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苦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37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3:48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0期  

阿舍  

一缕轻风,在马尔焉的眼前,绕了一个淡淡的虚影,果园的果香就飘到了她的腮旁。

“真香啊,果子这样远远嗅着,不是更好么。”

好女子马尔焉疾步匆匆,清新的果香飘来,萦绕着她,抚着她白皙瘦削的脸颊,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一边走,一边深吸着果香,好女子马尔焉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伴随着九月上午澄明的阳光,静谧的天穹,淡若蝉翼的浮云,这口气吐出之后,很意外地,青春的眼泪蓦地无法控制了。马尔焉低了头,一颗挤在眼角的泪珠,“啪”地就落在了小路上。

好女子马尔焉,这加在名字之前的三个字,是村子里叫开的,远远近近的邻人,谁若见了马尔焉,不在心里,或者赞叹出声“好女子”三个字,这个人必定这一整天会深感惋惜和不悦。

好女子马尔焉是村子里一致认可的好姑娘,无人否认或怀疑这一点,就好像一枚佳美的果子,其光泽、气味与形态的纯美,将之放在掌心,没有人会不为之触动,并由衷赞叹。

迄今为止,这件事在村里每人想来都是合情合理的,对于美好的事物,怎能不赞美呢?所以,村子里,每个成人像呵护自家的孩子一样,每个年轻人像憧憬着梦想一样,喜爱着好女子马尔焉。就连寺里最年长的拜阿訇,见了马尔焉,也要抖着银闪闪的胡须,从圆圆的眼镜片下,抬起一双明目,在马尔焉向他致以“色俩目”后,慈爱地问一声:女子,你好着么?

老迈的拜阿訇这样问马尔焉是有原因的。

马尔焉,这是一个经名,是拜阿訇在她四十天时起下的,那一日,他把女婴抱在怀里,念到圣人马尔焉时,女婴便哭喊起来,仿佛这名字撞疼了她,严厉而从容地,拽她离开黑甜的睡眠,离开混沌与赤身裸体,进入另一个古老、喧闹和无常的天地。听见女婴的哭声,拜阿訇满目喜悦,轻轻地在女婴耳边吹了口气,女婴旋即止住了哭声,乌黑的眼仁,聚集了沉甸甸的圣洁,注视着拜阿訇,其间有充满灵性的好奇,也有如哲人般的凝思。而片刻之余,两瓣粉嫩的小嘴唇猛地张开,仿佛聚集了巨大的喜悦,欢乐地笑开了,那欢乐把女婴的一张脸,挤得又红又鲜。女婴一边笑,一边用双腿踢动着襁褓,小身体在一瞬间,蓦地由柔弱转为激越。这突来的欢笑惊吓了毫无防备的拜阿訇,他喜悦地嗔怪了一声,怪她时哭、时静与时笑的突变,让他不由得惊慌失措,真有些不知怎么应对了。拜阿訇亲密的话语给围聚在一旁女婴的长辈带来了欢乐,一位女眷上前接过女婴,怀抱她离开了肃穆而喜悦的厅屋。从此,马尔焉这个名字,就像她黑如乌鸦的头发一样,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后来,当她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拜阿訇为她转述了圣人马尔焉的生平后,她便固执地认为,她的身体里,真切地住着这位圣人的喜乐与哀愁。

