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力:学问大家龚鹏程,是学术圈里的漏网之鱼还是吞舟之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086 次 更新时间:2023-09-13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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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从汤一介先生的文字里,第一次“触电”龚鹏程。

十几年前,我在汤一介先生北大二十四楼南门书房里,看到了龚鹏程老师的《四十自述》。这本书的序言为汤先生所作。在文字中,我读到了汤先生视野里的“龚鹏程”。

后来我得知,汤先生与龚鹏程老师相识很早。1989年春天,龚鹏程先生得到蒋纬国、张建邦诸大老的支持,整合台湾学界,带领学术团来到大陆,展开两岸正式的学术交流。龚鹏程与汤先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北京香山卧佛寺及北大校园里开会,讨论十分热切。那是龚先生为两岸文化交流打开格局的破冰之作。

后来他从政去主持台湾政府的两岸交流业务,建树甚多,可说即是由此开始的。

十多年后,时局变化,龚鹏程先生卸去在台湾的官职,也辞掉佛光大学大学校长,又回到北京时。旧时慷慨激昂的朋友,许多都沉默了。汤先生则依旧坚持邀他去讲学。龚鹏程先生受邀参加了北大和中国文化书院共同举办的蔡元培讲座,题目为“符号学研究”。校长亲自签发邀请函,汤先生主持,活动很是隆重。

龚鹏程老师借此整理了演讲稿,出版为《文化符号学导论》,列入乐黛云先生主编的北大学术丛书。要知道,当时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论述极少。汤先生肯定龚鹏程老师在该领域的成就,所以也想借重他来刺激一下学术界,后来他们好像还合作编了一套这方面的丛书。

我做助理时常在汤先生,乐先生身边,也时听乐黛云先生时常提起:“龚鹏程有才华!”。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很多年后,龚老师托我给汤先生带话,说他办了个活动,希望能得到汤先生的关注和支持。汤先生一听,笑着跟我说:“只要是龚鹏程老师的事情,咱们都要支持。”

汤先生,乐先生对于来自台湾的龚鹏程老师格外关注外,我的导师,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温儒敏教授,对于龚鹏程老师也是格外关注。北大曾召开过一场龚老师作品讨论会,温先生不仅准时出席,在开场前专门准备了精彩的充分的发言。

在更早的时间,汤一介,乐黛云先生特别希望龚鹏程老师能够在大陆任教。温先生颇有魄力的“力排众议”,力邀了这位“有性情的学者”留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温先生认为,龚老师学问称得上“渊博通达”,是颗“读书的种子”,更是个“通才”。

汤先生、温先生都是我最敬爱的先生和老师,也是学术大家,他们对于龚鹏程老师的支持与学术认同,让我也不禁对这位有才情、有学识的大学者仰慕起来。

(二)真正认识龚鹏程老师,是在2008年,我去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做访问学者时,选了他的课。

龚老师在北大开《文艺理论》课程。我毫不犹豫,就选定了他的课。

他讲的课听起来真难——这是我对龚老师的第一印象。龚老师的“理论课”,穿插大量文献、经典、史实,知识点密集。我跟随温儒敏先生学习时,关注和研究的领域为现当代文学,尤其是现当代散文,对有些文献并不熟悉,课上得十分吃力。现在想起来,龚老师上课时,实打实,全是干货——这倒也像极了他稳步扎实的治学态度。

第二个印象是,老师其实非常温和的。他在江湖上名声响,但站上讲台,就是一个安静的书生。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间中型的教室,台下坐满了学生。龚老师的声音温和低沉,很有穿透力,字斟句酌,清晰条理,理论,概念,思路,逻辑——在讲课的时候,他整个人的状态沉浸其中,更象是位儒者。

生活中的他也是如此,对人谦恭有礼,不仅有儒家精神,也有一种侠义精神。有一次,龚老师邀台湾师范大学林保淳教授来北大中文系讲学。在接待宴请中,在场的人讨论着要喝什么——(那时候还没有中央八项规定,一般的接待都是合规的)。从一个角落里,一个低沉而惯有的穿透力的声音传来:“就喝小二(二锅头)吧。”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龚鹏程老师。后来聚会,我想当然认为龚老师特别爱喝这酒。很多年后,他才无意提到:“江力啊,谁不爱喝好酒,那次喝小二,是想给咱们系里省点钱呀。”这件事给予我印象特别深,龚老师厚道,能跟体谅人,由此可见一般。

