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林非先生,我心中隐隐有一丝愧疚。与先生相遇多年,却没有一篇文字专门写过先生。从内心来讲,我对于先生不会没有一点感受,但是真正坐下来,却千头万绪,如见高山流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真让我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仔细想来,我也只有2005年中的两篇文章中顺便写过几笔, 一篇是6月29日《中华读书报》晋瑜主持的“家园副刊”上,“这使我无比感激第一个近距离讲王瑶故事的人,林非先生,对,就是1981年与萧军、戈宝权、吴组缃一同应邀参加美国‘鲁迅及其遗产’会议的学者、散文家林非,是他使我懂得什么是王瑶意义,什么是民族精神资源”。只言片语,言不及义,真是惭愧。
另外一篇是2004年10月《美文》(一个生长在中国长安的神话)的上半月刊,“林非先生的《话说知音》无疑是一篇美文,为青年人所喜爱,文中的伯牙、钟子期是音乐上的知音。这也使我不由得感到,林先生是青年人的知音,而以他终身从事的中国散文研究与创作,鲁迅和现当代文学研究这项事业而言,他又是散文的知音,鲁迅跨时空的知音”。
“对于我们青年人来说,林先生也是我们的知音。他无私地帮助我们,引导我们,启发我们学习、研究、创作与思考,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用自己的智慧、知识和人生的经验,点燃照亮别人。在当今物欲横流的时代,这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而宝贵”。
这段文字的源起,是我阅读了林非先生的文化随笔《话说知音》后,又恰逢此文作为阅读理解题的范文,入选《2002年高考语文试卷(全国卷)》,当时我手头正在写关于鲁迅的一篇文章,由“知音”话题和鲁迅研究家林非入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往事,或者历史,不得不让我翻阅人生这本厚厚的大书,关于林非,还有自己……
林非先生,出生在风云变幻的三十年代的现代中国,他有一个由富裕的人家走向困顿的特殊的家庭,少年时代,阅读鲁迅的《呐喊》,刻骨铭心,感同身受。由于慈爱、善良、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母亲的关爱与全力支持,林非在家乡修完私塾,念完小学、初中课业,即奔赴上海,在吴淞中学高中求学,这时,他已经受到卢梭平等思想的启蒙,同时,他熟读《孟子》而获得不盲从迷信和独立思考这一影响一生的信念。1949年2月,他进入解放区的华中大学,旋而参加渡江战役,别人都在忙于提干,建设小家庭,一心想求学的他在强烈的求学愿望中于1952年作为“调干生”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方令孺、刘大杰、郭绍虞、周谷城、蔡尚思、贾植芳等名师,把年青好学的林非带入广阔的天地;他毕业后进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从研究鲁迅入手,精读《鲁迅全集》,并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把《全集》里提到的所有典籍都找来阅读,包括我国古代的经史子集,以及外国的文学、哲学、历史等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与文献,“文革”结束后,他主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鲁迅研究室和《鲁迅研究》的工作,开始了他一生最为辉煌的鲁迅和中国文化研究。
1962年,林非先生发表的《论〈狂人日记〉》,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成为了李何林、王瑶、唐弢这一代之后鲁迅研究的学术新锐之一,非常遗憾的是“文化大革命”的发生中断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学者的研究,但他并没有因此停止对中国文化与人类未来命运的思考,文革一结束他马上就投入学术研究与工作,并且迅速拿出了让学界和文学界吃惊的科研成果,1986年,五十五岁的他才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导师。他先后出版了《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小说论稿》、《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鲁迅》等多部专著,1981年,由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点名,与刘再复合著的《鲁迅传》,作为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年的献礼之作。