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月轮加冕图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52 次 更新时间:2025-04-29 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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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说到月光下的小镇,眼前顿时华灯璀璨,霓虹闪烁——这是当代人的本能反应。我说的是从前,那时电网还没有铺设到敝县,所谓“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蓝图。居民普遍使用的是煤油灯,阔气的加个玻璃罩子。土气的,如我,仅拿墨水瓶当灯盏,纸捻作灯芯。光焰总似害羞一般,害落后的羞,飘飘忽忽,抖抖索索——如是怎么应对晚自习?

古人说凿壁偷光,我不信。且不论穷家怎会和富户共壁,即使共壁了你又怎能随便凿通人家的墙。古人又说囊萤映雪,我更不信。你若不同意你可试试看——反正我上了一次当决不想再上第二次(古代竹简或手抄卷子字大,别论)。

其实,有一种做法最原始也最为靠谱,那就是借助月光。

你请随着我来。我家住在小镇的西首,出门,右拐,跨过一道小桥,便走进空旷的原野。

这是一处狭长的“两河流域”。北边是一条大河,南边是一湾小河,居中为马路、行道树、庄稼。时值农历十四五,万斛月华情有独钟地泼洒而下,我正好承接了她的眷顾。

我手里拿的是一册《千家诗》,不为读,只为背。月光再亮,也不宜读书,伤眼睛。背诗没关系,只要看清诗题,尽管背下去,偶尔卡壳,再瞅一眼就是。

今天早晨,学校第一节课是语文。任老师抽查作业,让一个女生背《愚公移山》。该女生站起来,左摸衣角,右绞辫梢,红着个脸,不吱声。任老师改叫一个男生,他也是吞吞吐吐,有一句没一句,背不下来。任老师扫视全班,问:“谁能背?”右侧最后一排的徐刚站起来。他是读过不少遍的,虽然结结巴巴,总算勉强背完。任老师不满意,又问:“谁还会背?”这次轮到我站起。我念过三年半私塾,背诵,是最基本的训练。通常,先生上午用红笔圈出今日应读课文,略作讲解,然后,学生归位,反复朗诵。改天一早,轮流站在先生面前背自己昨天的功课。背上的,回家吃早饭。背不上的,留下再念,直到背熟为止。就这一招,养成了我死记硬背的童子功。因此,这小学四年级的课文,对我来说,完全小菜一碟。我轻轻松松地背完了。任老师问:“你还能背哪一篇?”我说:“整本书,前面教过的,后面没教的,都会背。”任老师考了我两篇,一篇教过的,一篇未教的。我都滚瓜烂熟。老师对我大加表扬,同学也都刮目相看。

我并没有自鸣得意。因为,别人不清楚,我晓得,仅仅在我家里,祖父、父亲、大哥的记忆力就都比我强。他们平常说起某篇文章,不用翻书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尤其是大哥,夏日晚间在门口乘凉,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讲《三国演义》《封神演义》《三言二拍》,从头至尾,枝枝节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连书中的诗词,都能说得一字不差。

今晚我背诵的《千家诗》,也是大哥的保留节目。闲常,他没有对象,只有在我面前显摆。每一首,他都是张口即来,还能在纸上信笔画出原诗的意境。我在私塾也读过《千家诗》,不是正课,私下读了玩,功夫不深。这些日,我发誓追赶大哥,已背熟一大半,也能画出多幅写意图。但我不愿让大哥察觉,是以,一连几晚都是跑到野外来用功。

我是挑着背的,挑那些半生不熟的篇什。正着背,又倒着背,我想大哥应该不会倒背。比如这首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说的都是我熟悉的事,正着背,两遍就熟。倒着背,得试五六次——它像倒挂在树上看世界,思维,逻辑,次序,都是反的,我得一遍一遍来。比如,我背出最后一句“也傍桑阴学种瓜”,上面一句,是什么呢?不要重头开始想,要倒背如流地冲口而出。是……是……大脑一片空白,思维明显短路,我突然想到:诗里说的是什么瓜呢,南瓜,冬瓜,西瓜——我抬起头,下意识地朝小河南岸的瓜园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到了一幕神秘剧。

瓜园的主人,叫李三大头,正在西瓜地里挖土。挖土没啥稀奇古怪,他是在刨坑,一锹又一锹的。这么晚,刨什么坑呢。栽树,过了季节;挖井,小河就在旁边;挖财宝,前人埋的,他祖宗八代都是穷光蛋,不会有哪个先人留下坛坛罐罐。

