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帅:晚饭新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52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3:40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0期  

梁帅  

蹦蹦跳跳的游戏

回家路过小区的广场,一群孩子,都像他外孙子亮亮那么大,在跳皮筋儿。孩子们对这种蹦蹦跳跳的游戏玩得很投入,老丁看在眼里,欢喜在心里。孩子们的小嘴不停,随着跳跃的节奏,唱念一首童谣:一个老丁头儿,该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给……

老丁在孩子们的唱念声中,渐行渐远。

等老丁回到家中,把从家乡带回来的土特产放到厨房。老伴儿便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厨房择菜。老丁还告诉老伴儿这些都是纯绿色农产品,不带一点儿农药的。这时候,下午四点半钟。墙壁上的老式挂钟短促地发出一下声响。

下午四点半钟老丁坐在自己书房的椅子上,从书桌的笔筒中拿出一支铅笔,在白纸上画了一幅简笔画,是按照孩子们唱念的歌谣而作。他首先在白纸上写了一个“丁”字,然后在“丁”字的两侧各画了一个圆圈,代表眼睛。接下来又在“丁”字的上面画了三个横,最后,在“丁”字的下方笨拙地写了一个“四”。突然,他停下手中的铅笔,嘴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孩子们的歌谣,“一个老丁头儿,该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给……”。

接下来,老丁皱起眉头,因为他觉得这首歌谣没有说完整,自己又想不起接下来该怎么说了。老丁长时间地陷入了思索,他的眉头皱得像纸上的三横一样,歪歪扭扭。或者,纸上的三横非常像老丁额头上的皱纹。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匆匆地回家,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他就能听全这首歌谣。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他曾经也这样玩过这种游戏。在自己冗长甚至沉闷的生命之河中,那个时代似乎又太遥远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白纸上,似乎一个人的面孔已经基本上勾勒出来了,剩下的是为这张脸划定一个疆界,否则,就会像我们家乡著名的歇后语说的那样,一张白纸画一个鼻子——好大的脸。

想到这里,老丁突然顾自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大,但自己却听得真切。随即,老丁嘴里冒出一句脏话,去他妈的!

然后,老丁大笔一挥,给这个面孔圈定了一个疆界,简单地围绕鼻子、眼睛、皱纹还有嘴巴画出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像一张饼的形状。老丁想到饼的形状,突然脑袋里面灵光一闪,又想起了两句歌谣,“一个老丁头儿,该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给,买了一张饼,花去三毛三……”,所谓“三毛三”就是在椭圆的外侧左右各画了一个3,不过左侧的3是反过来写的。一张脸的模样,在下午五点过五分,在老丁的笔下曲曲折折地诞生了。

但是,老丁又觉得自己后来编进去的饼啊,三毛三啊什么的不对,和孩子们说的又有些不一样。此时,老丁已经头发花白,不愿意费劲儿硬憋了。恰好,老伴熟悉的声音让他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老丁长出一口气,听见老伴儿让他出去吃饭。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

几年前一个早晨,老丁走出单位的办公大楼,他退休了。这意味着他从此即可赋闲在家,这也是他进入不惑之年,就一直盼望早日来临的一天。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手里拎着往日上班携带的公文包,又一次回转身躯,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从业四十多载的单位大楼,烫金牌匾上那几个行楷题字,还是他当年亲手从一位老作家那里求来的字呢。

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刚刚踏入这块门槛的时候,他也曾意气风发,怀揣着很多为祖国、为人民的伟大理想,想在这块土地上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也不枉在人世间行走一遭。

老丁似乎看到自己刚刚走进这里来的光景,那时候同事们还称他为小丁,单位里那些好事儿的女人还总为他的个人生活问题操心,总想把自己手中的女孩子介绍给小丁同志。那时候,小丁大部分都以工作太忙等理由婉言谢绝了。

时间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跑得飞快。小丁转眼就成为老丁了。几十年的光阴,仿佛一瞬间。老丁又一次想到自己被称为小丁的美好时光,但那些均已经成为往事,留给他在以后的岁月中仔细品味。

这些天,老丁总是不经意间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浑身上下有股子使不完的劲儿,连撒尿都哗哗直响。

那是一个阳光可以透过办公室窗子的下午。也许是过分专注于手中要写的材料,他已经忘了时间,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阳光直接喷了他一脸,小丁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晕倒,那一瞬间过去之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扭了扭腰。邻座的王姐还和他开玩笑,说小丁还挺会保养呢,然后跟小丁说,年轻人注意点好,要不,到老了病该自己找上门来了。尤其不要老是坐在那不动地方,会得前列腺疾病的。

王姐四十几岁的样子,体态略有些胖,但模样长得还算端正。小丁想这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也很是招风。

小丁笑着听邻桌王姐把话说完。王姐说话总是字正腔圆的,不像单位里的一些女同事,长得挺好看,但一张嘴就一股大碴子味儿,叫人倒胃口。

王姐说到前列腺的时候,小丁脸一下红了,还表现出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小丁说自己健康着呢,没事。与此同时,小丁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凉茶,然后转身出门,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半天的时间都没有上厕所了。这时候,应该去了。

没想到,在厕所里遇见了处长,小丁把卫生间的门带上之后,处长已经把裤子褪到屁股上要小便了。见小丁进来,处长把身子又往前挪了一挪。小丁和处长并排站在那里,心想见到领导总要打个招呼,打招呼不应该分什么场合吧。

于是,小丁一边解裤腰带一边问处长好。处长说,你也来了。处长的话让小丁听得一愣,心想,我也是正常人啊,是正常人谁能不来这地方呢,处长这话说得有毛病。

小丁一边想,一边掏出家伙,一股浊浪声势浩大地冲到小便池中,小丁忽然想到王姐,想到王姐与他说的那些话。脸上显露出一种洋洋得意,竟然把眼睛闭上,陶醉在水流击打小便池瓷砖的声响之中,忽略了站在身边的处长。

时间过得似乎很漫长。

小丁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处长还站在身边,一只手托着那家伙,眉头紧锁。尿完了,小丁把自己的家伙甩干之后,提上裤子,看见处长还在,心里在犯嘀咕,这处长平时讲话的时候,纸糊的毛驴大嗓门,怎么尿尿的时候却如此悄无声息。处长发现小丁在看自己,脸上有点发热,对小丁说,到底是年轻人啊!还真有股子冲劲儿。

小丁看见处长站了好半天,也不尿,还在摆弄那玩意儿,竟然冒出了一句话,处长,要不要帮忙?

