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读通鉴论》和《宋论》中,王船山通过对历史事件的细致分析,指出正道而行是取得成功的唯一保障,认为这是永恒的规律。权谋无助于成功,只会授人以柄,引火自焚。但在千变万化的现实处境下,当事人只有顺应形势,把握时机,才能伸张永恒的理。此外,人无法掌控的不可知因素,可能导致结果偏离规律,但检讨不可知因素毫无意义。这对基于实证的现代社会科学方法,构成了一定挑战。
关键词:《读通鉴论》 《宋论》 规律 权谋 形势 不可知因素 实证
王船山《读通鉴论》和《宋论》,是众所周知的史学名著。不过,他对历史人物的评说,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奇怪”论断,让人难以理解。笔者曾以船山对岳飞的批评为例,尝试展现他不同于现代学术的理性逻辑。好比发生车祸,交警到场后,任务是确定事故双方各自应当承担的责任;现代历史学者,承担的就是交警的工作。船山不然,他站在司机的立场,要探索的是,在路况极为糟糕、周围车辆完全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情况下,怎样才能避免事故发生。
本文拟延续前文的任务,进一步剖析船山独特的历史研究法。下面就从《论语·尧曰》的一句话说起:“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船山解释道:
夫人而欲为君子,力持其正而无邪,勉于义而忘利,可以为君子矣,而未可为也。理有恒而命无恒,猝投以不测之吉凶,而所守者丧矣。天之命,天之理也。修吉悖凶,常也;吉而厉,凶而无咎,知天命我以理,而非以数,然后其为君子也不回。不知命,则以为无命而违乎天,以为听命而弃人也,君子之志摇,而君子之贞丧矣。
意思是,有志为正人君子者,能够坚持正道、见义勇为,似乎就可以成为君子了,实则未必。猝不及防遭遇噩运,往往会改变人的信仰。这里,船山提出了一个重要说法:“理有恒而命无恒。”理指人世间的行为规范,源自天,是天通过人性塑造的内在要求。所谓“修吉悖凶”,即循理则吉,悖理则凶。但命运叵测,人事的吊诡之处在于,循理可能倒大霉,悖理却平安无事。正确理解这一现象,是君子自我成就的关键。
有志者应当认识到,“天命我以理,而非以数”,天塑造的人性要求循理而行,而在人所能把握的范围内,循理也是保证获得好结果的唯一方式。至于命运之叵测,不在人的掌控之内,是人无法窥探之奥秘,也是人无从干预的。只有清楚这点,有志者才能坚定不移地走君子之道。否则要么以为“无命”,一切都是人事的自然结果,否定“修吉悖凶”;要么“听命而弃人”,将人事完全归结于不可知的命运,同样放弃循理而行,最终都会丧失君子信念。
船山这一论述,将天理指导下的行为和取得的结果紧密联系到一起,认为“修吉悖凶”即俗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常”,“修”就是循理而行,是在人所能掌控的范围内获得好结果的唯一方式,此即“理有恒”。而实际结果之叵测,是人无从干预也无法理解的天意,应存而不论,此即“命无恒”。对人事做这样的理解,容易被认为是迂腐的老生常谈。船山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读通鉴论》和《宋论》中,通过对众多史事的详细剖析,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上述观点。下面就此展开论述。
表面上,使有志者动摇的是厄运即“命无恒”。实则很多时候,遭遇厄运并不是因为“命无恒”,而恰恰是因为对“理有恒”的认识太肤浅。也就是说,正确认识“理有恒”是正确对待“命无恒”的前提。“理有恒”与义利之辨密不可分。《孟子?梁惠王上》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所谓“何必曰利”,并非排斥利。他的论证从两个方向展开:首先,一心求利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其次,行仁义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朱子解释道:“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徇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接着又引述程子的话:“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船山也指出:“义非以为利计也,而利原义之所必得。”在阐释《大学》时,船山也提到:“如使义而不利,利而可以为利,犹可言也。乃义亦何尝不利?但有国者不知以义为利尔。”
一般人往往认为,上述看法不过是书生之见。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船山提供的实际案例。郭子仪是安史之乱中挽救李唐的第一功臣。代宗永泰元年(765),大将仆固怀恩勾引吐蕃、回纥等三十万众入侵,郭子仪领命率万人御敌,陷入重重包围。所幸仆固怀恩暴卒,吐蕃、回纥出现罅隙,郭子仪派人拉拢回纥,希望能共同对付吐蕃。回纥首领药葛罗要求郭子仪面谈,郭氏手下众将纷纷劝阻,郭氏不从,只带了几个人奔赴敌营。最后成功说服回纥,不仅自己毫发无伤,唐室也转危为安。船山评论道:
兵凶战危,以死为道者也。以死为道,然后审乎所以处死之道;审乎所以处死之道,然后能取威制胜,保国全民,不战而屈人之道,咸裕于中,而得其理。由其功之已成,观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决计必行之际,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于祸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测也。不测之,则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钝之枢。夫岂然哉?知死为其道,而处之也不惑耳。
一般人看待此事,一开始往往认为郭子仪的成功是“天幸”,但对他在如此凶险的情况下,果断得近于鲁莽,又会怀疑郭子仪的城府深不可测,其智谋有改天回日的神奇效果。船山以为不然。走上战场,就应当做好赴死的准备。郭子仪正是明白这一点,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能够冷静分析局势,从容不迫地采取行动。
回纥要郭汾阳相见,汾阳知战之必败,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锋止锐而全宗社。于斯时也,固不谓往之必死也,亦不谓往之必不死也,虽死而无所恤焉而已。故药葛罗情穷而辞屈,慑于其不畏死之气,则未知杀公以后胜败奚若,而心已折,气已馁矣。决于死,则情志定;情志定,则神气平而条理现。免胄投枪之际,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
郭子仪清楚,开战毫无胜算,身赴敌营是拯救国家的唯一机会。做决定时,他对结果并没有把握,去不一定会死,但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重要的是,郭子仪不畏惧死亡。回纥没想到郭子仪敢轻身前来,如临大敌,药葛罗拈弓搭箭,严阵以待。骑马而至的郭氏摘下头盔,扔下手中的枪,向敌人亮明身份,表达诚意。此时他气定神闲,有条不紊,船山盛赞:“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药葛罗没来得及理性衡量杀郭子仪后能否战胜唐军,就已被郭子仪的风采所震慑,所谓“心已折,气已馁”,终于就范。
处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则神全,神全则理裕。理处其至裕,而事必应乎其心。凡人之情,局于目前而迷于四际者,固不足以测之,遂相与诧之曰:其不可测也,有若是哉!不则其有天幸乎?夫恶知所守之约,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认清了该干的事,个人利害在所不计,才能在危险面前坦然自若,保持清醒的头脑,举止恰到好处。凡人不然,患得患失,四顾茫茫,进退失据。在他们看来,郭子仪要么拥有神秘的本领,要么纯粹是运气好。他们哪里知道,郭老令公不过是持身守正,“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哉”。郭子仪不顾生命危险,一心为国,这是从义不从利。他终于因此拯救国家,生前身后极尽殊荣,又岂非利之极致?