十岁时,马尔焉的父亲意外过世,一个平静又和谐的家庭倾刻间失衡,但是母亲带着马尔焉和哥哥,经受住了最艰难的时光,不仅如此,两个孩子从未失去对生活的信念,他们各自心里的梦想,经由共同的努力,一点点地、执著地向前靠近。去年秋天,马尔焉如愿以偿地选择了阿拉伯语学校,这一切是受到拜阿訇的影响,这个面容像月亮一样光洁的女子,心里早早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成为一名女阿訇,村子里那么多早早辍学的女孩子,犹如过早触知秋风的树叶,带着一身明绿便落向大地了,看着她们青春却苦涩的倩影,无辜又无知的眼睛,马尔焉想,只要成为一名像拜爷爷的阿訇,便能召集起她们,学经也学文化了。拜阿訇早就告诉她,在寺里办一个女校,女孩子们来上学是不用花费的,只是缺一位女教师。所以,当马尔焉报考了阿拉伯语学校,并将这个消息告诉拜阿訇时,拜阿訇喜悦地望着这个温淳却又好强的女子。这样,好女子的名声便悄悄地传开了,村子里所有得知此讯的人,尤其那些已经辍学的女孩子,都比马尔焉本人更期待她完成学业后的归来。学校就在省城,马尔焉放假时候,那些辍学在家的女孩子,每天都会有那么几位,热烈地围着马尔焉。马尔焉看书学习,她们便趴在桌边,指指画画,调皮又顽闹,央求马尔焉说几个简单的单词,而后跟随着一齐念出声,音节在嘴里滚动之时,神异又兴奋的目光也从她们清澈的眼睛里流出;马尔焉如若做家务,她们会像在自己家里一般,熟门熟路地充当马尔焉的帮手,这时候,她们之间,就如同体贴又亲热的姐妹。

年初寒假时,马尔焉请拜阿訇讲经,讲到“哭的表白”,拜阿訇说:“惟有眼泪能够扑灭火狱之火。”马尔焉终于洞悉了痛哭的意义,从此深深记下。所以,这半年来,每一次暗暗地哭泣,无论何处,马尔焉均让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

秋天果子成熟时,母亲每年都要买一些回来,储藏在冰凉的后屋。这样,整个冬日,他们都有可口的果子食用。此外,买回新鲜的果子后,马尔焉还会与母亲一道,晒些果干,放在茶水里饮用,那淡淡浮荡在茶水里的果香,令人在枯干寒冷的冬日,想见到芳菲馥郁的果园。今年秋天,虽然家里笼罩着层层阴翳,但是愁眉不展的母亲还是让马尔焉去买些果子回来。

村子里,苏来茫家的果园最为丰硕,马尔焉此时闻见的果香,正是从苏来茫家的果园里飘出的。母亲告诉马尔焉,她已与苏来茫的母亲商议好,今秋买果子的钱等到来年秋天收了庄稼再付。马尔焉方才流出的眼泪,多少与此有关,心想自己怎样才能替母亲分担一些苦痛呢,虽然她已下定退学的决心,仍无补于家里的困境,村子里不知是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不出几日,便传到了马尔焉的耳朵里。

“到底是哪一个呢?是老的,还是小的,催赶着两个男人的命?”

“快闭嘴吧,要遭罪的。不过,这还真让人纳闷呢。”

村里两个女人的闲嘴,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是母亲,还是她马尔焉,生带凶征,坏了这一家两个男人的性命。如果父亲过世是个意外,那么哥哥呢?

正在医科大学上学的哥哥,今年春暖花开时,突然被确诊为血癌,诊断结果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山石,“咚”地一下砸倒了含辛茹苦的母亲。

最初的那几天,母亲仿佛比哥哥更加脆弱,平展展地躺在土炕上,眼睛圆睁,怎样喊叫也不肯回应。夜晚,下弦月虚弱地从天幕中露出身影,仿佛经历了重重危难,仅剩一具细薄的残躯,而那凹陷的空荡处,盛满的是墨蓝色的泪水。

马尔焉凝望着月亮,因为内心的种种畏惧而失声痛哭。她跪下,身体前倾,双手撑住地面,好让眼泪一经流出便落进泥土,马尔焉在心里期望,她的眼泪能像喜雨降临川谷一样,挥走噩梦般的现实。