龚老师的交往圈子,也有这样的特点——既有学界的学术大家同仁,也有云集四海的江湖弟子。龚老师的思想非常开放、非常平等,与人交往,也最认人品。

有一次,和龚鹏程老师谈到我的老师,中国文化书院院长王守常先生对于他的学问人品的肯定并引以为“我的兄弟”时,龚老师认真的对朋友们讲了一个故事:台湾一个学者需要熊十力的材料,他找到了他的朋友,正在做熊十力研究点校工作的北京大学教授王守常老师,守常老师把自己的资料全部无偿的提供,用那时候很贵的价格,在五星级酒店复制了一套,送给龚鹏程老师。龚先生称道守常老师“大气、义气、厚道”。我想他评价学界好友的话,来评价他自己,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从在系里上了老师的课,我们的交流慢慢多了起来,私下成为恩师挚友。只要有机会,朋友们总创造机会给我,总能和龚先生一起吃大餐。老师是个美食家,和他一起吃饭,是很享受的。有次,某人请他,炖了一锅肉,端去隔壁一家破旧的小饭馆。龚老师不挑环境,带着一群学者、媒体老总,在吵吵嚷嚷的大厅,就着小酒聊天,谈学问,谈生活。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进入美好又融洽的状态。

还有,印象很深的是,龚老师在饭桌上从不看手机,这种自然而然地周到,对客人的尊重,让你有一种亲近感。

(三)如果要说龚老师有一点争议的话,我想是在学术里——那些争议的声音,无非是因为他的才华和骨子里的傲气。

我在中国文化书院工作时,龚老师被汤一介先生,王守常院长聘为中国文化书院导师,所以我们后来又有了工作上的合作关系。作为师者,他在他掌控的学术平台,给予了我很多机会,有意培养我,邀我一同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作为一个“在路上”的青年研究者,我也很愿意去跟着老师一起学习。我也时刻关注着他的思想变化、在文化等领域的努力,见证他作为一个学问大家的气象。

在我印象里,龚老师写作不大引用材料。我们写作,或电脑检索或查阅材料做卡片,他的风格则是“信手拈来”。我们一般在聚会后回家,睡觉的睡觉,看微信的看微信,只有龚先生回家后还要伏案奋笔。

不一字一句引用材料,这是古代大家的习惯。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引用就与原文有出入,我与汤先生核对请示,问道:“不完整的引用是不是有问题?”汤先生告诉我:“古人写作不需要引证原文献,凭记忆,写完了便是定论。”

不过古人读书庞杂,感悟体验无不成为积淀。龚老师的文章,力透纸背,字里行间,足见功底。陈独秀先生曾写过一本《小学》(除了大家熟知的《新青年》,陈先生还是小学、文字学、音韵学等领域学问大家),前阵子东方出版社再版,约龚鹏程老师为其写这篇非常有分量的大序。

我读到那篇短序,老师循序渐进,信手写来,对整个学科历史、研究现状做了非常重要的深入的描述。对于陈先生的治学理论,龚鹏程老师完全了然于心。龚老师的文章,涉及经史子集、天文地理,美文美食,涉猎武术江湖,看似路子很开很“野”,实则学术功力深厚,稳步又扎实。

另外,我还觉得:龚老师熟读各类文献,但他治学从不拘泥于古法。

做学问方法有二。其一是从文献出发。有人认为,儒家文化都藏在文献中——从先秦到晚清,儒学典籍里都是能称得上“家”的名人。另一个方法是,在现实环境中,将纸上文献与地下发掘物质互证。

龚老师治学,绝不仅仅拘泥于此。他独辟蹊径地将文献中的材料、器物、礼仪,恢复到现实生活中来,用当代人的体验还原过去的儒家生活,专注在礼仪、道场修复,文化的弘扬与普及上下功夫。例如他修复完善迄今千年历史的都江堰文庙,并召集人们演示了古代婚礼,射礼,冠礼,乡贤酒礼,祭孔大典等。很多年来,这样有“规矩”的传统礼仪,非常不容易看到。

如此特别的全新的治学角度,有学者笑言,在龚先生之前,海内外仅见一人。有一位孔家后人孔德成先生在台湾大学教书时,拍过一套古代的婚礼仪式黑白电影。除了这位孔先生外,龚老师恐怕是唯一一位将恢复古礼并付诸实践的学者了。

温先生曾说,龚鹏程是现代学术的一条“漏网之鱼”,他始终保持个性、情操和批判意识,著述鲜活潇洒,观点跳脱,所以常引发学术振动,引起人们思考和探究的冲动。这样的治学境界,真令人敬重而高山仰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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