郭氏并非孤证。唐末大乱,杨行密割据淮南,死后长子杨渥继承兵权及弘农郡王封爵。杨渥少不更事,权力逐渐被左右衙指挥使张颢、徐温窃取,最后被两人暗杀。除掉杨渥后,张颢召集诸将,“夹道及庭中堂上各列白刃”,厉声问曰:“嗣王已薨,军府谁当主之?”意在胁迫众人推戴自己。不料三度发问,无人作声。张颢怒气冲冲,这时杨渥的幕僚严可求上前悄悄对他说:除了您没人能撑起这场面,但您现在出头恐怕为时尚早,驻扎各地的刘威等将领当年曾和先王杨行密平起平坐,资格都比您老,不会甘心听您的号令,不如扶立幼主,“诸将孰敢不从”!听了这番话,张颢默然良久。
于是严可求偷偷以杨行密夫人史氏的名义写了一份谕令,当众宣读,称“先王创业艰难,嗣王不幸早世”,次子杨隆演当立,“诸将宜无负杨氏,善开导之"。张颢“气色皆沮,以其义正,不敢夺”,只好不情愿地推戴杨隆演。事后,大将朱瑾跑到可求居所,感慨道:“瑾年十六七即横戈跃马,冲犯大敌,未尝畏慑,今日对颢,不觉流汗,公面折之如无人;乃知瑾匹夫之勇,不及公远矣。”船山评论道:
极乎凶顽不逞之徒,皆可守吾正而御之以不迫。然则孔北海抗曹操而不胜,亦其恢廓不拘之有以致之,况裴枢、赵崇辈之以轻薄犯朱温哉?
哪怕面对穷凶极恶之徒,也可以坚守正道,从容不迫地化解凶险。他先举了两个反例:汉末名士孔融对抗曹操,唐末大臣裴枢、赵崇等对抗朱温,都惨遭屠戮。船山以为,还是孔融、裴枢等自身存在不足,孔氏潇洒不拘礼,裴氏轻薄,于大中至正之道都有亏缺。
张颢、徐温公遣牙兵攻其主而杀之,庭列白刃,集将吏而胁以奉己,其暴横不在曹操、朱温下也。严可求以幕僚文笔之士,从容而进,折张颢吼怒之气,使之柔以悦从;颢之凶威,不知何以遽若春冰之消释,唯其羁靮而莫之能违。勿谓淮南小国也,杨渥非天子也,张颖无董卓、萧道成之位尊权重也,白刃当前,一叱而腰领已绝,奚必卓、道成而后能杀人哉?
可求所秉者正,所忘者死,夷然委命,而不见有可惧者,即不见有可争,其视颢犹蜂虿耳,不触之,不避之,徐用其割制而怒张之气自消。朱瑾曰:“瑾横戈冲犯大敌,今乃知匹夫之勇,不及公远矣。”无他,瑾虽勇于杀人,而不能无畏死之心,愤然一往,理不及而莫持其终也。
张颢敢于弑主,公然亮出白刃胁迫诸将,凶残不在曹操、朱温之下。严可求一介书生,从容化解了张颢的嚣张气焰,使张颢不自觉地被可求所左右。论者或以为淮南不过是个地方小政权,张颢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严氏做到这点,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要知道,当时张颢一声令下,众人人头落地,恐怖气氛和面对董卓、萧道成这样的奸雄时有什么两样?
可求之勇来自浩然正气,在死亡面前,他淡定坦然。连死都能放下,张颢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没必要血脉偾张,和他拼命,那不过是只有毒的蝎子,不去撩拨他,冷静地与之周旋,就可以对付他。这和朱瑾的血气之勇,高下粲然有别。
大概有人会说:郭子仪、严可求这两个例子,形势虽凶险,但并不复杂,真遇上错综纷乱的情境,光凭正气有用吗?船山对狄仁杰的探讨就是为了回答这样的质疑。狄仁杰是唐代名臣。武则天称帝,取代唐朝建立周朝后,狄仁杰是女皇非常信任的人。但狄仁杰忠于唐室,极力劝阻武则天立侄儿武承嗣为继承人,并说服武氏将亲生儿子、被废黜的唐中宗李显从流放地召回神都洛阳。虽然狄氏死在武周末年,但后来正是经他推荐出任要职的张柬之等发动政变,逼迫武则天让位李显,恢复唐朝。因此,狄仁杰被认为是再造李唐的大功臣,追封梁国公。船山评曰:
涉大难,图大功,因时以济,存社稷于已亡而无决裂之伤,论者曰:“非委曲以用机权者不克。”而非然也,亦唯持大正以自处于不挠而已矣。以机权制物者,物亦以机权应之,君子固不如奸人之险诈,而君子先倾;以正自处,立于不可挠之地,而天时人事自与之相应。故所谓社稷臣者无他,唯正而已矣。
对于这类没有经过激烈的生死角逐,审时度势、以较和平的方式挽狂澜于既倒的神妙事迹,论者总是认为,主角一定是智多星吴用这样的人。船山以为不然:“亦唯持大正以自处于不挠而已矣。”玩权谋,君子哪里斗得过小人?先倒下的一定是君子。所谓社稷之臣,在天昏地暗之际,唯有以正自处,不授人以柄,才能保留力挽狂澜的一线希望。
孔融之不能折曹操以全汉者,忼慨英多,而荡轶于准绳者不少,操有以倒持之也。周顗、戴渊密谋匡主而死于王敦,几以亡晋,夫亦自有咎焉。愤而或激,智而或诡,两者病均,而智之流于诡者,其败尤甚。虽有奇奸巨憝杀人如莽之气焰,而至于山乔岳峙守塞不变之前,则气为之敛,而情为之折。
船山再次提到孔融。孔氏慷慨英多,但不守礼法,结果被曹操抓住了把柄。他还提供了另一个“反面”例证。琅琊王氏是东晋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元帝时王敦称兵犯顺,进逼建康,而其堂兄王导及一众族人在朝为官,有大臣劝元帝尽行诛杀之。关键时刻,周顗力保王导,拯救了王氏一门。但在当时非常微妙的政治形势下,周顗为了避嫌,在王导面前摆出了一副与王氏不共戴天的架势,使不明就里的王导怀恨在心。
王敦攻占建康后,忌惮威望素著的周顗和戴渊,有意除之,征求王导的意见,得到默许。后来,王导在宫中发现了周顗申救的奏章,愧悔不已。周顗不仅断送了自家性命,还加重了东晋王朝的灭亡危机,因为他的行为没能促成王导和朝廷同心同德,倒使王导在反方向上走得更远,同时他本人身系国家安危,其死是对朝廷的沉重打击。孔融受丑恶现实刺激,偏离了正道,而周顗则是迷信权略,走上了诡道。两相比较,智流于诡,结局更糟(关于这点,第二节还有更详细的讨论)。
巨奸大憝虽杀人如麻,气焰熏天,但在如山岳般峙立的正人君子面前,也会“气为之敛,而情为之折”。船山感慨:“呜呼!斯狄梁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或曰:“公之所以得武氏之心而唯言是听,树虎臣于左右而武氏不疑,此必有巽入之深机,以得当于武氏,而后使为己用。”考公之生平,岂其然乎?当高宗时,方为大理丞,高宗欲杀盗伐昭陵柏者,公持法以抗争,上怒洊加而终不移……再刺豫州,按越王贞之狱,密奏保全坐斩者六七百家,当籍没者五千余口免之:此岂尝有姑尚委随,而与世推移,以求曲济之心乎?
其尤赫然与日月争光者,莫若安抚江南,而焚淫祠一千七百余所。是举也,疑夫轻率任气者亦能为之,而固不能也。鬼神者,即人心而在者也,一往而悍然以兴,气虽盛,心之惴惴者若或掣之,昧昧之士民竞起而挠之,非心服于道而天下共服其心者,未有不踟躇而前却者也。故曰:赫然与日月争光者也。
有人质疑:狄仁杰能取得武后的信任,甚至推荐忠于唐室的人也不被怀疑,一定是通过曲意迎合的过人技巧,将武后迷惑。船山反驳道,从狄氏生平来看,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曾有人误伐太宗昭陵的柏树,高宗欲处以极刑,当时狄仁杰任司法官员,据法力争,不顾高宗盛怒,坚持己见,最终迫使皇上改变了主意。高宗死后,武则天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废黜李显,立另一亲生儿子李旦为傀儡。垂拱四年(688),太宗第八子越王李贞在豫州起兵失败,狄仁杰出任豫州刺史,负责处理涉案人员,他顶住中央司法机构的压力,保全了大量无辜人员。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狄仁杰奉命出使江南,一举捣毁了淫祠1700多所。在一般人看来,这件事的意义显然远远不如上面两件事,但船山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称此事“赫然与日月争光者也”。他解释说,表面看起来,似乎意气用事的人也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则不然。对鬼神的敬畏,深藏于人的内心。一时兴起,拍着胸脯冲上前去,稍稍冷静一点,脖子后不免生凉,加上愚昧的当地百姓在愚昧的读书人带领下百般阻挠,没有不踟躇四顾、乍前乍却的。唯有真明白天地大道而且其端方正直深受众人敬仰的伟大人物,才能把事情办成。
由此思之,唯以道为心,以心为守,坦然无所疑虑,其视妖淫凶狠之武氏犹夫人也,不见可忧,不见可惧。请复庐陵,而树张柬之等于津要,武氏灼见其情而自不能违,岂有他哉?无不正之言,无不正之行,无不正之志而已矣!