然而,一切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变本加厉,让她更加意识到未来的绝境,因为五天后,不吃不喝的母亲突然精神钁烁地从炕上跳下来,呼噜呼噜就着冷饭冷菜吃喝了一顿。母亲的反常吓着了马尔焉,她躲在一旁打量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心里越来越恐惧。由于母亲不停地擦抹眼泪,皮肤已经松懈的颧骨又红又亮,甚至有些微微浮肿,正面看过去,俨如马戏团丑角的两个假惺惺的红脸蛋,而母亲的鼻子也因为不断擤鼻涕,总也红通通的,异常醒目。因为这副模样,躲在一旁的马尔焉在恐惧之外,突然生起气来,她觉得母亲的模样十分滑稽,与家里悲痛的气氛截然不相符。她紧盯着母亲,视觉一瞬间出现了恍惚,呼噜噜吃完饭的母亲,呆坐在床边的身影真就变成了马戏团滑稽的丑角,正咧开又厚又大血糊糊的嘴唇,朝着她一边挥手一边微笑,马尔焉吓得浑身一阵哆嗦,掀起门帘就跑出了家门。

从那天起,母亲一如既往,坚强又操劳,时不时痛哭一顿后,再想方设法为哥哥求医问药,仿佛眼泪给了她巨大的力量。看见母亲日渐削瘦、固执与沉默,马尔焉万分愧疚,她为自己曾怪怨过母亲因痛苦而变形的面容,以及那个瞬间的恍惚而厌恶自己。

马尔焉临出门前,正在庭院的荫凉下读书的哥哥蓦地扔下书本,双手痛苦地抱住头。马尔焉跑上前,蹲在哥哥膝前,发出轻声的呼唤:

“哥,去休息吧。”

哥哥又头晕了,马尔焉扶着哥哥回屋,服侍哥哥躺下,头晕过后,一般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心悸,马尔焉看见哥哥煞白的脸庞,心在暗暗抽搐。

一直以来,哥哥是马尔焉心中对于男人最美好的想象。从小到大,成绩优异的哥哥是母亲也是马尔焉的骄傲。哥哥沉默寡言,大脑里装着数不清的植物和矿物名称,哥哥倾心于成为一名优秀的药剂师,将一种植物分解,再将另一种矿物融化,这奇妙的过程犹如炼金,所产生的巨大喜悦,是使一具疼痛的躯体重新饱尝生命的欢乐。哥哥认为这其间的奇迹不亚于灵魂对于肉体的拯救。许多时候,哥哥对药剂职业的强烈与执着,让马尔焉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哥哥一直在幻想:一定有一种可能,未来会出现一种药剂,当临死之人服下它,活人便能看见亡者游荡的灵魂。

对于马尔焉的理想,哥哥从一开始,便真诚地鼓励她,每一次谈到未来,哥哥的语气均无限轻柔,眼神亲昵而信任,涌溢出无尽的疼爱与关切。这浩瀚如海的兄妹之情,随着两人的成长,在马尔焉的胸怀里,渐渐滚动成一种热烈与偏执,秘密地跳荡不息。哥哥放假在家,她比任何人都有靠近哥哥的理由,除了端茶洗衣这些日常小事,马尔焉要把哥哥拿在手里的每一本书,一遍遍地翻阅和捧握。连药剂师这三个字马尔焉都默默地、来来回回地念在口中,哥哥求学这几年,这三个字的音节像茶叶里的果香一样,盈满她少女的朱唇。只要哥哥在家,家里便如殿堂般光彩夺目,马尔焉会觉得世界像露水一般晶莹,而她的心,好似缤纷的花瓣。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恶疾夺走了哥哥的微笑,夺走了她的喜悦,也夺走了她对未来的憧憬,及向着梦想走去的力量。意识到确有一个魔鬼藏在哥哥身体里时,这些力量在一夜之间全然崩塌。没有月亮的晚上,马尔焉会望着漆黑的天空,联想到这个魔鬼,就像月亮的失踪一样,魔鬼将会把哥哥拽入一个黑暗之地,这地方的深浅和远近,凭借她的能力,不可想象,更无法找见,这多么可怕啊,一个恐惧的事物真切地存在,但却不知它确切的方位,不知它下一步会使出什么更险恶的招数。然而,黑月总会变为新月,哥哥一旦被拽走,却是怎样也不会再回来了。马尔焉想,今后我的世界,难道必须承受和允许这种缺失么?拜爷爷说的另一个光明安详的世界,能给予哥哥,给予我像从前那样的欢乐么。