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他为博士生教学而撰写的《鲁迅和中国文化》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重大成果,成为他鲁迅研究的收山之作,被学术界誉为当代鲁迅研究的一座高峰,1981年他应邀参加美国“鲁迅及其遗产”国际学术研讨会,1993年应邀去韩国汉城、日本等多国参加“鲁迅思想与文学”国际学术研究会等重要会议,九十年代后期,众望所归当选为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茅盾、周扬等为创会人)。
1977年,新时期伊始,他受命与研究所的同事一起,编辑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1-7)卷》,因此阅读了几千万字的作品,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从而走入中国散文研究之路。1978年、1980年他先后出版了《现代散文六十家札记》、《中国现代散文简史》两部专著。作为新时期较早的散文专著,《札记》一书的发行量竟高达二十万册,而《史稿》作为第一部中国现代文体史,具有中国现代散文研究开山之功。此后,他先后出版了《散文论》、《散文的使命》、《林非论散文》多部散文专著,都成为了中国散文研究与创作界最为重要的著作,他还主持编撰了《中国散文大辞典》、《中国当代散文大系》、《中国现当代散文三百篇》,为中国当代散文作为中国文化主流进入社会公共视野和文化构建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1986年、1991年他先后赴日本东京大学“现代文学研究对话会议”、韩国汉城“国际散文研讨会”,并分别发表主题演讲。1986年,他在《文学评论》发表并迅速被《人民日报》转载的《散文创作的昨日与明日》,对中国散文“十七年”的研究有破冰之举,文学史家认为,此举推动了全国对于散文的讨论,是当代散文史重要的一笔,是“里程碑式的篇章”,使中国散文走向健康成长与全面繁荣发展之路,奠定了他作为中国重要的散文理论家的地位,被文学理论界称之为“林非现象”。
他不仅在散文理论、散文史研究上有卓越建树,而且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的散文、游记,先后结集出版了《访美归来》、《绝对不是描写爱情的随笔及其它》、《林非散文选》、《西游记和东游记》、《林非游记选》、《云游随笔》、《令人神往》、《中外文化名人印象记》、《离别》、《人海沉思录》、《春的祝愿》、《话说知音》、《火似的激情》等二十余部。他的作品《离别》被称为“当代《背影》”,作为“大家文丛”重头作品《生命的意义》,成为2010年中国最受关注的散文力作之一,因创作历史文化散文《询问司马迁》、《浩气长存》,而被资深文学评论家誉为中国知识界最清醒的“思想者”。
近年来,林非先生专注“五四”、“现代观念”与中国文化的从传统到现代化,对“中西文化比较”研究给散文界、文化界、学术界带来崭新的视角。回忆录《半个世纪的思索》、《读书心态录》展示了他完美而智慧的人生。而先生自谦“只做了一点微小的事”(《愧为学者》),真令我辈汗颜。
写到这里,我有些茫然,这样泛泛的文字,哪里写得出先生的魅力与风彩来呢?此时,我不由想起关于先生的几个细节。
1999年,我参予组织编辑了《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散文经典》,负责作家资料、选题和编辑,有百位在中国现当代有重大影响的海内外作家入选,由于出版人与主事人法律意识淡薄,诸多作家版权未能取得授权,被包括巴金先生在内的二十九位作家提出诉讼,《羊城晚报》一文登出,《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中国青年报》纷纷以整版作深度报道,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其省新闻出版局和出版社的负责人请我们帮忙与协调,我们辗转找到了林非先生。他匆忙送走了几位来访的作家,接待了我们几个不速之客。我们说明了来意,林非先生安慰我们,不要着急。他首先肯定了此书编选的质量,认为非常适合青少年阅读,二是出版社错了。改正就好,不必对簿公堂,该付稿酬或是送样书应马上办好;三是作家与出版社本着相互谅解,尊重知识产权和国家法律的基础上尽早达成共识。他爽朗的话语与不时的哈哈大笑,使大家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雪白如丝的银发,红润丰满的脸庞,透出一丝高贵的英气,可以看得出,先生青年时一定十分英俊、潇洒。他言谈之中,宽容、大度、儒雅,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帅气。出版社王副总编十分感动。我暗想这大概是人格的魅力吧!这样的教育要比上十次空洞泛味的政治说教和道德修养课好得多。我们走出他简朴的小厅时,已是晚霞满天时。后来,经过与诉讼作家调解之后,并经过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部协调,每位作家获得了赔偿,而林非先生拿到后,立即捐助给希望工程。他说,现在国家法制健全了,作家权益得到保障,对新闻出版部门也算是一个教训,这样可以促进工作。先生的高风亮节一时为朋友们所传诵。
