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力:蔚秀园“左邻右舍”之王云芳阿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294 次 更新时间:2024-07-26 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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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力 (进入专栏)  

近来徐泓老师《燕东园的左邻右舍》“热读”,让我非常动心,决定写一个和徐泓老师不一样角度的“燕东园往事”,记录一下和宏大叙述不一样的“日常”。写一写和翦伯赞、周一良先生不一样的平常人物。如经常来燕东园打麻将,八十岁还可以翻单杠的俄语系教授闫老师,31楼的东语系编审、楹联书法家谷先生、电教中心高级工程师、安徽六安的高老师,也是园区家属、常去三角地的华龄出版社编辑方老师,如是等等。这是后话,现在还是说一说蔚秀园。

蔚秀园位于北京大学西门外,西连承泽园(“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潘素夫妇的园子,中央文史研究馆员袁克定客居于此)、挂甲屯(彭德怀元帅晚年栖居地),南接畅春园,北接圆明园(清帝万春园接待外交使节的地方)。此园为康熙九子贝勒允禟、醇亲王、载沣赐园。后为燕京大学购得,1952年院系调整,北京大学自沙滩红楼迁至京西燕园,这里就成为了家属区。园内荷塘、稻田,如今小亭、塘里庄稼,都曾是蔚秀园的一景。当年因为汤一介先生公子汤双博士文章发表后,我代先生购刊原因,才知道复刊后的《万象》杂志曾经在此小区岛边办公出刊。

客居蔚秀园的王云芳阿姨,是我一位老师的母亲,祖籍黑龙江五常县人,据说也是乡绅人家出身。嫁入夫家为山东临沂人,军人出身,黑龙江哈尔滨工厂干部。阿姨既非此校中人,也并非大人物,充其量是位蔚秀园家属,却是我那时间接触最多,最密切,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亲人。因为阿姨从西二旗搬到蔚秀园,因此我就有机缘常常光顾这个园子,偶尔累了和阿姨在此聊天落脚,因而也留下了很深的记忆。还依稀记得第一次在蔚秀园见到阿姨的样子,以及每天早上提剑晨练时阿姨的飒爽英姿。如今阿姨与我,天人两隔,再也不得见面。如上算是序曲,如下算是言归正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杜牧《清明》

未到清明,忽起大风,看杜牧诗,回忆不远得往事;回望蔚秀园,追怀我们敬爱的王云芳阿姨——从空间上说,阿姨已经走得很远了(去年四年,今年五周年了);从时间上说,其实也没有多远。关于阿姨的印象渐行渐远,的确感觉时间太久了。

这期间,经历了很多次关于“生与死”的事。既有恩师、哲学家汤先生的远行,也有亲人长辈安徽岳父、母,以及修老(作家、编剧修崃荣先生)的患病去世。我任职机构并有联系的书院导师刘泽华先生,庞朴先生,王尧先生,钱逊先生,苏叔阳先生,多位先生先后辞世。

我们所谓的生命共同体,不仅人,也有动物,也有植物,此期间的“别离”,也会让人格外伤感。如我们家养的小龟,先生家送给我们的盆花,还有阿姨家在江湖上有名的花猫“小赵”(我最早的微信网名“俺是猫的鼠小弟”,以及头像即来源于此)等等。

生命的记忆,总是时近时远。阿姨的离世,因为没有亲见,总让我伤感而不能确信这消息是否真实。然而回忆起阿姨的点点滴滴,我又说不出来有哪些事情,非常重大,非常重要,非常难忘,好像都很重要,又好像都不重要。就如导师温老师写老先生王瑶先生一样,有“说出来的,和说不出来的”。

最早和阿姨相遇,是源于阿姨的儿子,他既是我的老师,也可以说是我的兄长。老师从“哈三中”考入北京知名高校,“本硕博”读完,既教过中学,也在此大学任教,是当年红遍大江南北、各大高校的偶像,大才子。那时,他在学校教书,我在学校服务。他也是影响我这个所谓“五四青年”,从文学创作到热爱学术道路的“点燃者”,引路人之一。从温先生定义的更广泛的”中文门”而言,他教过我们,是授课老师,按照白化文先生说法,是业师,自然应该是我的老师。

老师要上课备课,老母亲又要在此休养,因此他就向学校要了临近学校的一套一居室。上课时,他在此歇脚,陪陪母亲,平日里,老人自己吃饭锻炼。因为老师住得远,阿姨和我离得近,自然就接触多了,也越来越亲近起来。