马尔焉不停地质问,却从来没有一个确定的回答,她不再去请拜阿訇讲经,与哥哥的病重相比,现在,一切都显得轻飘与虚无了。半年来,马尔焉已经不再看重自己的梦想,看见哥哥日渐加重的症状,母亲绝望地奔波,她早就认为,如果能治好哥哥的病,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真难受啊,马尔焉,有一双手住在我的心脏下面,一不留神,它就像揪果子一样揪一下我的心。”哥哥的脸凉如秋水,马尔焉用手背抚干哥哥的虚汗,哥哥的病使她越来越像一位母亲。

马尔焉咬住嘴唇,没有让眼泪滴下来。

“哥,喝些水,我帮你揉揉。”

“马尔焉,很长时间听不见你诵经了,你诵一段吧。”哥哥仰着头,盯着空荡的天花板,颌下肿大的淋巴结像青蛙鼓凸凸的白肚皮。

“哥,你睡一会儿,我去果园买些果子回来,回来诵。”马尔焉最怕哥哥提这个要求。

“好吧。你一人去行么?怎么拿回来呢?果子沉得很。”哥哥虚弱地问。

“苏来茫家有车,往年都是他帮着运回来的。别担心,睡吧。”马尔焉给哥哥盖上棉被,转身出了院门。

马尔焉进了苏来茫家的果园,阳光刹那间变得五彩斑斓,空气突然又浓又湿,迎着阳光望去,果园里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霭,仿佛一条缓缓流动的大河。马尔焉感到自己浸泡在一条果香四溢的大河里,河水穿过她的头发,她的指尖,她淡粉色的衣袂,所有的一切便染上了果香的颜色。这果香的颜色是怎样的呢?是一种浅浅的橙,时而朦胧如梦,时而明亮如月,染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就变成一条熠熠生辉的山间小溪,染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就发出珍珠的光润,染在她的衣袂间,她的衣服就像绸缎一样柔顺。果香还涤荡着她心间的浓浓阴翳,一团一团,慢慢地洇开它们。马尔焉深深呼吸着园子里的空气,有一瞬间,突然感到阴翳不再那么沉重了。半年来,她气喘吁吁的肺腑,第一次,蓦地有了一种想要飞升的欲念。马尔焉抬头看看结满果子的树枝,许多叶片已经泛起乳黄,阳光倾泻下来,变得近乎透明,但马尔焉无法细加体察这种透明,因为她听到了狗叫,随着狗声,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这边是富士、金冠,里面有梨,你家往年都要苹果。”苏来茫站在五米之外说话,没有表情,然而目光闪烁。

“今年一样。”马尔焉皱皱眉,她对这个比她小两岁的苏来茫并无好感。

马尔焉觉得,苏来茫尖尖的下巴丝毫没有青春少年的质朴,甚至没有青春的鲁莽,仿佛早熟使他在一夜之间变得狡黠与谨慎。在村里的年轻人当中,苏来茫颇具号召力,虽然每星期总被母亲嘟哝着去上寺,但村里如果需要年轻人的力量时,总是请苏来茫来团结大家。去年的劳务输出便是一例,苏来茫无须出门务工,家里的果园和田地足够他发家致富,然而因为无人挑头,此事又关系乡、村的政绩,所以不仅乡村干部,就连寺管会主任,都来央请苏来茫给众人做出榜样,苏来茫便由最初的对抗,转为村里劳务输出成员的领队,然而事情不出预料,出去没有多久,苏来茫便扔下同伴独自返回了。村里无人为此说什么,苏来茫家那么一大片果园,收入自然比出外打工好过许多。

苏来茫尖尖的下巴上落了一块光斑,仿佛话音疲惫,一出口便无力地挂在了嘴边。马尔焉感受到了苏来茫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倦怠。

“这个年轻人的朝气去了哪儿呢?年轻人过早地呈现衰老之相,并不是一件好事吧。似乎更与这个园子不相符。要是换了哥哥,健康的哥哥会多神采奕奕呀!”马尔焉十分困惑,她难以想象令苏来茫像一堆虚土似地立在那里的缘由,她只是格外厌烦,平素与苏来茫即使照面也不会多语,此时这些困惑闪过脑际,令她突然萌生出一种虚弱感,她觉出自己的无力,是因为这个世界上使她困惑的事越来越多了。