我走近几步,隐身在一棵大树后偷看。

李三大头挖好一个坑,瞬间让我惊爆眼珠,他把一个碗大的西瓜,连茎带藤搁进坑里。然后,在坑沿搭了一块芦席,洒上浮土。然后,又扯过瓜蔓瓜叶,掩上。

他在埋瓜。

是怕有人偷吗?哦不。他向来大方,瓜熟了,总是送给左邻右舍尝;路人口渴摘个瓜,也不会当回事。

是怕狗獾、刺猬之类糟蹋吗?也不。那些骚扰瓜园的小毛贼,只是偶尔有之,并没有造成大祸害。

李三大头又挖了一个坑,又埋了一个瓜。

李三大头再挖一个坑……

也许他是在做试验,看西瓜能不能在土里长。

没准他在等待,等待过些日刨出来,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李三大头的脑瓜,谁能猜得透呢。

干完活,李三大头走下河边的码头,那码头窄而长,深入河心。他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开始洗头、擦脸、抹身子。忽然,他停止动作,低头凝视水面。原来,他硕大的头颅,恰好与水底的月影重叠。

水纹渐趋稳定,头像与月影愈发清晰。

他一定是“胸口挂钥匙——开心”极了。

从他的角度看去,那月影应该活似佛像头上的光环。

李三大头,顾名思义,排行老三,但是我没见过老大老二,他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屋后有两棵桃树,另有几分菜地,一片瓜园。他头长得大,几乎是常人的一倍,人却愚笨,木头木脑,是以人呼其大头,带有奚落、耍弄的意思。

我最早尝着桃子的滋味,就是李三大头蹚水送过来的。那时身后的大河还没有扩宽,我家就住在大河南岸,与李三大头的家隔着小河遥遥相对。李三大头随和、勤快,日常,我家,以及西邻的汪家、彭家、郭家,东邻的陈家,都喜欢找他帮忙,诸如泥水活、木工活,以及臼米、磨粉、蒸馍、操办酒席之类,他是呼之即来,而且不取报酬。事毕,人留他吃饭,他摆摆手就离去。人跟他道谢,他反而回一句“难为,难为”(多谢,多谢),仿佛不是他帮了别人,而是别人帮了他。

我向来以为李三大头那颗大脑袋是长空了的,就像长糠了的西瓜——哪知,他也懂得审美。

我想起“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这是大哥经常讲的。苏东坡有个妹子叫苏小妹,博学,多才,敏捷,机辩,才华不在东坡兄弟之下。苏小妹眼高,择婿,选来选去,选定风流才子秦少游。新婚之夜,苏小妹玩花点子,抛出三个题目,考验新郎,讲明:三道题目全部答对,方许进入洞房。否则,就要罚在外厢补读诗文了。前面两道题,少游顺利通过。第三题,是对对子。是夜月明星朗,小妹出的上联是“闭门推出窗前月”。少游苦苦思索,想不出妙对,于是绕院徘徊,反复推敲。谯楼早敲过了三更鼓,东坡中宵梦醒,瞥见妹夫在月下踱步,披衣悄悄走近,听他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右手反复做推窗之势。东坡一下子明白了,小妹性好逞能,大喜之日出对儿刁难新郎,是要给少游一个下马威。东坡思忖怎么帮少游一把,但见他踱到院里一口水缸旁,探头往里边瞧。东坡灵机一动,随手在地上捡起一粒石子,瞄准了,轻轻扔到缸里,溅起一片白亮亮的水花。少游见到水花,来不及奇怪,这夜心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只顾得一拍大腿:“有了,有了!”迅速对出下联“投石冲开水底天”。这才得以进入洞房。

我倒不是要帮李三大头什么忙,而是想吓唬吓唬他,告诉他埋瓜的秘密已被别人发现,他忙活了半天白忙,遂低头捡了一个土块,挥臂扔去,砸碎了水中的倒影。

谁知,李三大头不惊不怕,他缓缓抬起头来,冲我隐身的方位,扬了一扬毛巾:“卞三小哥,你这么用功,天黑了还跑到野地背书,将来是要中举人的啊。”

原来李三大头不笨。他自然早就听见我背诗的声音,也知道我会看他埋瓜,依旧若无其事,不慌不忙。他没有把我当外人,说不定在与我分享探索的喜悦——在他心里,一个埋在土里的西瓜,无疑比露在地上的长得更踏实,更沙甜。最让我吃惊的是,他今晚破天荒说出一串完整的话,而且条理分明,用词得当,吐字清晰。换了我,未必讲得比他漂亮。你看,他还懂得恭维,预祝我考中举人。李三大头,啊不,李三叔,他的存在,长期隐匿在偏见的阴影里。然而今晚,他却干出一番动地惊天的壮举——试验西瓜如何在土里生长——如果我不说,谁也不会知晓。但是月亮知晓,她虽然高高在上,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晓而且理解,理解而且赞美,她用自己的光环,为一位永葆赤子之心的瓜农加冕。人欣赏月易,月欣赏人难,这必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天人感应——刹那,我怀疑眼前这幅“月轮加冕图”,也是掺和了我的心灵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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