说完之后,小丁也感到无所适从的样子,接着说,处长,那我先走了。

走出卫生间,小丁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直骂自己傻逼。

她应该把故事埋掉

小丁当副处长的时候,那位尿不出尿的处长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尿不出尿的处长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斗得很惨。问题集中在处长的作风问题。

那天在批斗现场,处长无奈交待了他和一个女人的私情。小丁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和老处长乱搞男女关系的人竟然是坐在自己邻座的王姐。王姐走上台前,羞羞答答地不与老处长对视,小丁在台下发现,老处长以一种犀利而愤懑的眼神看着他的老相好。王姐那时候齐耳短发,穿着一身黄军装,王姐在台上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因为羞愧脸蛋儿红扑扑的。

王姐站在台上,看那架势小丁以为王姐一定要狠狠地揭发老处长的流氓行为,但是,小丁听到的只是王姐反复地说,他是一个禽兽,他是一个流氓,他是一个流氓禽兽,他是一个禽兽流氓。王姐越说情绪越激动,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淌,弄得胸脯都湿了一大片。

台下的人群,看到王姐受禽兽侮辱的悲惨状况,很自然地就群情激昂起来。台下成片的口号声淹没了老处长嘶哑而无力的辩驳。

那时候的小丁坐在台下,想起了和处长共同撒尿的情景。心中便痛恨处长,活该,让你乱搞男女关系,搞得撒不出尿来,这种人最活该。小丁那时候显然是同情王姐的,这不仅是因为王姐在台上表现出一副可怜相,更是她对这个女人印象很好。从小丁来到这个单位,王姐就一直为小丁寻找女朋友。可以说,他和媳妇之间的婚姻,王姐是个大媒人。看到王姐那样无助,小丁真想冲上台去,狠狠地抽处长两个嘴巴。但是有人比小丁捷足先登了,那人上去啥也没说左右开弓先给处长三个大嘴巴。可能是出于对称的考虑,那人又在处长的右脸蛋上狠狠地来一个耳光。然后这个人开始痛陈处长思想深处的肮脏,声泪俱下,令台下数百群众无不感动。

老处长在无情的嘲弄和强大的舆论攻势面前,威风扫地,与此同时还承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几次下来,可怜的老处长就坚持不住了,心理防线一崩溃,处长一时想不开,在一个雨夜,自杀了。

据说是用裤腰带上吊死的,死的时候舌头伸出老长,似乎有话要讲。

小丁在单位混了二十几年之后便成了老丁,单位同事和周围邻居也都这样称呼它,慢慢地也就变成了一种习惯。

退休后的老丁,一个人闲暇无事的时候,总是爱回忆。回忆就像一道大门,一旦被打开,就出现一条通往轮回的大道,这条道路两侧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风景,让老丁陶醉其中。老丁甚至想要根据自己的回忆,写出一本传记。老丁想,在自己的传记中,一定要好好写一写当年的老处长。

想起自己和老处长洗手间的那次短暂相处,老丁甚至有些自责,心中竟然冒出那样一种设想,如果当时自己站出来为处长辩解,结果又会怎样?自己会不会因此被人们误认为是老处长的同党,也要受到羞辱和惨无人道的肉体惩罚?但是老丁总在想,当时处长是不可能搞破鞋的,因为处长是个阳痿,而支持老丁这样认为的理由不过是处长尿不出尿来。

老丁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设想,因为尿不出尿来不一定就是阳痿。再退一步说,即使是阳痿,难道就不能有私情吗?此外老丁听说过一种叫做“柏拉图式爱情”的说法,就是两个人可以没有肉体上的关系,所谓爱情全靠精神上的互相抚慰便可达到高潮。

老丁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如果在动乱的年月,给他机会为老处长说话,他也未必有那个胆量。

那是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工作日记。这个笔记本在保险柜中可能存放太久,老丁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一股发霉的味道从纸缝中渗出来,老丁掸干净笔记本上的灰尘,打开一看,他认识那娟秀的字迹,一定就是王姐写下的。

开始的几页,都是一些工作计划和会议记录,接下来规规矩矩地抄写了许多领袖语录。只有最后的几页纸写了她的一些个人生活记录。

在那几页纸中王姐提到一个男人,王姐和那个男人一起去江边散步,在散步的时候王姐把身子主动靠近那个男人,王姐说那一次她和那个男人之间虽然没有什么亲密的接触,但在她心里却产生了一种“恋爱”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王姐在最后两页的笔迹很潦草。老丁推测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王姐一定带着情绪,她开始恨那个男人,说那个男人不开窍就像一块榆木疙瘩,软弱得像一个面团……他不是一个男人……

老丁一直在想那个男人是谁,老丁陷入了沉思,他不仅想不出那个男人是谁,也想不明白王姐为什么要写这些。

许多年前,老丁作为单位领导去医院看望卧病在床的退休老干部王姐,王姐的丈夫几年前在一场车祸中撒手人寰。两个人在医院的病房中不知道为什么谈起了当年的老处长。但王姐对老处长的态度让老丁觉得那场运动对人们的伤害太大了,几十年过去,还是那样水火不相容。

王姐对老丁说,根本不用可怜那个老混蛋。他就是一个蠢货,一个真正的窝囊废,他不是一个男人。

他不是一个男人。在离开医院之后,老丁再次想起王姐所说的这句话,竟然觉得很熟悉,甚至那种说话的口气都那么一致。老丁突然想起那本日记,老丁想自己在读王姐的日记的时候竟然能读出说话的口气,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姐的丈夫就是后来成为副处长的老李。传说中,是王姐和老处长恋爱失败之后,一狠心才嫁给各方面都不如老处长的老李的。

文革期间,老李为了当处长,看准机会就对老处长下了狠手。他给组织上写匿名信,揭发了老处长,并让王姐也写证明材料。但是老李做得鬼道,因为他与革委会头头的亲密关系,保护了王姐。老处长脑袋便扣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要了老处长的小命。

当然关于老李为了当处长陷害老处长的事情,都是老丁在许多年后听别人说的。

医院回单位的路上,老丁不禁感慨,多少男人都栽在女人手里,斯人已逝,昨是今非,一个人的一生会发生多少故事,这些故事别人都无法知道真相,只能去猜测,每个人内心的故事都应该烂到肚子里,让它们跟着你一起长眠地下。打死我也不说!

许多年以后,老处长死了,老李死了,王姐也死了,带着他们各自的故事,都已经死了。退休后的老丁常常想起老处长,想起王姐,竟恍若隔世。

在洗手间里,老丁掏出自己的家伙,它已经不再年轻。从颜色上讲,它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黑色素的沉积,就像年轮一样,印刻在老丁的生命之中。

婚 礼

老丁在副处级的岗位上退休之后,每天仍然早起,在这个穿过城市的江水岸边,伸伸胳膊,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在早市上转悠一圈,买点菜,再回家。

老丁喜欢在早市上转悠,那是一种人间烟火的味道。郊区的菜农,起大早,来到早市,在吆喝中,让自己的劳作变成金钱,老丁想,这是对生活的一种残酷执著。老丁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感受着市井生活的气息,这让他的退休生活更加显得平淡而没有光泽。

从早市回到家中,他开始看报纸。发现有趣的新闻,他还读给老伴儿听。

《城市晚报》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新闻:《73岁老头儿兽性大发 诱奸4岁女童》。该文标题用大号的黑体字,非常醒目。老丁继续往下看,原来是家住韩家洼子镇的老孙头,现年73岁,丧偶多年,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用糖果等诱饵,把邻居家的四岁女童,骗至家中,进行多次奸污。

老丁把这一消息公布给老伴儿的时候,老伴儿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缝补一件汗衫。老丁颤抖着声音激情十足地阅读这条消息,然而屋子里惟一的一位听众,却像聋子一样,仍然专心致志地缝补她的衣服。老丁说,哎,你听没听我读啊?老伴只说了一句,恶心!然后继续做她的活计。

老丁不知道老伴儿是为自己对这种低俗的新闻感兴趣而感到恶心,还是为报纸上的老孙头强奸幼女而恶心。但老丁到底还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她肯定是对韩家洼子的老孙头而恶心的。因为这老家伙禽兽不如,祸害人家四岁的孩子,太损了,这还不叫人揍吗,他妈的他这叫七十多年都白活了。

老丁放下报纸,在房厅里转悠了一圈,转念一想这老孙头,都七十三了,还能强奸,也算中用,只是不知道自己到那个年龄还中不中。别说到那个年龄了,就是现在,他也基本上没有什么感觉了,偶尔来那么一下子冲动,靠近老伴儿,老伴儿不咸不淡地一句话,就让他刚刚燃烧起来的欲望迅速熄灭了。老伴儿说,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你给我滚远点。

老丁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坐下之后,身体深深地陷在椅子中间,房间里寂静得让人毛孔收缩,此时的老人被一种衰老的气息打击得浑身软弱。

老丁还是小丁的时候,办公室的王姐曾经给小丁介绍一个对象,也就是现在的老婆。

那时候处对象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认识几天就可以上床了。那时候,介绍人介绍之后,男女还都扭扭捏捏的,心里虽有欲望,都掖着藏着,不能奔放地表达啊!