“你自己摘,还是要装好筐的?”苏来茫问。

因为喜欢这园子里的阳光与气息,马尔焉想了片刻,决定自己摘果子。

竹筐在果园的茅棚里,果子成熟后,苏来茫一直住在那里看园子。马尔焉跟随苏来茫,往茅棚走去。茅棚里除有成筐的果子及空竹筐外,有一张凌乱的小床,淡青色床单,显得洁净,摊开着一本杂志。马尔焉扫了一眼,尽为穿三点式,或什么也不穿的裸女和半裸女。马尔焉的脸顿时如火烧一般,手臂用了大力,猛然提起两个竹筐,用一种很莽撞的姿势出了茅棚,苏来茫似乎在她身后说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未听见。

仿佛与人赌气一般,马尔焉的脚步声与心跳声搅和在一起,撞开果园郁郁湿湿的空气,以及清澈明亮的阳光,一时之间,原本静寂的空气与光线,突然像投入巨石的湖水,在剧烈晃动之后,就只是碎裂的残片了。

不顾一切疾走着的马尔焉忽然又停了下来,被推开的树枝在她身后摇摆不定,很欢欣的样子。马尔焉怔在一片没有遮拦的阳光下,她白皙的脸颊在微红里冒出了汗,攥紧竹筐的手指已经又滑又木,她猛地甩开手臂,竹筐便笨头笨脑地滚了几滚,翻倒在果园松软的湿土上。

马尔焉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暗暗蒸腾,扔开竹筐的手重又攥紧,目光呆滞,仿佛仇恨着什么,又仿佛在做着一个巨大的抉择。而此时,四面的静寂像一个傲慢的对手,凝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意味深长的笑意。

几分钟后,马尔焉从凝神中回转过来,她看了看萦绕在她身边的雾霭,与进园时并无两样,依旧携着果香,缓慢地飘浮着,宛若轻纱,抚慰着她的身体与内心。只是对头顶的阳光,她有了微微惧意,那清澈与明亮的光线,实在不能对应她此刻的内心。想到这里,马尔焉迅速走到一棵果树的阴影下,好似躲避什么,在树下站定后,她扶正翻倒在地的竹筐,一边摘果,一边想:“如果是夜晚该多好,月亮柔软的光华,不像太阳这样严厉而猛烈。”

马尔焉心里正想着的事,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也是不能被人所知的。

五月里的一天,她忙完地里的活回家,一进院门,一股腥膻的气味便迎面扑来,犹如一阵昏黄的阴风,这怪异而不祥的气味即刻卡住了她的咽喉,她不得不紧紧捂住鼻子与口唇,因为如果动作稍慢,她会不可遏止地呕吐起来。但马尔焉皱紧了眉头,十分惊异地,随即开始四处寻找这个丑恶的气味。

几分钟后,马尔焉终于在院里的,一堵半塌的土墙后,看见了令她恐惧的一幕,母亲戴着白口罩,一只手抄着锅铲,一只手如她一样紧紧按住口鼻。锅里黑乎乎地躺着拳头大小的一块东西,形状丑怪,马尔焉看了一眼便觉得胆战心惊。

马尔焉的出现,吓坏了全神贯注的母亲,母亲啊地尖叫一声,甩掉了手里的锅铲,惊乱的样子像遇见了鬼。然而母亲很快镇定下来,极快地做出了反应,表情凶猛,用尖厉的嗓音训斥马尔焉:“快走,别看,死妮子,赶快走!”