狄仁杰大公至正,坦然无所疑虑。在他眼里,“妖淫凶狠”的武则天和普通小人没什么分别。正道直行,我行我素,“不见可忧,不见可惧”。呈请召还中宗李显,推荐张柬之,聪明绝顶的武则天怎么会不明白他的用心,但又能怎么样呢——以母子至亲打动武则天,她会有恶意吗?狄仁杰的成功之道,岂有他哉:“无不正之言,无不正之行,无不正之志而已矣!”
或曰:“公苟特立自正,无所用其机权,则胡不洁身不仕,卓然而无能浼辱;乃姑事之而后图之,则抑权也,而非正也。”曰:武氏无终篡之理,唐无可亡之势,天下愦愦,弗之察耳。三思、承嗣以无赖小人,淫昏醉梦,而结市井椎埋之党,逐声狂吠,庸人视之,如推车于太行之险;大人君子视之,一苇可杭之浅者也。秉正治之而有余,何为弃可为之时,任其爚乱,以待南阳再起,始枭王莽于渐台,而贻中原之流血乎?天下无正人而后有妖乱,丛狐山魈足以惑人之视听,武氏亦犹是而已。范我驰驱,无求不获,公亦坦然行之,而何机权之足云!
船山最后提到了对狄仁杰的另一种质疑:既然特立独行,坚守正道,就应洁身自好,拒绝出仕武周,而狄氏既奉武氏为帝,又图谋恢复李家天下,这不是权谋,又是什么?船山的回答:“武氏无终篡之理,唐无可亡之势。”武则天的侄子、异想天开的武三思和武承嗣,不过是跳梁小丑,结交一班上不得台盘的匪类,狂犬吠日而已。难道非得放弃“秉正治之而有余”的机会,任由武三思等闹得天下大乱,再像刘秀那样起兵南阳,血流成河,才恢复唐室吗?武则天不过一时“偏能惑主”的“狐媚”,以正道御之,自然就我羁络,无求不获,狄梁公“坦然行之,而何机权之足云”!
以上所论郭子仪、严可求、狄仁杰,都属于正面案例,船山也提到了反面例子如孔融等,但都是附带论及,下面再分析船山专篇讨论的反例。刘邦建立汉朝后,对兄弟、众子实行分封,形成传统。至汉景帝时,爆发七国之乱,但叛乱很快被平定。主谋吴王刘濞是刘邦的侄子,起兵扬州,一度形势大好,大将田禄伯建议分兵两路,主力扑向河南,和朝廷大军对垒,自己则带领五万人为奇兵,沿江淮西上,从武关进入关中。从军事角度而言,这确实是一招妙棋。但吴太子提醒父亲:“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借人。人亦且反王,奈何?”因此,吴王没有采用田禄伯的建议,最后被汉军主力阻挡在河南,兵败身死。船山评论道:
甚哉名义之重也,生乎人之心,而为针铓剑刃,以刺人于隐者也。故名以生实,而义不在外。苟违乎此,疑在肘腋而先战乎心。夫欲有所为,而无可信之人,必危;有可信之人,而固不敢信,必败。
时下流行一种观点,认为所谓名义,即是非观念,不过是外部环境强加给人之意识的。船山则认为是非观念人皆有之,与生俱来,是之谓良心。大庭广众之下,大奸大恶可以表现得毫无畏惧,完全不顾名义的呼唤。但他们内心深处,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干坏事。内心的不安意味着自我怀疑,连自己都不相信,当然更不会相信身边的人。欲有所作为,却找不到值得信赖的帮手,成功的希望何在?
吴太子之谏王濞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借人,人亦且反王。”以此疑田禄伯,不遣循江、淮入武关,而坐困于下邑。其不信禄伯而因以败也,则太子任其失;藉令假禄伯以兵,而禄伯且反也,亦未可知。是两穷之术,而姑保其可疑。太子固曰:“王以反为名,兵难以借人。”名不正,义不直,浮鼓其忿欲以逞,其中之铓刃,常不去于肺肝。是以无名无义而欲有为于天下,即以之攻无道而不克,况以之犯顺哉?
儿子提醒刘濞小心手下人不忠,因此刘濞没有采纳田禄伯的良谋,结果顿兵坚城,土崩瓦解。凡人头脑简单,只看到既定事实,会慨叹太子失策,但假如真把人马交给田禄伯,谁有信心他不会倒戈?两害相权,还是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吧!就这样,名义如针尖刀刃,会在暗中给无忌惮之人带来肺腑之伤。
故自疑者必疑人,信人者必自信也。自不可信,人不可保,疑之而隳功,信之而祸亦起。苻坚以不疑而亡于慕容垂,安庆绪以不疑而亡于史思明。吴太子之言,固天理显露之一几,以震小人而褫之,恶能强哉!恶能强哉!
船山最后举了两个因不疑而自取灭亡的例子。苻坚是十六国时期最具戏剧色彩的君主,世人无识,往往慨叹命运无常,殊不知淝水之战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是天理对妄人的小小惩戒。和王莽一样,苻坚一心想当圣人;也和王莽一样,苻坚以为,只要外表模仿圣人,就能让天下人虔诚地顶礼膜拜。一个争夺权力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屠夫,却天真地以为,只要对失败者展现无边的仁慈和信任,就能征服人心。他力排众议,对慕容垂委以重任,最终吞下了苦果。还有连猪都不如的弑父者安庆绪,因为相信史思明,丢了脑袋。顺便说一句,历史上屡见不鲜的起兵反叛,一开始势如破竹,但一旦遭遇小挫折,顷刻间数十万军队一哄而散。为什么?
前面谈到,船山特别反对权谋,义不仅体现在目标上,也体现在行为方式上。在他看来,迷信权谋会引火自焚。后唐开国第一功臣郭崇韬的遭遇,是个典型例证。
同光三年(925),后唐庄宗李存勖决定讨伐割据四川的前蜀政权,有人推荐后梁降将段凝,郭崇韬反对:“段凝亡国之将,奸谄绝伦,不可信也。”后来朝臣推举名将李嗣源,也被郭氏谏阻:“契丹方炽,总管不可离河朔。魏王地当储副,未立殊功,请依故事,以为伐蜀都统,成其威名。”李嗣源是李存勖之父李克用的养子,时任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镇抚河北以应对契丹。魏王李继岌是庄宗长子,未来的继承人,郭崇韬建议以继岌为主帅,以塑造其威望。庄宗采纳其意见,并以郭氏为副帅。
船山曰:伐蜀之役,郭崇韬谏止段凝为帅,议正而事允矣;其复止李嗣源之行,则崇韬之自灭与灭唐也,皆在于此。
崇韬请遣继岌,固知继岌之不可独任而必需己副之,名为继岌,实自将也。崇韬之辞镇汴州也,曰:“臣富贵已极。”至此而又贪平蜀之功利,岂冒昧不止哉?盖以伐蜀为自全之计。而反以此自灭者,何也?