每天早上,我要送儿子上小学,往往会路过阿姨的蔚秀园小区,以及她锻炼的公园。那时候,我工作不是很忙,对于阿姨,也比较亲近。因此,每天早上,大致都能见上一会,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公园。阿姨每天起得很早,吃完早餐就来公园,往往看到我来了,就差不多结束了锻炼,就邀请我到家里坐一会,然后我九点钟开始上班。

蔚秀园外常常有带剑晨练的除了阿姨,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先生也是一位(谢先生是蔚秀园以及文学界名人、“朦胧诗之父”,是蔚秀园一景,以经典散文“永远的校园”闻名全国,可以专章另书)。印象最深的,还是阿姨。她穿行园区晨练时,往往提着一把剑,是不是龙泉剑我不记得了。感觉阿姨人精神、干练,提剑的姿势很帅,像一位资深女侠客,看得出来,老人年轻时一定很美、很漂亮。

阿姨虽然锻炼练剑,并非习武;对于文事,反而上心,这大概是家有状元,儿子是大学教授的缘故吧。老人锻炼之余,喜欢读书看报。老师带来的文学期刊、报纸,她非常认真的阅读。自己儿子的新书,散文,各种书刊里的文学作品,阿姨也都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每一次见面,无非汇报各种消息,工作以及家庭情况。她听我谈得多,阿姨说得少。涉及我的工作,家庭,事业,困难与机遇,我几乎什么都说,让阿姨为我操心,为我出主意。那时候,儿子放学有时候早,比如周五的时间。我和我爱人,都下班晚,因此没有办法,就请老人帮忙,把儿子放在阿姨那里。傍晚我下班后再接走。

几乎是惯例,每周一次,孩子按时打扰老人。在阿姨家里,老人热情,善良,心细,对儿子尤其好,想的做得很周到。每一次来,孩子写作业,阿姨都准备好点心,水果(如苹果削好切块),让孩子写完作业吃。有时候,老师的儿子过来后,阿姨就让他们两个一起玩。时间长了,孩子就非常喜欢阿姨,一开始喊“王奶奶”,久而久之,就变成“奶奶”了。

我爱人那时候上班忙,因此多亏了老人帮忙。每周五傍晚,把孩子“暂存”阿姨家里。有时候是我送,有时候是她接。一方面觉得麻烦老人,另外一方面也借机亲近老人,自然和老人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因此周六周日不太忙的时候,抽空给顺便老人买点吃的,如鲜虾,排骨、水果之类的,送过来。偶尔也和阿姨一起包顿饺子,拌个凉菜,吃顿饭,自然分外高兴。

和阿姨虽常接触,但真正在一起的活动有限,因此每一次情形都记得起清清楚楚。比如在百年讲堂一起看剧、看戏(老师给的票),都印象深刻。还有一次就是我们一起为孩子过生日。所以我每一次路过北四环西路的晋阳饭庄时,就会想起那一次阿姨和孩子过生日的场景。虽然是孩子过生日,更像老人过生日。孩子,我爱人,我,我侄女一家都参加了。我们都爱奶奶,自然觉得“奶奶”是生日会上最重要的人,因此,阿姨是当然的主角。生日晚餐上的蛋糕、菜品、红酒,也许并不丰富、气派,后来据孔老师发现老人记得日记里说,“非常愉快”。再后来,孩子外出读书,以及面对新的环境,就再也没有一起做过这样正式的生日聚会。如今,北四环西路的晋阳饭庄不在了,阿姨也已经成为古人——那个简单而隆重的生日宴,就成为我们和阿姨人生里永远的最美好的记忆!

因为南方气候好,又有机缘,阿姨后来离开北京,离开蔚秀园,去了广州,和离开哈尔滨来广州工作的女儿(老师的妹妹)在一起生活,还养了一条可爱的小狗。妹妹和老师一样,也非常孝顺,老人家在那里生活的非常习惯,也非常顺心。过年过节,老师的一家,飞过去和老人一起过年。阿姨,兄嫂和妹妹一家人,平时难得团聚,团圆自然其乐融融。

后来,我的孩子因需要外面求学,我和我爱人,也都把重心放到孩子身上,虽然没有很大作用,也是为人父母,虽无大的力量,尽责尽力而已。因此与阿姨相隔数千里,想念了,也不过是打个电话应责。多半是我爱人打得多,打得勤,我因为所谓忙于工作,打得很少。