母亲后来把这块又黑又丑的东西研成粉末,然后一粒不剩地装进那些红白相间的空胶囊,再端着水杯,每日按时按点,让哥哥服下这些来路不明的药粒。

最初母亲一直不肯说明原委,眼神里跑动着令人忧惧的慌乱,仿佛被吓破了胆。后来在事情越发不顺的情况下,在一次筋疲力尽的奔波后,母亲绝望地向马尔焉说出了一切。那是三个月大的母腹中的胎儿,是千辛万苦求来,给哥哥冶病的绝密偏方。

马尔焉心猿意马地摘着果子,苏来茫床上摊开的杂志解开了她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堵塞。她一直想为哥哥做些什么,此刻她斟酌再三,觉得苏来茫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这样剧烈的思索,使马尔焉感到一种亢奋,身体重又蒸腾起来,丝毫感觉不到悲伤,甚至一抬头,就望见了大病痊愈的哥哥:哥哥在澄澈的秋阳下,果实累累的季节里,正神采奕奕地向她走来。

苏来茫不知道马尔焉为什么拒绝他的帮助,他记得往年,四轮车把果子运回马尔焉家时,马尔焉的母亲总要请他进屋喝茶,但被苏来茫拒绝。

从第二天起,马尔焉每天只摘一小筐果子,摘得十分仔细,动作轻缓,倾注了对果实由衷的喜爱之情,每摘下一枚果子,便用一张正方形白纸将果子包裹好,一个一个码放在竹筐里。苏来茫在一旁打量马尔焉的举动,觉得自己是在窥视一个秘密制造者,凡经此人之手,那些佳美的果子均变为一个个未解之谜。

马尔焉郑重其事的样子让苏来茫感到好奇,对卖家而家,这种挑选方式会令人不快,马尔焉仔细又挑剔,摘选的都是每棵树上大且漂亮的果子,这些果子如果送往市场,价格自然不菲,然而,苏来茫却为此感到微微地快慰。橙黄或橘红的果子,汁液甜爽,气息甘美,无论挂在枝头,抑或摆放在竹筐里,均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喜悦,和一种暖融融的期待。马尔焉细致入微的动作,心无旁骛的神情,渗透着格外的珍重与爱护,苏来茫站在一旁,第一次感受到了果园的富足,果子的美好,以及劳动的自豪。

最初马尔焉也拒绝苏来茫帮她摘选果子,表情十分严肃,每天来到果园,先往茅棚去,取一个竹筐,与苏来茫打声招呼,便独自到了果园的一个僻静处,用绣花似的细微,缓慢地采集满小半筐便架在自行车上,自己带回去了。但不出三天,苏来茫就搭上了手。

“你家往年不是这样买果子的。”苏来茫摘下一枚又红又大的果子递给马尔焉。

“往年都是妈妈来买,她哪有闲工夫。我退了学,时间多。”马尔焉的声音很柔和,脸上却没有表情。

“听说你哥最近好一些了。”

“谁说的?”

“你妈,她说你哥吃了一种新药。”

“是比最初有些精神了。”

“药一定很贵吧。”

“不知道,都是我妈妈买的。”

“你还上学吗?”

“哥哥病好了我才能回学校。”

苏来茫心里是有些畏惧的,马尔焉显然与村里其他女孩不同,哥哥是医科学生,她也考上了专科学校,而他高中还未毕业,就跟着亲戚四处跑生意了。对于有学问的人,苏来茫虽然表面上无动于衷,私底下却十分敬佩。关于马尔焉的理想,苏来茫觉得那是一件高不可攀,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绝不敢出言不逊,甚至用不好的念头想一下都是要遭诅咒的,这与平日里上寺拖拖拉拉没有关系,如同他爸是他的老子一样无可置疑。

因为马尔焉的理想,在此之前,苏来茫几乎未用青春少年的目光观察过马尔焉,相互接触也是因节日之间必要的走动,比如宰牲后送几块熟肉和一个油香。然而,这两日在果园里的相遇,以及简单的交流,使苏来茫从最初的敬佩与疏远,急剧地又增加了一些朦胧的亲近感。若说美丽,马尔焉不及杂志里的女人,但马尔焉说话时眼睛里飘出的扑朔迷离,意犹未尽的样子,太耐人寻味,这与马尔焉的皮肤呈现出的白皙稚嫩有些不符,这种皮肤只会使人联想到单纯与透明,然而正是由相反的性质组合在一起的这个特征,使得苏来茫莫名其妙地开始想入非非了。