段凝不堪大任,船山赞同郭崇韬的意见,但阻止李嗣源赴蜀,被认为是郭氏自取灭亡且导致后唐颠覆的败招。郭崇韬推荐李继岌,当然清楚毛头小伙子只是象征性地坐于中军帐,辅佐他的人也就是实际上的主帅非自己莫属。郭氏并非贪婪不知足之徒,想借此博取功名,而是准备全身而退,不料却断送了自己。
位尊权重,其主已疑,内有艳妻,外多宵小,稍稍裁正,众方侧目,故忧内之不可久居,而欲息肩于闾外,上挟冢嗣,下结众将,相倚以安,冀可远谗人之怨以自立于不拔之地,可谓谋之已工矣。
乃不知谗佞交加之日,顾离人主左右,握重兵,据腴土,成大功,媢忌益深,在廷者又以睽离不亲,心皆解散,固将益附奸邪而听其嗾噬;况乎奄有王建畜积之藏,多受降将邀欢之贿,蹑钟会之已迹而益以贪,则必罹卫瓘之网罗而弗能辩。诛死在眉睫而不悟,其工也,正其愚矣。
郭崇韬功高震主,引起了庄宗猜疑。偏偏他大权在手,有意清理积弊,让很多人寝食难安,树敌众多。所以他觉得朝廷不能再待了,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在四川找个退路,既和准太子搞好关系,又手握重兵,足以自保,可谓工于心计。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郭崇韬离开朝廷固然让众宵小松一口气,不再侧目而视,但他打下四川,又立奇功,且坐拥天府之国,也会让小人们更加妒忌。而人不在皇帝身边,难以发挥影响力,小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谗言。朝臣中原本和他有交情的,因为他的离去,失去了依傍,反而会投靠奸臣,听其指挥攻击郭氏。三国时,钟会伐蜀成功,欲谋反,被监军卫瓘设计除掉。现在郭崇韬虽无逆谋,但试图拥蜀自固,行迹与其有相似,更何况郭氏将前蜀君主多年积聚的财富几乎全部纳入囊中,又大量收受前蜀降臣降将的贿赂,比钟会尚多一款贪污罪,最后无以自白,被李继岌设计除掉,势所必然。危险迫在眉睫,却毫无警觉,自以为是妙计,恰恰是其愚蠢之处。以上说的是郭氏入蜀,自取灭亡,下面谈何以灭唐:
李嗣源有河上先归之衅,载入汴决策之功,假之以兵,资之以蜀,则且为王建,而为朱邪氏树一劲敌于西方;故崇韬身任之以抑嗣源,损其威望,而使易制,俾存勖无西向之忧,其为存勖谋也,亦可谓工矣。
而不知蚕丛一隅,以叛易,以守难,若欲窥秦、陇出剑阁以争衡于中国,则诸葛且不能得志,故曹丕曰“囚亮于山”。嗣源即怀异志,恶能度越重险以犯顺,何似擅河朔之富强,拊汴、洛之项背,建瓴南下,势无与遏邪?畏虎豹之在山林,乃驱之以居园垣之右,便其噬攫,而崇韬不知也。
后梁贞明四年(918)胡柳陂之战,李存勖一度大败,混乱中李嗣源独自率军渡过黄河北归,由此和李存勖产生了嫌隙。而灭亡后梁的奇袭汴州(开封)之役,设计者正是李嗣源。这样一位功勋卓著却和皇上有嫌隙的猛将,如果让他带兵入蜀,难保不步前蜀开国君主王建之后尘,割据四川,成为朝廷(李存勖出身突厥沙陀部,本姓朱邪,祖父朱邪赤心因镇压庞勋兵变有功,唐朝赐国姓李,故船山称“朱邪氏”)在西边的大患。郭崇韬为朝廷着想,阻止李存勖派遣李嗣源征蜀,不让他有机会扩大政治影响,便于掌控,亦可谓工于心计。
不过,四川一隅之地,天高皇帝远,发动叛乱容易,要保境自固就难了,若想以此为基业,逐鹿中原,连诸葛亮也办不到。所以曹丕有句名言,说诸葛亮据蜀,等于囚禁在巴蜀群山之中。即便李嗣源确有不轨之心,又能怎么样?而他留在河北,兵强马壮,对定都洛阳的后唐朝廷是直接威胁,日后举兵反叛、篡位成功的正是李嗣源。郭崇韬此举,等于是担心山林中的虎豹伤人,却把它们驱赶到村落附近!
朱邪氏之寇,深于腹心矣。继岌,欲使立功以定储者也,而杀崇韬者继岌;董璋、孟知祥,所倚以镇抚诸将而定蜀者也,而乱蜀者璋与知祥:抒忠而逢怒,推信而召逆,自后观之,其愚甚矣。乃一皆崇韬之夜思早作,自谓十全之远虑也。
由此思之,退而全身,进而已乱,岂智计之能胜任哉?抑强止逆、弭妒消嫌之术,岂有他焉?勿尸功,勿府利,靖诸己以立于危乱之中,则猜主佞臣与震主之权,皆翕伏于镇定之下。崇韬固不足以与于斯也,祸败速于反掌,足为永鉴已!
最后,船山总结说,郭崇韬给朝廷和他自身带来了毁灭。他本想给李继岌创造一个立功的机会,从而巩固储位,而杀郭崇韬的人正是李继岌;他推荐董璋、孟知祥出任东川、西川节度使(唐代四川分东川、西川),希望依靠他们安定蜀地,而日后导致蜀中大乱的正是董璋和孟知祥。郭崇韬忠于李继岌,却遭遇这样的结果;他信任董、孟,却迹近引狼入室。事后看来,似乎愚不可及,可当初这是他日思夜想,自认为找到的万全之策。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不论自我保护,还是建功立业,权谋是靠不住的。不论是避免引起小人的妒忌和君主的猜疑,还是对付权臣、逆臣,为朝廷保驾护航,都只有一个办法:不贪图名利,哪怕身处危乱之中,依然淡泊自如,宁静以致远,雄猜之主也罢,奸佞小人也罢,嚣张权臣也罢,敌意都会在无形中消解。
《读通鉴论》中还有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例子,那就是唐玄宗的孙子,最终平定安史之乱却使藩镇坐大的代宗。藩镇问题是唐后期政治的核心议题,困扰朝廷直至唐室覆亡。这一局面的形成,是因为安史之乱即将平定之际,代宗听信宦官程元振的谗言,杀掉了讨叛功臣来瑱,使得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与朝廷离心离德。
但船山首先指出,来瑱罪有应得。来氏依附宦官李辅国,得以出任驻扎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他在任上收买人心,打造私人势力,先后拒绝朝廷征召和调任淮西节度使的命令。代宗即位后,表面上重新任命来镇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暗地命令此前已宣布接替来氏的裴茙率军奔赴襄阳,逼他交出权力。不料来瑱兴兵对抗,大败裴茙,并将其押送京师,反过来逼迫朝廷处死了裴氏。事后来瑱主动入朝请罪,代宗表面对他宠信有加,用为宰相,但很快程元振诬陷来氏和叛军通谋,遂被处死。船山云:
唐藩镇之抗不受代,图不轨者,盖自瑱始。杀瑱而藩镇怨,纵瑱而藩镇抑骄,两俱致乱之道;杀之而咎其刻,不杀则必听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归,不知反此而咎又将在彼矣。肃宗以来,骄纵养痈,势将必溃,饬法以诛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仆固怀恩溪壑之欲,又岂易厌乎?