虽然那些年我们家里家外各种忙乱,内心还是非常惦念阿姨,尤其我爱人,和老人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我也一直和爱人商量,说找机会去看老人。不久,听说老人家病了,老师一家飞往广州,全程陪护,和妹妹一起为老人治疗。又过了一些时日,老人竟然告别了人世。去世的时间,是那一年的3月21日。

这个消息还是让我们相当的震惊!瞒着孩子,我和我爱人哭了一场——真是没有想到,我们和老人的缘分,竟如此之浅!这一辈子,有这样的相遇,就这样再也没有见面的别离?!很多家事,都要经历,很多时候,无法言说。老师一家,去广州陪老人之际,一定说了一些我们的近况。那时候孩子青春期、压力大,可以想象,让老人如何担忧!

我爱人和我,一直挂愧于心,惦念她,想念她。想一想老人对于孩子,以及对于我们的好,我们竟然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了!!!

很久以来,我和我爱人,一直瞒着孩子(他至今不知道“王奶奶”去了哪里,身体怎样,住在哪里,生活何处)。私下里,我和爱人经常谈起阿姨,谈起过去她对于我们家庭的关爱。我爱人经常失望的对我说:为什么梦不到阿姨呢?为什么没有一点点,哪怕梦里关于她的信息呢?

我后来问阿姨的儿子,我的老师,才知道在广州料理完阿姨的后事,即把老人的骨灰带回了北京,和此前父亲的骨灰一起存放在家里,意图早晚祭拜。这样也很好,纪念方便,尽孝两全,这也是他们的家风和孝道吧。

阿姨(老人家真实名字是王云舫,是办理身份证时,派出所给打错了,因此误写为王云芳。她的单位是哈尔滨仪器仪表七厂,不是国营,是大集体性质)生前曾担任过单位会计出纳,仓库保管员,业务好,字写得漂亮,在单位很能干。她为人正直、善良,也非常有威信;叔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退役人员,转业干部,做过分厂厂长,因为正直,沦落为保卫科长,后来干脆就是普通工人了(叔叔是山东人,解放军出身,有正义感,看不惯不规矩的事,就发脾气,平时爱喝点酒)。叔叔、阿姨出身、工作可以说都是普通人,在哈尔滨那样的环境,把儿女培养成才。如今儿子是著名大学的老师、学者,女儿是广州外企管理人员,业务非常出色。两位老人培养了一对好儿女,自己一辈子过得平平淡淡,平平安安,这种结构,也许是中国最普通不过的家庭!

想想阿姨,虽然她从未谈起自己的人生,可以想见,人的一辈子,都不容易。阿姨也一定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人生感悟,虽然她从来不说——怀念敬爱的王云芳阿姨,愿您在另外一个世界,依然读书,依然快乐,依然健康,依然美丽!

不管您去了哪里,我们依然、永远、深深的爱您,想念您!

——写作此文时,窗外大风呼呼作响,自嘲书房可名之为“听风楼”;傍晚自朝阳亚运村回中关村,夕阳西下,遥望北四环西路,风漫迷雾,落日过半,灰白惨淡·····从来未见如此之夕阳,也从未见如此的大风——真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壮观!

转瞬时间又过了一年,回头想想,那天正好是2020年3月19日,也是我的生日,按家乡的俗说,也是我母亲的受难日。2021年3月22日,老师发来了《想念母亲》。在阅读了博文里老人的日记之后,感觉老人文笔生动细腻,往事清晰可忆,几乎历历在目。看到老人去世前的病容,让我和爱人晓慧难过了好一阵子······

怀念蔚秀园老人客居时我和儿子打扰老人家的那些珍贵的日子,怀念蔚秀园去看老人时在园区门前与谢先生打招呼,在一个小店铺吃早餐时温暖的场景。

每一次路过西门,路过蔚秀园,我再也没有进去看看的想法了。因为我知道,楼宇依然,物是人非,爱我们的阿姨已经与我们告别远行。而我敬爱的谢先生也搬离了这个园区。

行文如此,向各位抱歉的是,这篇文章并非记叙蔚秀园风土人情的文章。仅仅是借徐泓老师“燕东园左邻右舍”的典故,纪念一位曾经在此客居的我的亲人,一个平凡而不凡的母亲王云芳(舫)阿姨,以及同行燕园我的青春岁月。

 

江力  2020年3月19日初稿,

2024年7月18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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