九月结束的时候,苏来茫在那本杂志的一个空白处,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

“马尔叶,200斤,来果园10次,说了6次话,皮肤像平果皮,很滑。”

苏来茫对自己的记录很满意,丝毫没想到错别字的事,他常常回想一个镜头,他粗壮的胳膊提起竹筐,竹筐里码放着被白纸悉心包裹好的果子,马尔焉紧随其后,他们一起往园外走去。能与马尔焉这样的女子齐心协力做一件事,村里除了他恐怕没别人了。

十月天早晚略有寒意,果树的枝条已经空空荡荡。秋意渐浓,黄昏暮合时,一种巨大的空寂感游荡在园子里,落叶正在悄无声息地腐烂。果园湿气重,夜晚更凉。仅剩一些没有运出的果子,过几日,等到买家取走,苏来茫便也要回家住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一人在黑屋里独坐了许久后,马尔焉躲过母亲,轻手轻脚出了门。

马尔焉拐上大路,脚步犹疑又滞重,全无少女走路的绰然姿态。她穿着一件很厚的毛衣,淡蓝色,但仍然觉得冷,便转身回家又加了件外套。

等到暖意缓缓涌上,她才从小巷再次走上大路。

温暖仿佛镇定剂,马尔焉止住了身体的颤抖。

走在路上,马尔焉一直观察着寥廓的天幕,墨蓝里透显威严,没有月亮,是她掐算好的,她细细研究过月相,所以选择黑月这天出门。

“最好又来了云,把星星也遮光。”

马尔焉觉得天不够黑,美丽繁重的星辰闪得她心意烦乱。她手里握着电筒,出门后打开,但立刻又关上了,一路再未使用。她记得看见那一小束光的时候,心里极为惊怕,甚至冲动地想扔掉电筒。但随即想到,手里握着它,要比手里什么也没有强出许多,因为手里空空,太令人感到无助了。

“最不济,能用它打一只野猫。”思忖到这,路边树林中猛地蹿出了一条黑影,在路中央倏忽一闪,伴随着一声落荒而逃的惊叫,便消失在林木深处了。

马尔焉虽然惊出一身冷汗,却并没有扔出手电筒。事情总是这样,想象与现实出入很大。

正走着的马尔焉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月亮消失的方向,她慢慢跪下了,身体前倾,嘴角微微嚅动,而后低下头,几分钟过去了,马尔焉并未像往常一样,眼泪很快地流下来,泥土未曾接到她的眼泪。

“苏来茫会有什么反应呢?那本杂志被他翻得那样破烂了,上面全是光身子的女人,做那件事时,他一定很老练吧。”马尔焉知道,是这件事分去了她内心的虔敬,想到这里,鼻腔里才有了一丝酸楚,但仍然没有眼泪流出。

马尔焉坚定地站了起来。

果园黑黢黢的轮廓依稀可辨,一路上草木里的虫跳、怪异的鸟鸣,以及那只发出惊叫的猫,几乎让马尔焉惊慌失措了,所以,当看清果园里闪动的一星点灯光时,马尔焉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苏来茫的狗认出马尔焉,停止了狂吠。

马尔焉看着苏来茫的时候,发觉事情并非如她所想。

茅棚里灯光昏黄,但是马尔焉看得很清楚。苏来茫很怕她,怔在床头里端,又因为惊讶,忘记了要说些什么。他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后来马尔焉又干脆坐在了苏来茫窄小的床边,可是她的举动并没有引来苏来茫的任何回应。时间在两人之间凝固了许久,苏来茫依旧没有丝毫亲近她的意思,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敢,就仿佛眼前站着一个可怕的幽灵,而自己又被对方施了魔法从而无法逃脱。

马尔焉很生气,血已经涌聚在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马尔焉侧过头,盯着局促不安的苏来茫,停了片刻,她生硬地开了口:“过来,你抱住我。”

茅棚外,湿寒的夜一点点走向深处,天幕上不知不觉布满了黑云,繁星尽数匿迹,天黑得像不曾有过光,马尔焉终于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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