2002年4月至5月间,由北大中文系等单位主办,温儒敏、曹文轩老师指导,我和琼虎具体组织实施的北京大学首届“中国散文论坛”,先生作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给予了不少无私的帮助。不久后,他和他的夫人约见,这位以《冰心传》、《庐隐传》、《萧红传》知名的和萧红童年有着同样经历的作家肖凤,是中国传媒大学的著名文学教授,“拒绝当播音员”、“求领导免自己区政协副主席”,这位单纯善良干净的近乎幼稚的肖凤老师的故事一时成为好友们善意的笑谈。那天,先生和肖老师在酒楼作东请我吃饭。我久闻先生的好客热情,对学生更是如此。我记得那天有“鳜鱼”、“松仁玉米”、“牛柳”,更有一道十分有名的酥软香濡的“东坡肉”,先生与肖凤老师共叫了一份,为我叫了一份,看到两位老人相敬如宾的情景,我内心十分感动。我与肖凤老师谈的较多,先生说话很少,他总是让我多吃,说年青人太累,多吃点补充营养。后来我从师兄学姐那里知道,先生在为学生上课之余,还经常亲自下厨,让学生去他们家里打牙祭“解解馋”。学生们思谋请先生一顿而不易得,一次先生过生日,博士们有备而来,秦弓、倪邦文、李晓虹、王兆胜、肖力几位的“小动作”还是被先生发现了,而帐单最后还是被早有警觉的肖凤老师抢下来了。先生的钱并不多,房子也不够大,他的重视养生观来自母亲的言传身教,他的慷慨是觉得学生们经济都不宽裕,还要成家要小孩,而他有固定的工资,对生活也要求很少,除了读书、写作、研究,没有更多需求。他认为人这一生得到的已经够多,吃掉了这么多粮食与菜肴,而对人类的贡献这么小,觉得有“悲怆之感”。他一生读了这么多书,也写了这么多书,作了这么多研究,为国家培养了许多德才兼备的人才,他的博士都开始做博导带博士了,弟子们在教授、研究员、编审、院长的岗位上都成为了各个领域的权威和学术带头人,先生却还真诚地自谦“愧为学者”。
2003年,我编撰了两本书,一本是《中国散文之讲演、作品及评析》,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一本是《鲁迅报告》,新世界出版社出的,不仅受到了先生的启发,而且获得了直接支持和指导。两本书完成后,我先后求先生写序,他都愉快地答应了,并且非常认真地通读了书稿,写下“充满历史感”厚重的序言,奖掖后学之心跃然纸上。他在序文中客观地评论了中国散文和鲁迅研究的过去、现在,并且满怀信心与希望的直面“21世纪”。
我自幼好读书不求甚解,十分注意阅读的快乐而不肯动脑,更疏于多动手,先生发现这个问题,鼓励我勤写、多练笔,多思考。他经常主动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借机催我多写,我每写一篇他必亲自阅改,然后改定后推荐给一些报刊发表。非典期间,在先生的感召和压力下,我一股作气写了五篇散文,质量也说得过去,一来缘于我在“非典”期间逃离工作的“心净”,二来是林非先生的影响与催生。当我面临挫折时,他又能安慰我,给我勇气和力量。我没跟先生科班地读过书,他像对待一个学生、子女、朋友一样对待我这样一个喜欢以读书研究为业的人微言轻的年轻人。我一生竟然幸运的遇到林非先生,他和我最为敬爱的中国文化大家汤一介先生、中西文化大家乐黛云老师一样,是我的最为重要的亲人之一。
我对许多比自己更年轻的朋友讲,认识林非先生的贡献与价值,不仅仅是他对中国散文理论批评与创作、鲁迅研究与中国文化研究上的成就,更重要还在于他是一个有思想的学者和作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思想家,是真正的人民“知识分子”。他毕生追求的人的平等、自由、民主与科学精神、他极其推崇“现代观念”,他关注民生与劳动大众,他对封建帝王专制统治和中国文化与社会中的封建专制的批判,坚决彻底且持之以恒,对于卢梭的《忤悔录》,对于贝多芬、托尔斯泰等西方文明中的杰出代表,他是十分肯定与推崇的,他研习文史哲经而不盲从盲信,他深通西方文化而不拘泥希腊罗马,他既追念古人又关注今人,既关心国内又放眼世界,他对人民大众始终保持着一种“人文情怀”,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人间情怀”,在林非先生的深邃而赤诚、坚定而有神的目光里,我们看到人类与中国文化的未来和希望。
源自《中华读书报》、《散文选刊》版本,2010年修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