他认为,杀掉来瑱固然会招致各地藩镇兔死狐悲,对朝廷不满,但纵容来氏只会让藩镇更加骄横。杀了来瑱,代宗被批评刻薄寡恩;如果不杀,则会被批评姑息养奸。凡人只看到发生的事实,却不知代宗不这么做,一样会受非议。自代宗之父肃宗以来,为了平叛对将领过于纵容,藩镇和朝廷的冲突是迟早会发生的,代宗申明法纪,诛杀来琪,并非滥施刑罚。安史之乱后期主持讨叛的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养寇自重,没有肃清安史余部,在河北留下了四位投降但未缴械的叛军首领,且拒不入朝,借口就是来瑱之死。但即便来瑱不死,野心膨胀的仆固怀恩之流就会服从朝廷的调遣吗?船山强调,代宗的错误,不是诛杀来瑱,而是处置的方式不对:
刑者,帝王所以惩天下之不恪也。刑滥于不当刑,人固自危,而犹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终能不滥,则疑怨不深。唯刑施于所当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测其刑之已穷,而怨其以机相陷也,乃始挟毒以相报。
刑罚泛滥,施及无辜,固然人人自危,但还不敢欺侮朝廷,而且总还希望这只是天子一时之失,对朝廷的疑忌和怨恨不深。如果有罪当诛,却不公开罪行,而是找借口除掉,天下人会推想朝廷已经丧失了公开执法的能力,怨恨朝廷用卑鄙的陷阱对待臣民,才不惮以歹毒的方式进行还击。
当来瑱襄阳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讨贼,瑱固无恃以胁唐。藩镇林立,势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则使正名声罪,以致天诛,夫岂有大害于社稷哉?而惴惴然将迎之不遑,杀裴茙以媚之,虚相位以饵之,鱼脱于渊,然后假通贼之诬辞,加以不当辜之辟。藩镇之怨,非徒怨也,固将曰:瑱拥兵不入,唐固无如瑱何,唯倔强者可以免祸,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贼以为援,抗命而不朝,鹰隼扬于寥天,岂矰弋之能加哉?
当初来瑱坐镇襄阳,不听调遣,如果朝廷放弃倚重他讨贼的想法,来氏就失去了要挟代宗的资本。朝廷应当声讨其罪行,即便来瑱反叛,在藩镇林立、各不相让的局面下,只会加速灭亡,不会对国家构成威胁。而代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杀了裴茙来讨好来瑱,又用宰相的位置骗他留在京师,然后通过诬陷将其除掉。如此一来,各地藩镇节度使不仅怨恨朝廷,还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来瑱拥兵跋扈,唐廷无可奈何,一旦入朝,等于自投罗网,只有养寇自重、拒不入朝才能免祸。
孱主庸臣之伎俩,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当瑱违命之日,下尺一之诏,责以不可贳之法,使束身归阙,则姑贷其死而贬之,不则举六师以急清内贼,则河北群丑,且震动以弭其邪心,况方在立功、反谋未决之怀恩哉!
奸雄看穿了代宗的伎俩,以朝廷不公为名,反而掌握了主动,得以抗拒朝廷。假使当初代宗公布来瑱的罪行,来氏入朝请罪,则从宽免死,将其贬黜,否则兴兵讨伐,那河北的安史余孽,就不敢拥兵自重了,更何况仆固怀恩当时还抱着为朝廷立功以邀富贵的念头,哪里下得了决心反叛呢。
因为藩镇问题的重要性,《读通鉴论》有两篇用于检讨代宗的错误。以上介绍的是第一篇,重点是阐明错误的实质及其后果,第二篇则进一步剖析代宗犯错的根源。代宗“柔弱宽纵”,以致藩镇骄横,“天下瓦解”,这是古人的共识。船山以为不然,代宗是承袭老子至为阴险的欲取先与之术,试图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不过,“一人之机,固不足以敌天下也”一个人想靠玩心机来控制全天下的人,怎么可能呢?
代宗以之固为宽弱以极悍戾者之骄纵,骄纵已极,人神共愤,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将自以为善制奸慝而必死于其手;乃天下习知其术,而受其与,不听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复刚,终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安足以驰骋哉?自敝而已矣。
代宗故意示弱,希望这能让跋扈的藩镇节度使忘乎所以,肆无忌惮,从而造成天怒人怨,然后有机可乘,将其诛杀。他自认为这是制伏奸恶的无上妙法,但天下人一旦明白了其权术,在其示弱时乘机扩张、巩固权力,却并没有忘乎所以,依然保持冷静,就不会给代宗留下可乘之机。所谓“至柔”,根本无法驾驭“至刚”,最终成了倒持太阿以授人的笑话。代宗曾用这一办法对付宦官和宰相:
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假手元载以杀朝恩,复纵元载以极其恶,而载又族矣。当其姑为隐忍,则辅国由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骠骑,激怒群情,挫抑汾阳,唯其志也;鱼朝恩总禁兵,判国学,隶视宰相,发汾阳之墓,钳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犹曰宦官已掌禁军,有不测之防,弗能骤计也。元载以一书生,贪猥无状,自可折箠以鞭笞之者;乃颜真卿为之坐贬,杨绾为之左迁,李少良为之杖死,且寄邺侯于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处心积虑,欲甘心于载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恶盈而后殛,使害已播于天下,乃以快刑杀于俄顷。凡诛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机图之,而借口以号于天下曰:吾非忍杀之也,彼自杀而我因之也。亦险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难制者也。不若是而诛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诛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机而终投其阱。乃怙此以为胁持天下之具,饵藩镇而徐图之,则愚甚矣。
李辅国是肃宗朝的宦官头子,权倾朝野,代宗即位后更为专横。代宗表面尊其为尚父,又加司空、中书令(宰相),晋爵博陆王,暗里扶植程元振以取代李氏,最终将其诛杀。程元振一度权势滔天,比李辅国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被流放蛮荒之地。代之而起的鱼朝恩重蹈覆辙,代宗又假手宰相元载将其除掉。元载得势后,代宗故伎重演,任其揽权,胡作非为,最终元载夫妻和三个儿子都被赐死。
安史之乱后宦官控制了禁军,天子不敢贸然动手,还可以理解。元载不过一介书生,贪得无厌,残害忠良,代宗却也对其百依百顺,一定要等到他恶贯满盈、毒流天下,才发出雷霆一击。诛杀李、程、鱼、元,代宗都是处心积虑,一忍再忍,以此塑造自己的形象:不是朕刻薄寡恩,是他们自取灭亡。这何其阴险!
四个权奸都是代宗身边的人,不难制伏。不用欲取先与的手段,诛杀他们很容易;采用这一手段,他们也没有能力反抗。所以代宗施展其权术,如其所愿,四人乖乖就范。但用这招来对付藩镇,就太愚蠢了。
来瑱不臣已著,举天下以讨一隅,易矣;而饵之以宰相,诬之以通贼,然后杀之。仆固怀恩已反,势且溃败,而犹为哀矜之说以恤之。于是枭雄之帅,皆测其险诈,即乘其假借之术,淫威既得而不复可制。故怀恩受副元帅而后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终不入朝,李灵曜、崔阡、朱希彩、李正己、李宝臣皆姑受其牢笼,而终逸于柙阱。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哉!徒宽纵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来瑱的例子已见上文。仆固怀恩叛乱,唐廷大震,形势一度颇为凶险,所幸怀恩病死,其部众行将溃散,代宗居然假惺惺地感慨:“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耳。”于是奸雄都看透了天子的阴险——利用其隐忍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然后轻松绕过陷阱。当初仆固怀恩就是得到了天下兵马副元帅的职位后才反叛的(元帅是代宗长子李适,后来的德宗),安史余孽之首田承嗣接受了宰相荣衔,却始终不肯入朝,李灵曜等也都吃下鱼饵,拒绝上钩。“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哉!”人的心机再狡诈也难敌天下,结果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元载死,晋杨绾而任之,意且与绾结深谋制群雄而快其夙恨。绾早卒,乃戢意而废然返耳。藉其不然,诛夷行于一方,则四方愈为摇动。然而无虑也,元载杀朝恩而帷盖之恩不保,绾虽忠,亦必虑及于此,以自处于不才之散木。挟诈之主,未有敢与深谋者也。
代宗铲除元载及其党羽后,提拔杨组出任宰相,有意借重杨氏,设计制伏诸藩镇。不料杨绾过早辞世,失去臂膀的代宗不得已打消了念头。否则以代宗亟待发泄的长期挫败感,难免会贸然采取杀鸡儆猴的策略,引发全国动荡,局面更难以收拾。当然,这是过虑,即便杨氏不死,事态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元载替天子除掉了鱼朝恩,却换来了走狗烹的结局。杨绾虽是忠臣,也一定会想到这点,为自身安危考虑,不敢出谋划策。一个阴险的君主,谁会死心塌地为之效劳呢?