王姐说那姑娘是她一个远房亲戚,王姐说人长得那是没得说,针线活又好,就是一个农村的。王姐说你要是觉得合适,就见一面。

小丁心想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农村人有啥不好,就同意见面。见面的地点选在了江边的公园里。小丁心里忐忑不安,主要是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了如此明确的目的,跟一个女人约会。

两个人都低着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人坐一边,中间还空出好大地方。小丁偶尔抬一下头,看见远处江面上有一艘船,那船由小变大,越来越近。直到他感觉旁边有人碰了他一下。

女方侧着身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沙果,递给小丁,说这是自己家园子种的,已经洗过,干净。

小丁拿过沙果,说声谢谢,但是没有吃。

姑娘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平时也不说话吗?

小丁被问得一个大红脸,一着急说话马上就结巴起来了。小丁说,不,不是,我就是有点紧张。

第二天上班,王姐就问小丁,怎么样,成不成。

小丁说挺好的。

其实,小丁回到家里,想了一个晚上,头脑里仍然没有勾勒出那位女子的形象,除了那酸酸的沙果,小丁似乎还看见一条粗黑的辫子。但是小丁那时候,仍然看不见辫子的另一端,隐藏着的漫长的婚姻生活。

那就是成了,王姐听完小丁的话,就像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那样,立马拥有了巨大的成就感,同时也拥有了爽朗的笑声。小丁觉得女人真是奇怪,尤其是上点年纪的女人。她们在相夫教子承担工作之余的乐趣,就是管一管别人家的私事。

转眼冬天就到了。

腊月的天空,阴沉沉地总是像要有场大雪似的。

婚礼的仪式非常简单,以至于许多年之后,老丁参加晚辈们的婚礼时,总是感叹现代婚礼不仅仪式繁杂而且铺张浪费。成婚的那一天,小丁和媳妇,一人拿一本红皮书,在众多亲属、朋友、同事面前,背诵了伟大领袖的著名篇章,就揭开了妻子的红盖头,然后大家入席,喝酒。

喝得酩酊大醉的小丁,那一夜一直睡到后半夜三点钟才起床脱衣服。脱去了自己的衣服之后,又脱去了媳妇的衣服,然后完成了人生的一个重大主题。

第二天起床之后,外面的大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小丁费力地推开房门,外面已经是一片白茫茫,小丁在那个雪白而寂静的早晨感到一阵阵地眩晕。

孩 子 们

晚饭是老丁和老伴儿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的。

一不小心,老丁咬了自己的腮帮子。

这可把他疼坏了,放下筷子,嘴里面发出一种含混的声音。

老丁漱口之后,吐出来的唾液还带着血丝。老丁抱怨说,真他妈倒霉,怎么了这是。

老伴儿跟他开玩笑说,肯定是馋肉了。

老丁说,不会啊!昨天你炖的排骨炖豆角,我吃得香着呢!

老伴儿除了会针线活之外,还会做一手好菜,这是老丁在十几年的夫妻生活中感到最为满意的一件事情。除了排骨炖豆角,老丁就喜欢吃地三鲜,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土豆、茄子和尖椒。茄子土豆过油后,放尖椒一烧,再放一点调料,好吃又便宜。老丁吃了几十年,从来就没有腻烦过。

老丁说不吃了,咬了自己一口。饱了。

老丁就坐在桌边,看老伴儿吃。老伴儿说,下午大丁打电话来了,说下个月你过生日,他们要回来给你过,闺女也要飞回来,她一走都四五年了。

老丁说,我以为他们都给忘了呢,还算心里还有个爹!

老丁膝下有一男一女,女儿丁当随丈夫前几年移居加拿大。几年了,也没有回来看过一次,但还好,过年过节都会打电话来。女儿在电话里总说,等过几年他们有点经济基础了,就把爹妈都接到加拿大享福。

老丁说我可不去,谁爱去谁去。我半句加拿大话都不会说,去了是享福还是受罪啊!

老伴儿的态度就要积极许多,一听到闺女说让自己去加拿大享福,就高兴得合不上嘴,还对老丁说,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我去了再找一个外国老头,你看好不好。

老丁犯了倔脾气,和老伴打嘴仗也不甘示弱。老丁说,好,好,你结婚可别忘了告诉我,我即使不能亲自参加婚礼,我也会放鞭炮,表示祝贺的。

老伴儿一看老丁是故意气自己,就一甩袖子,回自己屋子了。

老丁则洋洋得意,拿着自己的收音机,回书房了。

老丁最想的还是他那个外孙子亮亮,走的那会儿亮亮刚刚会在地上乱跑。姥姥、姥爷在他的嘴中还咬不准音呢。

老伴儿说亮亮一家三口就要回来了,老丁颇高兴。在电话里,女儿说亮亮已经长高了,外语说得嘎嘎地。有时候,亮亮也跟姥爷说话,但亮亮的普通话说得不好。老丁还告诫女儿让亮亮多学学中国话,不能忘本。

老丁的儿子大丁在一家公司做经理,也不经常回家。老丁对这个小子是最不满意的。小的时候,老丁就给儿子设计了一条从政的线路图,如果大丁按照老丁设计的路线走下去的话,老丁想这小子肯定会比自己这辈子有出息。

但无奈的是大丁根本不理老爹这一套。考大学的时候,老丁让大丁考中文系,好好锻炼一下笔杆子,出来后给领导做一个秘书,很快就会得到提拔的。但大丁自己却偷偷填报了经济系。毕业后,老丁主张让大丁做公务员,可这小子却进了一家外资企业。老丁让他入党,他却有自己的理论,说老丁强迫他入党的思想肮脏的。老丁急了,竟然引经据典,说马克思说资本才是肮脏的,它来到这个世上,从头到脚都流淌着肮脏的血。大丁说,你说资本肮脏,你怎么还那么看重你的钱呢,咱们为什么还要进行原始积累呢,我说爹,我们都是凭劳动挣钱,你怎么还这么不开窍呢!

老丁气得浑身直哆嗦。

大丁工作的第二年和自己的同学结婚了。两个人谁都不要孩子,这又让老丁很是生气,为此没少跟大丁吵架,每一次大丁的回答都让老丁生好几天闷气。总之,这么多年来,和儿子面对面交谈的过程中,老丁没有几次不吹胡子瞪眼的。

几年前,大丁提出要和媳妇离婚,这事儿让老丁颇操心。

大丁和媳妇打算离婚那时,大丁媳妇总是来找公公婆婆,列举大丁在外面做了诸多对不起她的事情,每一次都是声泪俱下,感染得老丁和老伴开始同情这位儿媳妇。为此,老丁打电话专程把儿子叫回来,狠狠地把儿子臭骂了一顿。说儿子是当代的陈世美。儿子总要反驳的。但儿子反驳的方式就是沉默,待老丁骂累了,他留下一句话说,爹,这事你就别跟着操心了,这婚我离定了。

然后,甩门就走。

老丁疯了一样冲出去喊道,我看你敢,杂种操的!我还管不了你了呢!

