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同学们:
你们好!欢迎远方的牛津朋友来到清华!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清华是中国乃至亚洲最好的大学之一,希望你们在此度过最快乐的时光。
孔子《论语》的开篇即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与远方的朋友相聚清华园多么快乐!但我们首开的人文论坛主题却有些沉重,尤其在当下。众所周知,时下,几乎全世界的高等教育都在压缩人文学科,从招生规模、faculty编制到相关设施(facilities)等各方面的资源都在压缩。幸运的是,牛津和清华大概是极少数几所没有这种压缩的大学,这大概是我们两校共同发起组织这个论坛的底气和信念所在。因为我的一位博士生刚刚结束她在牛津一年的学习,返回清华,从她和她的牛津合作导师David Miller教授那里,我了解这一好消息。而我所在的清华非但没有压缩人文学科,而且还在继续强化之,开办日新书院和哲学学堂班即是显证。但这并不能改变全球绝大多数大学都在压缩人文学科的大趋势。
这种现象何以发生?又将造成怎样的文化后果?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也值得整个社会严肃考量。我之所以如是说,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位人文学人,而是因为人文学关于人类本身及其命运。借此机会,我想简要谈谈我的感想,对错好坏请各位、特别是请来自牛津的同仁朋友们批评!
人文学是最关切于人类自身存在及其意义的本根性学问。按照国际通行的惯例和理解,古老而常新的人文学科与现代新生的社会科学相对,并同社会科学一起组成所谓“文科”,同广义的“理科”即所谓“自然科学”相对。事实上,所谓“自然科学”也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以数学、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命)学为主的基础科学,另一部分是指现代突起的技术科学,包括工程技术、计算机等等。文学、史学、哲学、艺术被视为人文学的主体构成。文学艺术是人类自身生活感受和情感意向的抒发方式,人类生命不止,文学艺术便永远鲜活,如诗如画。更何况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语言即世界”没有语言或者话语,我们如何言说我们自己的生活?如何创造文明和文化?人类无法放弃语言,语言文学是伴随人类始终的必要“技艺”。史学是人类生活经历的自我记忆和梳理,尤其是对人类社会生活经历中具有重大意义之重大事件的记忆和梳理方式。人类生活实践不止,史学便始终与之相伴,与时俱进。没有历史,人类便失去自我记忆,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明和文化也会因之而烟消云散。哲学是人类对自我存在及其意义的无穷追问与反思,是人类对自身及其生活世界的思想和精神把握,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爱智冒险,也是人类超拔其它生物的精神力量和终极标识。人作为禀赋复杂意识和思想的动物,无法根除意识或停止思想,因此哲学也无法停止其思想冒险和智慧之爱。显然,所有人文学科都与古典学相关联,同时又始终与人类文明和文化的进程始终关联,更与人类的生命本质和生存意义内在关联。人文学科古老而常新,人类生存发展不止,人文学也将与之同行,生命不朽。
正因为如此,人文学的知识地位和教育价值从未受到质疑,从雅斯贝斯(Jaspers)所说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B.C.5-6世纪及前后)到今天的“全球化时代”,几乎无一例外。可是,为何到了当代人文学科反而开始受到挤压呢?是因为ChatGPT和日新月异的AI智能机器人有了超过人类的写作、推理、运算能力,因之使我们这些“碳基生命”所拥有的人文学知识变得无足轻重了吗?还是大数据和各种日趋强大的算法使得人类拥有的记录方式和思维方式变得落伍而被边缘化了呢?抑或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比如,硅基生命(silicon-based life)足以替代碳基生命(carbon-based life)而宰制人类社会文明和文化的未来发展?Deepseek果真比人类的思考和探究更为深远?而所有这些前沿高科技的勃兴如此迅猛,以至于一切对人文学、乃至社会科学的压缩都变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