信乎老氏翕张取与之术,适以自敝。孰谓汉文几杖赐吴之智,为能制吴之死命乎?帝王之诛赏,奉天无私,犹寒暑之不相贷也。邪说兴,诐行逞,宝此以为术,而天下之乱日生,可勿戒与!
船山指出,由此可见,老子欲取先与之术,只会伤及自身。这里他提到了汉文帝的例子,需稍加展开。汉文帝时,吴王刘濞称病不朝,有心谋反的事态明朗化。文帝对局势的发展有清晰的判断,刘濞越是犹疑拖延,对朝廷越有利,所以他没有采取针锋相对的行动,而是赏赐刘濞几(坐时用于倚靠)和杖,以示安抚,使其没有借口发动叛乱。但是,船山强调,仅仅安抚本身,不足以消弭叛乱:“几杖之赐,欲以销其雄心而待其自敝,非玩也。中有所恃,则可静以待动,而不为祸先;无已,则固有以胜之矣。柔而不陷于弱,本立焉耳。”汉文帝的行为,不是示弱,更不是让步,他已经做好了吴王铤而走险的应急预案,只是不愿在时间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过早出手而已。这和唐代宗的所作所为,判然有别。最后船山感叹,帝王之刑赏应大公至正,以刑赏为权术只会导致天下大乱!
在船山的启发下,笔者不揣浅陋,冒昧补充一个案例。袁世凯是当之无愧的权谋大师,玩弄清廷、革命党于股掌之中,最终却被愚不可及的儿子诓骗!正所谓“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哉”!
船山反对权谋,认为坚守正道才是成功的唯一法宝,容易引人误解,将其主张和教条主义混为一谈。事实上,在船山看来,所谓浩然正气,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愣头青,傻乎乎往前冲。他在《四书训义》中说:“夫所谓义者,唯推而广之,通人己、大小、常变,以酌其所宜,然则于事无不安,情无不顺。”义者,宜也。所谓正道,是对复杂现实有清醒认识的前提下,做出的恰如其分的回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认清现实,不代表讲权谋。如上所述,狄仁杰屈身武周,不是权谋,因为他没有刻意迎合武则天。船山认为岳飞应当隐忍,也和批评唐代宗隐忍并不矛盾。他的意思是岳飞没必要高举北伐大旗,刺激决心已定的宋高宗和秦桧,而是应当暂时蛰伏,等待时机。这既非同流合污,也和唐代宗的阴险杀机存在本质区别。关于义和复杂现实的关系,《读通鉴论》和《宋论》中还有不少案例。下面我们先来介绍他对唐后期武宗杀郭谊一事的评论。
会昌三年(843),藩镇主帅刘稹反叛,朝廷调集大军征讨。第二年,因形势不利,刘氏心腹郭谊杀了刘稹投降,希冀得到重用,不料被武宗处决。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批评武宗说:“杀降,非信也。失义与信,何以为国!这一看法,船山并不同意:
杀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杀之不信,古有其言,诚仁人君子之言也。虽然,言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时,不察其故,不审诸顺逆之大义,不度诸好恶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据,则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贼,不可不辨也。
儒家政治传统认为,诛杀投降的人是不应当发生的残忍行为,接受投降后杀人同时也是不守信用的行为。船山当然认同这一传统,但他指出,不能对此进行教条式的理解,不能无视千差万别的具体情境,无视内心感受,将其奉为必须无条件执行的空洞的抽象原则。否则的话,这一传统蕴含的美德仁爱和守信,会蜕变为愚蠢,堕入陷阱。
所谓杀降不仁而无信者,为两国交争,战败而倒戈,与夫夷狄盗贼之胁从而自拔者言也。或党恶之志固不坚,或求生之外无余志,则亦生全之,或且录用之,而蠲忿怒以予维新,斯允为敦仁而崇信矣。
不杀降传统的诞生,有其特殊政治背景,主要针对两种情况。一是两国发生冲突,战败后投降。兵将为国家出征,义不容辞,如果没有在战争中犯下特别的罪行,投降后可以免于追究责任。二是外族入侵或内部叛乱,从犯因作恶的想法本来就不坚定,或者纯粹出于求生意志而投降(并不打算以此邀功),也可以不计前嫌,给他们一次机会。
刘稹之叛,郭谊为之谋主。及夫四面合围,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谊与王协说稹束身归朝。稹既从之欲降矣,谊乘其懈,杀之以自为功。武宗与李德裕决计诛之,夫岂非允惬人心之公恶者,以行大法?而司马温公讥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贼者乎!
郭谊的情况完全不同。刘稹反叛,郭谊正是出主意的狗头军师。等到军事形势极端不利时,又是郭谊和王协劝说刘稹投降朝廷。就在刘稹决定放弃抵抗时,郭谊等乘其不备,杀害了刘氏,向朝廷邀功请赏。这种人神共愤的恶棍,唐武宗和宰相李德裕将其诛杀,岂非天理人情之至!司马光反对这么做,难道不是把守信教条化,让守信成了恶人的避风港吗?
乱人者不殄绝之,则乱终不已者也。怀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结以信,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镇之乱,率因此而滋。自禄山为逆以来,拥戴之者,岂果侥幸其主之成大业,而己为邓禹之效尺寸哉?人挟好乱之心,而嗾其主帅以为逆魁,以弋利于己。故李宝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获分土拥尊之厚利。盖当劝乱之日,已挟自私之计,上胁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里,主族亦赤,无非可罔利之左券。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将相,泽及子孙,人亦何惮而不日导人以叛逆哉?
兴风作浪的人不铲除,祸乱就无法平息。对他们仁慈,他们会利用仁慈得寸进尺;和他们谈信用,他们会把信用当成施展诡计的工具。唐代藩镇长期动乱,就是这些人造成的。从安史之乱开始,支持叛乱的人,难道真以为遇上了真命天子,甘效犬马之劳吗?不过是唯恐天下不乱,怂恿主子出头,好从中渔利罢了。安史部将田承嗣等一看形势不对,反戈一击,荣华富贵果然就到手了。他们当初鼓动主子反叛,就是出于自私,既靠主子来胁迫朝廷,又把主子视为可以随时出卖的奇货。百姓流血千里,主子举族丧命,在这些人看来,都只是个人牟利的筹码。如果朝廷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赏赐高官厚禄,甚至子孙都沾光,谁会不乐于劝人反叛呢?
卖主之腰领以求荣,主族夷而己诧元功,计当日之为藩镇者,侧目而寒心,自非狂騃如刘稹者,未有不以杀王协、郭谊为大快者。频年身膏原野之鬼,与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协、谊。故二贼?伏诛,而后武、宣之世藩镇无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将幕僚,知无他日幸免侥功之转计,则意亦戢,而不敢导其主以狂狺。杀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杀无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斩丁公,而今古称其义,况躬为逆首者乎?