到头来,老丁还是没有干涉成功大丁离婚的事情。老伴儿也常劝老丁,说孩子都大了,咱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就随他们折腾去吧。

后来,大丁果然又找了一个媳妇。

大丁的这个媳妇是一家电台的女主播。老丁从来没有听过儿媳妇所说的那个频道。

大丁带着媳妇回家的那天,老丁和老伴儿刚吃过午饭。一切都收拾完了,老伴儿躺在沙发上平胃,老丁在屋子转了几圈之后,回来坐在老伴儿身边,拉着老伴儿胖乎乎的手,除了感觉皮肤松弛之外,温暖依然存在。老丁伏下身子,在老伴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老伴儿扭了一下,说大白天的,你干啥,不怕来人咋地。

老丁笑而不答,反问说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了?

很久以前,老丁就已经和老伴分居了,老伴说老丁睡觉打呼噜,首先提出了分居。分居后老丁和老伴儿似乎还能半个月来那么一次,但时间短暂,让老丁颇为神伤。最主要的是,老伴的积极性不高,每一次给老丁留下的印象都不好,老伴对于他的要求不仅冷漠,还像是一种负担,一种痛苦的负担。

当老丁问及老伴多久没有在一起的时候,老太婆显得颇不耐烦,哎呀,我不知道,别问我。你胡子扎着我了。

老丁并没有理会老伴儿的微弱反抗,继续他的动作。老丁知道,自打结婚起,老伴儿就从来没有主动过,都是这样半推半就地完成的。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如果这个时候,门铃不响,老伴儿的抗拒就会松弛下来,老丁的进攻就已经接近成功了,但门铃早不响晚不响,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老丁这个生气啊!真想立马就拆掉那个该死的门铃。

从老伴身体上翻下来,老丁又把裤子重新穿上,老伴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说啥了,你不听,这来人了吧,还不去开门儿?

老丁穿好衣服,把门打开。

大丁说,爹,你干啥呢,咋这么半天才开门呢?

老丁耷拉着,一看儿子还带着一个漂亮女人,再一想自己刚才,就有点不自然,说没,没干什么。这不是吃完饭,躺一会儿嘛。

大丁说,我妈呢?

老丁说,你妈在里屋呢。

大丁就喊,妈,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老伴儿从屋子走出来,脸上还有些红润,大丁就跟老丁他们介绍说,爹妈,这是你儿媳妇小曼,做广播的。

收音机和电视

大丁第一次说小曼是做广播的,老丁还以为小曼在一家半导体厂工作呢,后来大丁一解释才清楚,原来小曼是一家电台的主持人。大丁和小曼的婚事很简洁,只是找了几个亲属在一起热闹了一下,小曼的表现让老丁夫妇很满意。

老丁偶然一次在电台中听到了小曼的声音,觉得那声音甜蜜得根本不像自己那个儿媳妇。小曼再次登门的时候,老丁问,上次你说你的节目是什么来着?我老了,记性不好使了。

小曼说,是中波855,一个点歌节目。

老丁说,在广播中听你的声音,好像和现实中的不太一样嘛?

小曼说,那是广播的声音经过处理的。爸你说,是在广播中好听,还是我在你跟前儿说话好听。

老丁顿了一下,忙笑着说,都好听,都好听。

他没有说儿媳妇的声音在电波中有点假,有点嗲。他怕那样说,小曼会生气的。

老丁在没有做播音员的儿媳妇之前,是很少听广播的。充其量也就是听听单田芳先生的评书联播。说来也怪,单田芳大哑脖子似的嗓音,穿透力还挺强,硬是把老丁吸引住了。因此,只要是能赶上单田芳的评书,他都听。有时候,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是千军万马,打斗厮杀。有时候,老丁也一边吃饭一边听,只是最近,因为电视台开播了一个叫做《晚饭新闻》的节目,老丁才改掉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听广播的习惯。

电视台的《晚饭新闻》在老丁吃晚饭的时候准时播出。这个节目内容很杂,以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居多。据主持人说,每一条新闻都会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晚饭新闻》的主持人,长相颇有特点,脑袋圆圆的,脖子圆圆的,身子也圆圆的。往那一坐,就显得电视屏幕的空间很拥挤。这不禁让老丁想起单田芳先生在评书中描述的一种人,每一次这种人出场的时候,单先生就会说,见此人长得是挫咕伦敦,压咕伦敦,没地方蹲。还有一句是,脑袋大,脖子大,胸大,屁股大,都大一块堆儿去了。

就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主持人,办了这样一档不伦不类的新闻节目,却带动了这个电视台在晚饭时间的收视率。关于电视节目的收视率的事情还是儿媳妇告诉老丁的。

大丁有事不能回家看望老人的那个星期天,小曼一个人拎着几个塑料袋出现在老丁的门前。开门进屋之后,小曼就跟老丁解释说大丁出差了,他打电话特意嘱咐,来和你二老过周末的。

老丁很高兴,也很客气地跟儿媳妇说,来就来呗,还拿这么多东西。

小曼说,这些都是营养品,给你和妈补补身子骨。

老伴儿赶紧下厨整饭,小曼也跟着忙前忙后的。老丁这会儿心中想这儿媳妇还不错。

他这也是为儿子高兴啊!

饭菜上来,三人坐定。老丁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似的。老伴儿说,你找啥呢,喝酒咋地?老丁说好,喝点儿,小曼也喝点,老婆子你也整点,今天高兴嘛。

但老丁一回头,突然看到了电视,才猛然想起,《晚饭新闻》已经开始了。

老伴儿说,你好好吃饭得了,看什么电视啊,闹哄哄的。是吧,小曼?

老丁说,小曼,最近,我看一个节目挺有意思,就是这个,叫《晚饭新闻》,你听这名,是不是有点意思?

儿媳妇小曼说,我平时也不怎么看电视,你说这个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不过这个主持人,好像我大学同学。

老丁一下子来了精神头,把花镜戴上仔细看看,很惊讶地说,你们还是同学啊!

儿媳妇说,是。他上学时候就胖。最最着笑的是,那时候他的嘴唇特别厚实,我们同学都和他开玩笑说,老赵,你吃饭的时候,最好用手托着点你的嘴唇,要不一不小心掉下来,砸着你脚面。

老丁开心地笑了。心想这孩子还会讲笑话。

儿媳妇小曼继续说,后来我们就不咋联系了。再后来,我听说他调进了电视台,而且,我们同学都说,他把嘴唇作了削薄手术。爸妈,你看他现在的嘴唇是不是不那么厚了。老头老太太看了半天,都觉得主持人的嘴唇子还算正常。

老丁说,小曼,你说的要属实的话,那么主持削薄嘴唇的事,肯定是《晚饭新闻》最大的新闻。

儿媳妇小曼微笑说,爸,你可真会说笑话。

小曼的出现,让这个偌大的房间有了一种在老丁看来是新气象的东西。后来,老丁又琢磨了一下,认定那种新气象的东西就是人气。平时,屋子除了电视中人物的笑声之外,他和这个与他一起生活几十年的老女人,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甚至默默地会心地微笑都很奢侈,这让老丁感到几分不安,几分恐惧。或许,老伴也曾经这样想过,但这个老女人,很少和老丁交流心中的所思所想了。

这时候,电视画面上出现一个老头儿,老丁侧对着电视,但解说员的声音听得真切。解说员说,家住韩家洼子镇的老孙头,现年73岁,丧偶多年,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用糖果等诱饵,把邻居家的四岁女童,骗至家中,进行多次奸污。

老丁觉得这条新闻耳熟,就转身子,看了一眼说,这新闻前几天报纸上报道过。

画面上的老孙头有点小胡子,长得十分猥亵,穿着囚服,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一个记者隔着牢房的铁栏杆采访老孙头。

记者:你一共骗小女孩到你家几次?