我的回答是:也许,但终究不是,或者说,人文学的现行压缩或许令人担忧,也许因“祸”得“福”。首先我想说,人文学科被压缩确乎是真实的现实,但人文学科可以被压缩,却决不能被放弃。我的终极理由是,只要人类无法放弃自身的“文化生物”身份和已然创造的人类社会文明,人文学就无法被放弃,因为人文学是确保人类作为“文化生物”及其社会文明的根本条件或充分必要条件。没有人文学的生命滋养和灵智营养,人类只能蜕化为自然动物。其次,作为原初自然动物,人类是这个星球上所有生物或生命中最脆弱的生命物种,用刚刚逝世的、也曾执教过牛津大学的美国著名伦理学家麦金太尔的话说,人仅仅是一种“依赖性的理性动物”(dependent rational animals),正是、也只能是因为“人文化”,人类才变得强大,以至成为这个星球的主人和其它万物的“看护者”或“牧人”(《圣经》术语)。可见,人文学不仅是人类成为“文化生物”的身份证(ID),也是人类通过创造文明/文化使自身变得强大、成为星球万物生命之主体的根本动因。最后,即使以AI、大数据和突破性生命科学为先导的当代超高科技,可能带来诸如“虚拟世界”“另类生命”等不可预测的或充满高度不确定性的未来挑战,人文学仍然是生命世界不可或缺的知识系统,甚至是更具生命需求的知识系统。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哲学源于惊异(wondering)。”康德、黑格尔和罗素都确信,哲学以普遍而超验的方式,从不确定的变易中寻求确定性的理智把握。世界愈是充满不确定,哲学就愈有用武之地。同样,惟其变幻不定,人类对自身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感悟和体会就会更为丰富奇特,文学、诗歌和艺术的灵感来源或刺激也就更为丰富奇异。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人类获得更为新奇而丰富的经历或体验,见证更多更有意义的重大事件或重大变革,作为人类自我记忆或记录之基本方式的史学,也只会更为重要、更不可或缺。
我还想特别提醒的一点是,很多时候,人类面对很多事情或问题所采取的退缩姿态或者“后撤”方式,可能是更具合理性、更具长远价值的姿态与方式。用中国谚语来说,就是“退一步,进两步”。用英文谚语来说就是“Retreat is sometimes the best strategy”或者“Success often comes to those who learn from setbacks.”在我看来,当前的人文学压缩或裁撤,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一种教育制度重置过失的补救性“手术”,具体地说,正是由于前一段时间许多国家、尤其是中国盲目扩张大学版图、盲目搞所谓大专院校“升级”和学科“系统化扩张”,造成“大文科”的“产能过剩”“需求不足”“质量下降”等严重的后果。而且,这种境况不仅发生在人文学科上,甚至更严重地发生在社会科学上,特别是发生在法学、经济学和公共管理学等曾经显赫一时的时尚学科上。今年五月,我同前来清华讲学开会的哈佛大学文理学院前院长William C. Kirby教授就此有过交流,很荣幸他也持类似判断。Supposedly I am right in this point,那么我就可以进一步断定,眼下的人文学压缩非但必要,而且有助于人文学未来的健全发展。
25年前,因为翻译罗尔斯(John Rawls)的《政治自由主义》一书的缘故,《读书》杂志的双主编汪晖、黄平二位老友约我写篇有关该书的书评。哈佛访学期间我已了解到,欧美学界对该书的评价呈两极分化之势: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德里克·决本(Derick Dreben)持积极评价,决本甚至认为该书的地位超过罗尔斯的《正义论》。但更多的学者持相反的看法,认为该书是罗尔斯理论立场的“策略性退却”。职是之故,我特别请教了罗尔斯先生本人。他反问我:“万,当我们把公平正义从一种社会伦理原则提升到社会基本制度安排的政治层面时,究竟是‘进步’还是‘退却’?”我仿佛明白了他的本意,于是,以《进退之间——读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为题,写了一篇译后札记。我的结论是:《政治自由主义》是对《正义论》理论立场的推进和强化,而非退却或软化。今天,我想再次重复这一结论:人文学被压缩的当代命运正是其与时俱进的必然结果,非但不是一种悲剧性的教育现象,反而是人文学自身的一种幸运和机缘。
让我们一起为我们共同致力的人文学事业祈祷,更为其繁荣发展而努力奋斗!
衷心祝愿本次论坛圆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