为孔子是在悲叹诸夏僭乱,不及夷狄的现实局面。《公羊》《穀梁》的夷夏观颇类似于以上两种解释路径。《穀梁》近于皇说,坚持夷夏之防,梦想四夷来朝的秩序,认为孔子对诸夏始终抱有信心。《公羊》则近于程子,对诸夏自身进行更多反省,认为孔子以礼义为视角,公允地评判夷夏间的文明地位。这一分殊之根源即在于大一统理论之有无,在《公羊》学中,《春秋》的夷夏之别意味着接受王化、尊奉一统的先后与难易之别,异内外恰是为彰显何以一统而设的特殊笔法。

因此,以《榖梁》之说为参照,《公羊》的关切便不仅局限于夷夏之间的敌我高下问题,而是从文明秩序的高度求索夷夏分立的根本矛盾所在,它期望通过王者之一统消弭夷夏内外之别,完成“拨乱世反诸正”的高远理想。由此而论,《公羊》异内外说为大一统说之基础,大一统说为异内外说之旨归,正是这种最终以王者之化消弭内外的理想,令它对《春秋》内外之辞的理解具有文明论的深度,不至于滑落于民族主义或特殊主义。

七、结论

通过澄清《公羊》学的异内外之说,我们对大一统理论即可具有更为深入的理解。一方面,《公羊》理想中的天下必然内外小大无别,皆奉王者一统;另一方面,大一统以王者定立的礼义法度为核心,消弭夷夏隔阂需要远近诸邦共同的修德自省,唯有天下皆愿接受王者德化,一统之世方才可能到来。

 

原文发表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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