老孙头:三四次吧,有点记不大清楚了。

记者:每次都强奸?

老孙头:那不能叫强奸,多难听。和那丫头就是在一起玩玩儿,那小闺女愿意的,她都觉得好玩。

记者:每次强奸多长时间?

老孙头:没多大一会儿,一分钟,两分钟就那样吧。

紧接着《晚饭新闻》开始介绍老孙头是怎么把小孩骗到家中的一些情况,将近结束的时候,又是一段同期声。老孙头仍然玩世不恭地说,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会受到枪毙,死了就得了,一了百了,搁这儿丢人。

老丁撂下筷子,这老头,也太做损了,怎么忍心祸害小丫头呢!

儿媳妇小曼说,现在都啥社会了,还强奸,花点钱啥问题都能解决,何苦呢?

老伴儿说,这啥破电视节目,尽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儿媳妇说,现在电视台都愿意弄这些,有人看,就能提高收视率。

老丁问,啥叫收视率?

儿媳妇回答,简单说就是有多少人看。看的人多,电视台的节目就受欢迎,他们就能多上广告,多上广告他们就能多挣钱。

老丁说,那就是说这不是真事喽?

儿媳妇说,也是真事,就是迎合老百姓口味,很低俗。

老丁吃完饭,回到书房,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那个老孙头。

小 翠

现在,老丁要到公园里去晒晒太阳,他听广播说老年人最好每天都到户外晒太阳,可以补钙。老丁就一个人从楼上下来,往离住处不远的公园走去。

这时候是下午三点十五分。老丁的身影从居民楼的阴影下穿过。

在公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本来已经干涸。公园管理处把池塘底部以及四周砌上瓷砖,采用人工注水,让干瘪的池塘又变得丰腴起来。

几个小孩在池塘中摸鱼,玩得十分高兴。旁边一位管理员戴着遮阳帽坐在藤椅上,手中攥着一把零钱,老丁知道这些孩子下水摸鱼都是要花钱的。不过花钱买高兴,也算值得。

老丁在阳光下大约走了四十分钟,便躲到树阴之下的长椅上休息。不远处一个树底下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围坐一圈,中间站着一位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正在唱二人转,坐在马扎上的老人有的手拿二胡,有的打着呱嗒板,看样子是乐队成员。

老丁想,要不是小翠的出现,他就凑过去看看那女人的演唱,没准她还能和那女人构成一幅架呢。

但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小翠,一个早市上卖菜的女人。

老丁在早市第一次见小翠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捆大葱。小翠热情地叫卖,声音尖锐,压倒了周边的摊贩。在早市那个乱哄哄的环境中,声音高而且尖锐,自然便会吸引更多人的关注。老丁也是听见那声音,才凑过来的,小翠一见老丁就问,大爷,您想买点啥,都便宜了,市场最低价。

老丁用手翻腾着小翠筐里的茄子、辣椒,然后问多少钱一斤。

小翠说茄子三毛,辣椒五毛,来点不?大爷。

老丁称了五斤茄子二斤辣椒。付了钱,要走。

小翠问,大爷,你这大葱多少钱买的。

老丁说,这些两块钱。

小翠说,大爷你买贵了。下次来我这儿,肯定一块五能拿走。

老丁笑了笑,说姑娘们那我下次到你这儿来。

老丁打那以后,每次到早市买东西都到小翠这儿买,一来二去就混了个脸熟。但除了在早市见过小翠之外,老丁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到过她。也就在前些天老丁发现,小翠不见了,他走遍了整个早市,也没有发现卖菜的小翠。那天早上,老丁头胡乱地买了些蔬菜,就回家了。

小翠在这天下午不算太热烈的阳光下,在老丁的印象中,要比往常漂亮许多。老丁注意到小翠的嘴唇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口红。如果说早市上小翠有四十五岁,那么今天下午的小翠顶多能有三十五岁。但小翠的实际年龄有多大,老丁也不清楚。

小翠也看见了老丁,小翠手里还托着半塑料袋瓜子。瓜子皮在那红红的嘴唇的张合过程中肆无忌惮地飘落在公园的小路上。

老丁说,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你卖菜了。

小翠说,改行了。

老丁说,现在做什么?

小翠说,卖肉儿呢。

老丁说,在什么地方卖呢,我好去割些。

小翠就哈哈笑了起来。老丁有点蒙了,小翠红红的嘴唇在老丁的视线里,显得特别夸张。

小翠不笑了,坐在长椅上,竟然哭了。

老丁更蒙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翠却把头埋到老丁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

老丁心里开始慌张起来。

他看看离自己不远的那伙老人们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唱二人转上,他身体微微地挪动一下,小翠的头抬起来了。

小翠说她家在江北农村,家里面共有五个孩子,都是女孩。父亲想要一个男孩,就对生下来的女孩不管不问,动辄骂两句,打两下。小翠出生七个月就被邻村的一个女人抱走了,但那个女人后来有了自己的儿子,小翠每天都被迫从事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稍有不顺从,就会招致打骂。那一年小翠刚刚十一岁。

十一岁的小翠还受到来自这个家庭中爸爸的性骚扰。三年后的一个雨夜,母亲带着她的亲生儿子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哥哥,这让那个恶棍父亲终于得逞。

小翠拖着沉重的身体,在雨夜中,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而那个恶棍则在屋中酣然大睡。小翠拿起厨房中的菜刀,砍了下去,那恶棍命大,但在此后的岁月中,他的脸上永远留下了耻辱的刀疤。

小翠离家出走了。

母亲和恶棍父亲都没有一点找她的意思。小翠也不希望他们找,自己一个人,到处给人打工。在打工的途中结识了阿强,两个人既没有领取结婚证,也没有举行隆重的婚礼仪式,就对付着过日子了。

但是,就在半个月前,阿强被人砍死了。

阿强死得真冤枉,凌晨三点多,阿强去上菜,正赶上两伙人在火拼,也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枪,没有打倒对手,却让无辜的阿强丧了性命。

小翠说他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来卖的。

老丁被小翠讲的故事给听傻了,他何时见过如此命苦的女人啊。老丁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一定要尽其所能,帮助这可怜的女人。

太阳有点偏西的时候,小翠不哭了。站起来邀请老丁到她的住处坐坐。老丁一下子紧张起来,心中暗想,自己要是去了合不合适?但是,此时此刻,老丁那双脚却支配了他的大脑,跟着小翠穿过树阴,来到了宽阔的马路上。

夜晚睡不着觉的男人们

老丁回到家中,草草地吃了晚饭,与此同时心不在焉地看了《晚饭新闻》。然后回到书房,拿出一个笔记本,想写点什么,但想了半天,又把钢笔撂下。随手取下一本书,看了没几页,又把书放下,因为他把那些逐字逐句看过的文字都忘得一干二净,脑海里总有一些凌乱的东西在驱赶他阅读的记忆。