郭谊、王协卖主求荣,屠戮刘稹一族,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以此自居平叛首功,当时的藩镇主帅恐怕没有不以朝廷诛杀二贼为快事者。那些因刘稹反叛而死于沙场的冤魂,以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此时也不会再怨恨刘稹,而是把满腔怒火投向郭、王二人。换言之,二贼之死,普天同庆,都颂扬朝廷圣明。此后武宗、宣宗两朝,藩镇再没有发动叛乱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朝廷措置得当,藩镇节度使心悦诚服,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手下的人知道,叛乱如果失败,自己非但没有论功请赏的机会,连性命也难保,也就收起坏心思,不敢怂恿主子冒险一逞了。杀了一两个恶棍,以避免生灵涂炭,这才是仁慈;杀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以维护正义,这才是守信。
且刘稹既从谊、协之谋以欲降矣,谊可容,稹独不可降乎?杀降者,谊也;杀谊者,所以杀杀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项羽施之于敌国之赤子,李广施之于解辫之夷狄,则诚恶矣,未可以为反复倾危之乱人,引以求曲宥也。
而且既然刘稹已经听从郭谊、王协的劝告,决定投降,朝廷可以接受郭谊投降,难道唯独不允许刘稹投降?也就是说,杀降的人正是郭谊自己。诛杀郭谊,不过是杀了杀降的人,有什么错吗?只有像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卒、船山在这段末尾提到了汉高祖斩丁公一事。李广诈杀八百降羌这样的事,才属于不仁无信,不能援引这样的案例,为罪大恶极的反复小人辩护。
船山的结论是:“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时,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齐之事变,适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仁与信当然是永恒价值,但承载仁与信的行为没有永恒不变的答案,在千差万别的具体情境中,仁与信也会有千差万别的表现。将美德理解为教条,只会扼杀美德。这就是为什么《大学》把格物致知视为正心诚意的前提。
我们再来看第二个例子。东晋末年,宗室司马道子、元显父子相继执政,局面混乱不堪,长江中游的大军阀桓玄兴兵作乱。当时能和他抗衡的只有掌握北府兵的刘牢之,而刘氏与司马元显不睦,有意借桓玄之手除掉元显,然后伺机除去桓氏,于是投降了桓玄。桓玄进入建康掌握朝政后,迅速削夺了刘牢之的兵权。刘氏准备渡江北走广陵,纠集人马讨伐桓玄,不料部众星散,遂自缢而死。船山云:
成败之数亦晓然易见矣,而苟非间世之英杰无能见者,气焰之相取相轧有以荡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时而为一动一静之势者,几也。桓玄竖子而干天步,讨之必克,理无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则理抑不能为之伸。以力相敌,而力尤不可恃。恶容不察其几哉?
走正道才能成功,这本来显而易见,可往往只有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才能认识到这点,是因为现实中各种势力此起彼伏,相争相胜,让人目眩神迷。成败之理不会因现实而改变,但需要根据形势的变化选择行动的时机。桓玄不知天高地厚,冒犯朝廷,刘牢之讨伐逆臣一定会成功,就理而言毋庸置疑,然而东晋天子没有天子的样子,宰相没有宰相的样子,顺成逆败之理似乎无法在现实中得到伸张。那么对刘牢之来说,该抛弃正义与否的考虑,只去衡量双方的实力对比吗?但赤裸裸的所谓实力更加靠不住。这种情况下,把握时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玄犯历阳,司马休之走矣,尚之溃矣,玄所畏者,刘牢之拥北府之兵尔。牢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轨之心,何必不诛玄而挟功以轧元显,忽怀异志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诈而愚也。唯刘裕见之也审,故与何无忌、刘敬宣极谏牢之,以决于讨玄。斯时也,刚决而无容待也,几也。
桓玄大军逼近建康时,刘牢之说过,北府兵击溃叛军易如反掌。当时对局势体察最敏锐的是刘氏部将,后来开创刘宋王朝的刘裕,曾和刘牢之的外甥何无忌、儿子刘敬宣极力劝谏刘牢之出兵讨伐桓玄。时机稍纵即逝,必须果断出击,刻不容缓。就算刘牢之心怀不轨,怎么就没想到,铲除桓玄正是击败政敌司马元显的最佳资本?结果刘牢之抱着做黄雀的幻想投降了,拱手将控制朝廷的机会让给了桓氏,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玄已入建业,总百揆,督中外,布置腹心于荆、江、徐、兖、丹阳以为巩固,而玄抑矫饰以改道子昏乱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于斯时欲起而夺之,不克而为玄所削,众心瓦解,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于广陵,其败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刘裕见之也审,直告牢之以不能,而自还京口,结何无忌以思徐图。斯时也,持重而无患其晚也,几也。
桓玄进入建康后,整顿朝廷,并在地方布好了棋局,同时为收买人心,一度对司马道子造成的官场乌烟瘴气有所清除,没给刘牢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相反,局面平稳后,桓玄就对他下手了。如梦初醒的刘牢之又妄想渡江投奔驻扎扬州的女婿高雅之,刘敬宣也昏了头,鼓动其父起兵讨伐桓氏,但部众不听指挥,作鸟兽散,刘牢之只能吞下苦果。对局势有清醒认识的只有刘裕,他当面拒绝刘牢之,劝说何无忌和他返回北府兵的老巢京口,静观待变。和桓玄进入建康前不同,此时孤注一掷注定会失败,唯有蓄势不发,等待时机,才是胜手。后来桓玄公然篡位,正是刘裕适时出击,平定了这一祸乱。
夫几亦易审矣,事后而反观之,粲然无可疑者。而迂疏之士,执一理以忘众理,则失之。狂狡之徒,见其几而别挟一机,则尤失之:无他,气焰之相取相轧,信乱而不信有已乱之几也。裕告无忌曰:“玄若守臣节,则与卿事之。”非伪说也,乱有可已之几,不可逆也。又曰:“不然,当与卿图之则玄已在裕目中矣。所谓间世之英杰能见几者,如此而已矣,岂有不可测之神智乎!
时机宜动还是宜静,并不难判断,事后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存在争议。而事情发生时,迂腐者容易陷入教条主义,以卵击石;狡诈者则往往自作聪明,妄图从中渔利,结局更可悲。归根结底,都是被现实中你争我夺的虚浮气焰所迷惑,对正义没有信心,不相信混乱中蕴藏着恢复秩序的时机。刘牢之决定起兵时,何无忌找刘裕商量对策,刘裕对他说:“桓玄若守臣节,当与卿事之;不然,当与卿图之。”前半句并非虚与委蛇,而是洞察形势的实在话。桓玄如果到此为止,没有篡位的妄想,动乱自然慢慢平息,他主持朝政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这种情况下,轻举妄动是逆天,是不义。而后半句则表明,刘裕同时做好了充分准备,以应对桓玄自取灭亡的逆天行为。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对时机的敏锐体察,如此而已,哪有什么玄之又玄的神秘智术!