后来,老丁和衣而卧,倒在床上。老丁感觉很累,但那个叫小翠的女人,总是笑嘻嘻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小翠的脸色暗淡,似乎有忧伤。但转眼间,这个女人便放荡得不成样子,脱去老丁的衣服,喘息着亲吻这个老人。老丁几十年来都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想一想自己的老伴儿,即使年轻的时候,也不敌小翠三分之一啊。尤其是五十以后,老伴儿的身体每况愈下,根本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下午的阳光散布着温柔的色调,从窗子进来,铺满了这个房间。老丁在下午的阳光下,眼里曾经闪过泪花。

让老丁懊恼的是,那美好的兴奋来得也快走得也快。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小翠的身体,老丁的身体便猛然颤抖了几下,老丁在那一刻发现小翠的神态怔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这一变化很短暂,但在老丁的记忆中却留下了长久的记忆。

老丁紧紧地抱住小翠那具温暖热辣的身体,很细致地抚摸,太阳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对面的高楼遮挡住了。老丁穿好衣服,给小翠留下二百元钱。小翠说啥也不要,但老丁走的时候,还是把钱放在了门口的鞋架上。

老丁在深夜醒来,喝了一口放在床头的凉开水,就睡不着觉了。

老丁开始对自己的身体产生非同寻常的怀疑。

辗转反侧,老丁打开了收音机。

电波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确定那就是小曼,他的儿媳妇。

小曼说,感谢刚才这位热心的听众参与我们的节目,下面我们接听下一位热心听众的电话。

听声音打进电话的是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声音在午夜中显得很疲惫,他说要找主持人和梁教授咨询一些问题。中年男子在电波中说出了男人最为难以启齿的问题。他说自己和老婆经常闹矛盾,那个被主持人称为专家的梁教授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和不和谐。中年男子说不怎么和谐。每周只有那么一次,并且勃起比较慢,也不怎么硬,性生活的时间还很短。专家便建议他吃一种叫做“虫草回春胶囊”的药物,并一再强调,这种药是纯中草药,不会产生副作用,并且能够很好地达到治疗效果,能让男人焕发第二次青春等等。

中年男子挂掉电话之后,另一个男人打进电话。二话没说,便一顿感谢,感谢梁教授给他介绍的好药,还了他一个做大男人的梦想。说得很详细,说他自从服用了“虫草回春胶囊”之后,一个疗程就有明显的效果,不但觉得自己强壮了,时间久了,生殖器明显变得粗壮坚挺,还增长了几厘米。还说了他妻子在做爱时的一些表现,诸如亢奋的呻吟,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后腰,事后他发现腰部皮肤都被妻子抓出了深深的血痕。

主持人小曼在旁边总结说,看来这“虫草回春胶囊”真是名不虚传。也祝愿这名听众和他的妻子生活更加和谐美好。然后主持人小曼说,现在“虫草回春胶囊”正在真情回馈消费者,买一个疗程赠送一个疗程。

老丁真的睡不着了,他睡不着就在想,现在的男人怎么这么好出问题呢?这男人裤裆中的家伙折磨了多少男人,让他们大晚上的不睡觉,守候在广播旁边,倾诉自己生活中的痛苦。

多少年来,不抽烟的老丁,翻出了一支香烟,这香烟还是儿子上次来的时候抽剩下的。老丁点着香烟,烟头上的火光在黑夜中显得很妖娆。突然,白天的小翠又一次出现在那妖娆的火光中,还对老丁颔首微笑呢。

老丁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了一些,然后,对黑暗中的光亮以及隐藏在光亮背后的笑容,说了一句,你等着我的。

行动迟缓的老金鱼

亮亮冲进屋子,大喊外公外婆好。

女儿常说,亮亮他爸爸没有忘了她们娘俩,就是他们一家人最大的幸福。

亮亮他爸爸当年拼命地想出国。那阵子整个人就像丢魂似的,张嘴闭嘴都是国外的生活,让人觉得外国的马路都是金砖铺就的,外国的生活就是一幅天堂般的美景。那时候女儿开始烦躁,甚至生出很多不好想法。老丁就开导女儿,认为女儿是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看多了,电视剧上男人出国,总是在最初的日子里,还给妻子写信,打电话。然后,信件和电话越来越少,女人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男人的来信,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决别信,字里行间充满自责,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子什么的一顿对不起,最后说什么条件都答应,只是必须和妻子离婚等等。女人的心思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留下一根“悔不该当初”的长线,哭哭啼啼地把这根细线慢慢地收起,藏在心底,藏在眼泪酿造的湖泊里。

老丁说亮亮爸爸不是那样的男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对自己的男人充满信心。老丁十分肯定地说亮亮的爸爸错不了。

果然,两年后亮亮的爸爸就把妻子儿子一起接到了加拿大。老丁对女儿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女儿在要登机的时候,竟然扒着老爸的肩头,哭了。

八岁的亮亮看起来要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大块。外婆和亮亮开玩笑说,外国人的牛奶面包还真是有劲,看给我们亮亮吃的,多壮实。

女儿回到家中,就说家里变化也挺大的。就是觉得现在住的房子有点小了。她已经和丈夫商量要给二老在开发区再购置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让他们二老晚年好好享享福。老丁还没有说话,老伴儿就抢先说,姑娘你可省省吧,这房子我住得舒服,哪里也不去。你说那大房子好,我看不太好,光打扫卫生我就不用干别的了。

老丁说,你说得不对。谁让你打扫卫生了?这是女儿一片孝心,是不是,闺女?你妈老了,啥也不懂,别跟她一般见识。

女儿说你俩可别总是吵来吵去的了,都这么大岁数了……

女儿还想说什么,亮亮扑过来,拉着老丁的手,央求着让老丁领他出去玩耍。

老丁带着亮亮到公园里的池塘抓鱼,老丁给管理员付了钱之后,亮亮光着脚丫就进了池塘,猫着腰捕捉那些滑滑的小鱼。但是,缺少经验的亮亮,费了半天力气仍然一无所获,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许多汗珠。

亮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条向池塘墙壁游去的金鱼,身体倾斜角度过大,脚下乱了步伐,一下子卡倒在池塘之中,亮亮惊慌之间,哭出了声音。老丁鞋都没脱赶紧跳下池塘,扶起小亮亮,上下检查亮亮身体上有没有弄破的地方。一看除了衣服湿了之外,其他没什么事情,这才放下心来。

老丁把小亮亮抱到池塘边坐下之后,心想这孩子可真沉。然后老丁把小亮亮湿衣服脱下,又脱去裤子,小亮亮就穿了一个小裤衩,但这时候他已经不哭了。

小亮亮心中充斥着复仇的火焰。重整山河,二次杀回池塘,这回只穿了一个裤衩,行动要方便多了。面对着那些狡猾的小鱼儿,小亮亮这回也不蛮干了,他静静地等候那些鱼安静下来,再乘其不备,快速出击。果然这招有些奏效,和目标越来越近了,终于抓到了一条行动迟缓的老金鱼。小亮亮高兴得嗷嗷直叫,竟说了句英文,老丁听不懂。

亮亮期待的目光正在寻找外公的赞许,但此时,他看见外公正在和一个女人谈话。

小亮亮拿着那条金鱼,高喊外公。老丁看见亮亮手中的鱼,赶紧跑过来夸奖亮亮。亮亮受到了鼓舞,决定抓更多的鱼,获得更多的表扬。

池塘边的女人就是小翠,小翠是特地来找老丁的。上一次老丁没干什么就给了小翠二百块钱,让小翠颇为感动。老丁说你一个女人家实在是不容易,还是找点别的活干罢,总这样也不是一个好办法啊。小翠说她也想干点事业,但没有本钱怎么办。她想先攒点钱,然后回老家的小县城开个美容院什么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再找一个好男人嫁掉。

小翠对老丁说没事的时候就到她那坐坐。

老丁说这几天孩子回来了,恐怕没时间呐!

小翠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临走的时候,小翠说,你外孙真好玩儿,别让人失望哦!

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警察

儿子大丁和媳妇小曼带着大蛋糕中午就到了,这会儿正和妹妹聊天呢。

妹妹给新嫂子带回一件加拿大的连衣裙,小曼高兴得马上到隔壁房间换上,然后站在镜子面前,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丁当不失时机地赞赏嫂子身材保持得真好,这连衣裙就跟给嫂子订做的一样。

妹妹和小曼是第一次见面。哥哥大丁自离婚的时候,妹妹已经到加拿大和自己的老公团聚去了。在一次与大洋彼岸的妹妹通电话的过程中,大丁跟妹妹一顿诉苦,说漫长的离婚道路让他筋疲力尽,幸好小曼在此期间给了他很多支持。要不然,他对这个世界都失去应有的信心了。

妈妈已经开始预备晚饭了。

大丁哄着亮亮在地板上玩一种拼图游戏。各种各样的纸片散落一地,大丁不停地指挥亮亮放置图案。小曼从来没有看见大丁对孩子如此亲近,看到他和亮亮玩得高兴的模样,小曼竟然生出一些感动,意想不到的一种冲动在心中荡漾,她想给大丁生一个儿子。

全家人都到齐了,就等老丁回家吃饭。

今天是老丁的生日。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大丁有点不耐烦了,问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

大丁的妈妈在厨房说,他每天四点半就回来了,不用着急。

可是现在已经四点半了。他知道他今天过生日吧。

他听广播,每天坚持去晒太阳。

小曼说,要不我们去找一下吧。

老太太说,不用。再等等吧。这老不死的,全家人都得等他……

老太太嘟嘟囔囔,在厨房洗了一下手,告诉大丁先把桌子放上,再到楼下买两瓶酒。不用留押金,告诉他吃完晚饭,就给退瓶。

大丁下楼去买酒。

老丁下午出去溜达的时候,没有直接去公园。下晌的日头颇为毒辣,周围一片白茫茫,老远处的建筑,因为天气炎热,似乎都改变了形状。老丁走进了济龙堂大药房,售药小姐热情地接待了他。老丁觉得小姐的声音非常好听,很像儿媳妇小曼在广播中的声音。售药小姐详细地给老丁介绍了一遍“虫草回春胶囊”的药理和药效。老丁在听到男人的性器官在售药小姐的嘴中进进出出,而她竟然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状态时,差一点打消了买药念头。

最后,售药小姐说,大爷你不妨买一盒回去试一下疗效,如果不满意呢,你就回来找我,我给你退钱。

售药小姐刷刷地开了药品三联单,让老丁顺柜台左转到收款处结款。老丁拿着药出来之后,在一个报亭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回到了公园。走进了一片小树林,把药拿出来,撕开包装,取出说明书,想看个究竟。

说明书上说:

本品采用多种野生植物精制而成,含淫羊霍提取物、人参皂甙、维他命E、鹿茸等有效成分。

[配料] 淫羊霍提取物、人参皂甙、维他命E、鹿茸。

[不适用人群]婴幼儿、儿童及女性。

[服用方法及用量]每天1次,一次2粒,房事前半小时服用。

[保存期]36个月。

老丁看完之后,确定左右无人,便把药盒以及说明书扔进了垃圾桶内,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在公园中这条树影斑驳的小路上,老丁红光满面,似乎多少年前的自信,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老丁走路的双腿充满了力量。

老丁一直为上一次在小翠面前的表现感到懊恼,虽然小翠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那一瞬间的表情,却刺痛了老丁的心。老丁吃完药之后,决定去找小翠,主要是想在小翠面前挽回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即使自己有些老了,但还没有老到那种硬不起来的窝囊程度。

四点十五分的时候,小翠打开了他在公园东边租下的那间平房的门。老丁春风得意信心十足地走了进去。老丁进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死死地抱住小翠,嘴里竟然说出了让小翠都感到肉麻的语言。

小肉肉,我想死你了。

小翠从老丁的胳膊中挣脱出来说,你着急什么?

然后,把窗帘拉上,坐在床头,看着老丁一阵阵吃吃地笑。

老丁被笑得很不自然。拉着小翠的手,问怎么了你这是。

小翠说,你真想我了?

老丁说真的。

小翠说,你等我,然后走进卫生间。

老丁听见哗哗的水声,不大一会儿,小翠出来,对老丁说,你也去洗一下,大热天的。

老丁走进洗手间,挂上门。洗手间的空间十分狭小,只有一个小型的热水器,洗手池上放着一小瓶“洁尔阴”洗液。老丁拿起小瓶,仔细看看,又嗅了嗅那液体的味道。不禁想起有一次回老家参加婚礼的时候,那些老不正经的朋友们,谈论起的一件事情。

有一个公安局的老同志说老丁你在城里呆着多没意思啊,你要是回家来,我就给你置办一套房子,肯定比你那大得多。

老丁说那是肯定啊,城里现在房子疯狂涨价,多吓人啊。

旁边有人说,老丁,你要是回来,我给你联系几个农村的老娘们,跟你说,便宜啊,五百块钱,就能包一年。

几个人都变态地笑了。

有人抬杠子说五百块钱包的娘们,那不是得长成猪样啊。

先前那个说,跟你说,五百块钱还要找好样的,次的根本用不上五百。

抬杠子那位说,五百块钱都不够洗澡的,你干之前不得洗洗啊,再用点“洁尔阴”什么的,五百块,哈哈哈。

周围人都乐了。

老丁也乐了。

老丁说自己现在不行了,年龄大了,恐怕啊,没有那福分了。

这些人都是老丁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先前的那一伙人,有几个已经不在人世了。剩下的这些基本上都已经退休赋闲在家。多少年不见,没想到他们议论的还是这样庸俗。但老丁却在这些庸俗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老丁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小翠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看见老丁出来,小翠和电话另一端说,不和你聊了,我干正经事了。

然后小翠对老丁说,一个表哥打电话,问我啥时候回家。

老丁说抽烟不好。

小翠说,老大爷你可真讲究健康。

老丁说,不是,不是,抽烟的确不好,我二十年前就戒了。

小翠说,好好。我到你二十年前的那个年龄,也把烟戒了。

小翠说着把一截烟掐灭了。对老丁说,我们开始吧。

警察来了。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警察,老丁毫无察觉。

但是,老丁刚刚脱光了自己,扑到小翠身体上的时候,他就听见门被推开了。

老丁看见穿制服的警察,开始寻找衣服,腿不由自主地开始抖动,松弛的皮肤在大腿上,水纹一样地起伏。

警察命令老丁和小翠都蹲在地上。

老丁感觉到眼前有强光闪过,然后抬起头,看见警察手中竟然还拿着一个照相机。

警察说,我们接到举报说有暗娼,果然不假。

警察对老丁问话,说你是干什么的,在哪个单位上班?

老丁说话牙齿打颤,警察还安慰他,叫他不要紧张。

老丁费了很大力气,才说自己什么也不干,也不上班,没啥事干。

警察反问道,没事干,就出来找小姐?