总之,顺成逆败是永恒之理。但这并不意味着,无须当事人的努力,永恒的理会自然得到伸张。千变万化的现实下,不变的理隐藏在微妙的时机中。除了“几”,另一个与“理”紧密相连的概念是“势”。《四书训义》云:
不知物所必至之理,则不知物有难遏之势……有理也,而即有势……夫苗,就其未得势者言之,弱植之草尔。当七八月之间旱,无以助其生理,而且以挫折其生机,则槁矣。当其槁,亦且谓苗之终无能为也,而非也。天油然作云矣……沛然下雨矣……苗感天而动,得势而昌,浡然而兴矣……有御之者乎,抑于此而彼又兴,亦且袖手无术而听其蒸动尔……其势如是,而孰能御之……势者,理之准也。
这段话想强调的是,儒家所谓理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图景,而是扎根现实、顺应现实的必然规律。这不是说理屈服于现实,正义屈服于武力;相反,公理一定可以战胜强权,但必须顺应现实才能做到这点。船山举了禾苗的例子。天旱不雨,禾苗奄奄一息,看上去毫无力量可言;而一旦下雨,禾苗就会疯长,外力难以干预。禾苗要生长,是理;有理就有挡不住的力量,也就是势。反过来说,顺应形势的发展,是理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何谓顺应现实,《宋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对于王安石变法,船山站在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反对派一边,认为是祸国殃民之举。但尽管立场相同,他对司马光掌权后迅速全盘推翻新法的做法,进行了严厉批评。《宋论》云:
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此势之必然者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顺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与天争,久矣。天未然而争之,其害易见;天将然而犹与之争,其害难知。争天以求盈,虽理之所可,而必过乎其数。过乎理之数,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君子审乎重以向轻者之必渐以消也,为天下乐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镐,会自然而然丧失伤害人的力量。理是自然规律,顺从事物发展的自然趋势。都知道拔苗助长不对,而有种特殊形式的拔苗助长,其危害性往往会被人忽略。打个比方,老虎闯入村庄,咬死了一个人,饱餐一顿后开始慢慢平静下来,这时有人急了,敲锣打鼓,召集全村人立刻打老虎。受了惊吓的老虎跑了,村民安全了,可不定哪天它又会来。当初应该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无须兴师动众,不动声色地设计捕杀,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治理天下,革除弊政,也是如此,所谓“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就是这个意思。下面船山先举汉武帝的例子来加以说明:
汉武帝锐意有为,而繁苛之政兴,开边牟利,淫刑崇侈,进群小以荼苦其民,势甚盛而不可扑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馁,驰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浃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罢兵息役,弛刑缓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图已改矣。其未能尽革以复文、景之治者,霍光辅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渐衰之势,待其自不可行而报罢。于是而武帝之虔刘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
汉初奉行黄老政治,以休养生息为国策。武帝时发生了重大转变,对内采取种种措施敛财,崇尚奢靡,又以严酷的法令钳制民众,对外实行扩张,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武帝本人英明强干,又提拔了一批符合心意的小人,政策走向似乎势不可当。但事情做过了头必然造成国力空虚,强行推动不可行的事必然难以为继,民怨沸腾必然在统治者的心头投下阴影。所以武帝末年,不等臣下劝谏,就主动改变了政策。武帝在世时尚未革除的遗留弊政,托孤大臣霍光在辅佐昭帝时,并不急于出手,而是看着弊政在现实中越来越难以运行下去,最后自然中止。就这样,汉武帝给天下带来的祸患,随着时间流逝,不知不觉中就烟消云散了。
船山认为,宋神宗和汉武帝类似,一开始也是气势如虹,锣鼓喧天,但弊政蠹国害民是铁的事实,这决定了其高潮就是下坡路的起点。神宗晚年,新政已经陷入困境。其子哲宗继位后,因为年幼,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高太后一向反对变法,于是司马光等人卷土重来,掌握了朝政。船山云:
哲宗立,众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虑,抑其怒张之气以莅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无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为之修,弛而弗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叶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陨矣。而诸君子积怒气以临之,弗能须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论古先圣哲之调元气而养天下于和平哉!
王安石变法推行有年,此时那些行不通的政策、行不通的地方已经昭然若揭,那些毫无益处的举措给百姓带来的伤害也已经有目共睹。司马光等人要做的,就是顺应时势,控制好对新政的憎恶和愤怒,对其运行不加督促,运转不灵也不予维护,听之任之,平心静气坐等新政寿终正寝。中国政治传统特重孝道,有“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说法,而司马光诸君子受情绪左右,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急不可耐地全面废除新政,连不学无术的霍光都比不上,更不用说他们日夜追慕的儒家先哲!
牛之斗虎,已毙而斗之不已,牛乃力尽而死。安石既退,吕惠卿与离叛而两穷。吕申公、司马温公以洎孙固、吴充,渐起而居政地。彼蔡确、章惇、王珪、曾布之流,无安石博闻强识之学、食淡衣粗之节,岂元祐诸公之劲敌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两立之权,而欲自居于畸重,则昔之重在彼者轻,而今之重在诸公者,能长保其重哉?
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与天争,而天且去之矣。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势之顺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无此虑。”天非不祚宋也,谋国者失之于天,而欲强之于人以居功而树德者为之也。
牛虎相斗,明明牛角已经捅进老虎的肚子,老虎呜呼哀哉,牛却依然使出全力,不肯放松,最终力尽而死。王安石罢相时,他选定的接班人吕惠卿已经因为和他发生严重冲突,离开了政治中心。剩下的变法派头目,没有王氏的学识和操守,对司马光等人构不成重大威胁。而司马光等如临大敌,非要在政治上宣判他们的死刑,活生生制造出了势不两立的局面。曾经不可一世的变法派如今走了下坡路,而如今风光八面的反对派,就能永远占据政治舞台的中央吗?
时势已经把司马光推上了胜利者的位置,他却懵然无知,结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势。当时有人提醒他,行为过激,会有隐患,司马光义愤填膺地回答:“天若祚宋,必无此事!”船山感慨上苍主宰人世的手段就是理,而理没有不顺应时势的。不是上天不保佑大宋,而是司马光自己违背了时势,违背了自然规律,才造成反对派后来又被全盘否定,正义事业惨遭失败。
王安石变法是否祸国殃民,现代史学界存在两极化的看法,我们不在这里检讨船山的这一认识是否正确,仅仅指出一点:抛开争议不论,船山的如上论述,只需要将其中指代王安石新法的地方替换为一般意义上的弊政,就能理解他的见识有多高明。
行文至此,相信会有读者质疑:从古至今,不行正道成功者比比皆是,何来“理有恒”之说?且看《孟子?尽心下》的这段记载: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朱子引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设使幸而获免,孟子之言犹信也。”好比醉驾会被抓,没被抓只是运气好而已。当然,现实中醉驾逃过法网的人可能不少,但丝毫不会影响醉驾会被抓这一判断的有效性。船山所谓“理”,徐氏所谓“常”,就是这样的判断。不行正道,耍权谋,成功了,是“幸”,运气罢了。因为权谋必定会留下破绽,别人没抓住,那是侥幸。一个人想取得成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犯错误上。这么做是赌博。人应当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赌博是靠不住的。这就是儒家的认识。
不过,质疑者会从另一个方向发起挑战:堂堂正正,又深明事理,善于应变,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照样可能失败。确实如此。保不齐那天回纥首领药葛罗突然来劲,把郭子仪宰了。这是“命无恒”,运气不好。儒家向来主张,尽人事,听天命。这里所谓天命,是指人无法掌控的因素。吴飞依据《尚书?君奭》,这样来阐释周公的天命观:
(周公)说:“天命不易,天难谌。”乃至:“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天命不易”强调的是天命之难,“天不可信”同样指的是天道不可测度,而不是不该相信天命。正是因为天道不可测度,无法预测天命倾向于谁,人能控制的,只是做好自己的事,因而才要在德上面下功夫,才可能使文王得到的天命不至于废止。就像面对一个喜怒无常的帝王,能够取悦于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但做好自己的事,未必就一定能带来好运。
船山亦云:“天,有可以知者也,而气数之不齐者,则但能信之以理而不可必……天不可知,亦信其理而已。”理性有它的限度,人不可能掌握世界的所有奥秘。“理”是人能把握的规律,但现实中还存在人无法掌控的不可知因素,可能会使结果偏离轨道。对人而言,思考无法掌控的不可知因素毫无意义。人所能达到的最佳状态,就是循理而行,做好你自己,不去理会无法掌控的不可知因素。这才是最理性的。
子曰:“君子有不幸而无有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君子直道而行,只会因非自身因素遭遇不幸,绝不会心存侥幸;小人反之,不幸咎由自取,得到好结果都是出于侥幸。小人有幸,醉驾没有被抓;君子喝酒就不开车,这才是万全的正道。某种意义上,现代社会科学似乎主要关注小人之道。追求实证,可能会使我们偏离真相。而儒家的“理”,如同科学实验排除了各种干扰因素后,发现的最真实、最根本的因果关系。
引自《北大社会学刊》第4辑,北京:商务印书馆,第54-89页 ,注释与参考文献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