老丁说,她不是小姐。

警察有点不高兴,什么,你说她不是小姐?你他妈给我老实点。还真看不出来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有这口!

警察同志说了好半天,最后说出了中心思想,问老丁,想怎么办?

老丁不大明白,就问警察。

警察说,第一,你跟我走,到局里拘留教育;第二,就是罚款,交完罚款,我们教育一下再把你放了。

老丁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过生日,孩子们都在家等自己回去呢,现在得有五点多了吧?

警察看看手腕上的表,说刚好五点。

老丁说,那得多少钱放我走呢?

警察说,五千。

老丁差点没有坐到地上。五千块钱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他开始哀求警察,说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说着老丁开始翻自己的衣服口袋,从里面取出五百块钱,说就这些了。

警察看了一眼五百块钱,说还差四千五百块。

老丁扑通一声给警察跪下了,说兄弟,行行好吧。老丁竟然哭了,放声嚎啕。也不知道那哭声是被警察吓的还是为自己找小姐而感到羞耻抑或心疼自己即将付出的钱财。

警察被老丁的哭声闹烦了。警察说,你他妈哭啥,还有脸哭,你再哭,一点都不能商量。

老丁一听警察说可以商量,马上就不哭了。

最后,在五点四十五分钟的时候,老丁和警察达成了双方都满意的价位,三千五百元。老丁不算掏出的那五百元,还要给警察缴纳三千元的罚款。

警察说,三千五就能给你开收据了。

老丁说,行,行。不开。我不要。

老丁说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需要警察跟他回家去取。

警察说好吧。警察带着老丁往外走的时候,回头跟小翠说,你呆着不许给我动。我回来再审问你。听见没有?

老丁也回头看了一眼小翠。小翠长长的头发遮挡着她的脸,看不清楚任何表情。

老丁和警察两个人像朋友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

外孙子小亮亮打开门,看见外公和一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感到很意外,就对他妈妈喊着说,妈妈,外公迷路了,被警察叔叔送回家了。

大丁一看见爸爸,就埋怨说天都黑了,你咋才回来呢。你知不知道,今天你过生日啊!

老丁告诉大丁说警察是他一老同事的孩子,他们在路上见到,说了一会话。他爸爸病了,我得支援一下。

说着老丁走进书房,那里面有昨天女儿丁当刚刚给他的三千元现金,装在一个信封里面。

老丁从书房中走出来,把信封交给警察,说孩子回去吧,给你爸爸问好,说过几天我再去看他。

警察接过信封,往里面看了一眼,说那我真是谢谢您了。

老丁看来很疲惫,孩子们都觉得他是在为老同事的病情感到悲伤呢,孩子们还让他不要伤心了,应该庆祝一下生日才对。

女儿说亮亮,来跟外公说生日快乐。

亮亮的声音很响亮。老丁听见亮亮说生日快乐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哗地淌了出来。

感谢您收看本期《晚饭新闻》

下午的时光,低吟浅唱一般在房间里流转,一些阳光,被房间里几株庞大的龙爪遮挡着,在地板上留下了斑驳碎屑。老丁自从过完生日之后,儿女们都一一散去,日子又恢复到往常一样,屋子里两具行将老去的生命,互相守望着,等待着一种即将到来的归宿。

老丁站起身从阳台上望出去,不远处的公园也置身于庞大的阳光之下,公园中的树木郁郁葱葱,树阴下,那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人们,围坐在一起,也自得其乐。阳台下面的小区中,那些清脆如银铃一般的声音,在楼房的阴影下面传播开来,一直传到了老丁的耳朵之中。

“一个老丁头儿,该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给……”

孩子们总是那么活泼可爱,都带着些许天真的顽皮,他们对待游戏的态度以及游戏精神总是一如既往。

老丁忽然想起那天他和那个穿着警服的人穿过小区的时候,也碰到了这些孩子。老丁本来不愿意回想此事,自打发生那次事件之后,老丁心中便隐藏了一种痛楚,一想到此事,心里便觉堵得慌,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难以启齿的事件,如果别人不知道,他会一直把这些事情带到棺材里面。

那天傍晚,老丁和那个警察穿过小区。事先老丁用诚恳的语气语调和警察同志诉说了苦衷,因为那是自己的生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老伴儿以及满堂儿女面前丢尽颜面。至于花些钱,自然也就无所谓了。最后,警察竟然同意与他叔侄相称。老丁说,警察同志你就扮演一回我老同事的孩子,我求你了。

在路过小区的时候,老丁就看见那些孩子在跳皮筋,老丁的外孙子亮亮有一天也要和那些孩子一起玩这种蹦蹦跳跳的游戏,无奈之下老丁曾带着亮亮参与这个游戏。但孩子们因为亮亮不会玩也不懂游戏规则,只能让他像一根柱子一样抻扯着皮筋。而在皮筋上完成那些舞蹈一般的跳跃动作,则对亮亮更具有吸引力。但孩子们都不满意亮亮的表现,几次下来就失去了和亮亮在一起玩耍的乐趣,其中一个孩子对亮亮说,你还是回加拿大去吧,这里很危险的。那样子完全模仿《少林足球》中的周星驰。

老丁和警察从孩子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停止了他的跳跃,跟同伴们说,那个老丁头儿被警察叔叔给押起来了。老丁听得清清楚楚,侧眼看了那个孩子,那是一双乌黑发亮的黑眼珠,老丁头相信说者肯定无心,但听者绝对有意。

回到家,大家只是埋怨了老丁回家太晚,并没有太追究老丁回家晚的具体原因,对于老丁和警察共同配合演出的故事,也没有仔细考虑,只是儿媳妇小曼说,改天要陪老丁一起去看一看那位卧病在床的老同事。

那件事情过去了很多天,老丁觉得自己真的很荒唐,这种荒唐的感觉让他想起当年的老处长,在不同的时空里,两个男人的命运竟然都被女人牵扯着,他越发地痛恨早已死去的王姐,也越发痛恨小翠。她们都是轻而易举地就能葬送一个男人的女人,老丁觉得这种女人真是可怕。

老丁越是这样想,那个叫小翠的女人的形象就越是在自己眼前晃悠,有时候老丁想她是不是已经被警察关进了拘留所,或者已经回到了她的家乡,在一间刚刚开业的美容院里忙里忙外,或者她也有闲暇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红红的嘴唇吸进一口香烟又吐了出来,那神情就像期待着美好的事物早些到来。

老丁完全没有想到他最后一次见到小翠是在电视上。

太阳一头扎进了西方的大海,晚霞布满了天边,老丁转回身坐在沙发上等待老伴把饭菜做好。这时候,他把电视打开了,那个姓赵的胖主持人,在电视上比比划划,依然那副德性。

老丁仿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长发披盖在脸上,旁边的警察一扯她的手腕,她扬起脑袋,头发散开,露出那张脸来。老丁坐在电视机前面看得真切,这一定就是小翠的脸。

更为让人震惊的是新闻中陈述的事实。老丁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手中的遥控器摔落在地,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老伴儿听见屋中的声响,跑过来一看,老丁已经人事不省。

电视中的标准的普通话依然在播报:据犯罪嫌疑人交代,他们首先编织凄惨的身世,博得受害者的同情,再利用色情为诱饵,从事敲诈活动。受害者一般都是中老年人,据犯罪嫌疑人交待……第一次就诈骗了三千五百元……感谢您收看本期《晚饭新闻》……同一时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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