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鹄:祝总斌与王夫之:实证史学反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5 次 更新时间:2025-12-29 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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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鹄  

 

摘要:光武帝刘秀素以宽厚著称,唯独对马援刻薄寡恩。祝总斌先生撰文《马援的悲剧与汉光武》,认为光武晚年猜忌马援。祝先生是一代大家,这篇文章充分展现了先生解读细致、思维缜密的治学风格,但也暴露出一些问题,是检讨实证史学方法的上佳案例。王夫之《读通鉴论》有一篇专门讨论光武帝对马援不满的缘由,比较祝先生和王夫之的不同,有助于更深入地反思实证史学。在历史的关键处,实证史学无法避免价值判断,无法避免诛心——推测人物心理。要想在这两方面接近历史真相,必须对人性有深刻、敏锐的把握。

 

光武帝刘秀素以宽厚著称,史称:“帝虽制御功臣,而每能回容,宥其小失。远方贡珍甘,必先遍赐列侯,而太官无余。有功,辄增邑赏,不任以吏职,故皆保其福禄,终无诛谴者。”唯独马援是例外。马氏晚年出征武陵蛮,病死沙场,却因军事不利,引发光武大怒,追收新息侯印绶,家人一度不敢为其正式下葬。

祝总斌先生著有《马援的悲剧与汉光武》一文,认为光武晚年猜忌马援,“这种猜忌,并没有史料直接记载,但蛛丝马迹决不能忽视”。祝文对“蛛丝马迹”的求索,极见功力,思维之缜密在当代史学家中罕见其匹,令人叹为观止。本文因此选择这篇文章作为案例,来检讨实证史学方法。

一、光武“猜忌”辨

光武为何独独猜忌马援?这是祝文最可能引发的有力质疑,祝先生对此了然于胸,首先澄清这一点,专辟一节,分全国统一前和统一后,论证光武存在一以贯之的猜忌行为。值得注意,祝文没有选择从马援的特殊性入手,而是反过来,揭示猜忌的普遍性,是其高明之处。

如果光武一贯猜忌,怎么会获得宽厚的声名呢?祝文云:“如所周知,鉴于王莽篡位教训,汉光武一生‘总揽权纲’,‘政不任下’,对大将、大臣很不放手,实质上也就是猜忌,只不过因为在矛盾的处理上十分高明,后人评价他时往往不强调这一点。”(第99页)这一解释同样十分高明。不过,“猜忌”一词,不只是现象描述,而且带有强烈的负面价值判断,指无根据、非理性的恶意怀疑。光武帝担心权柄旁落,“对大将、大臣很不放手”是事实,但怀疑有没有根据,合不合理,是需要探讨的。祝先生没有进行必要的分析,直接将怀疑等同于猜忌,不自觉犯了一个错误,直接影响到他对下面这些事例的解读。

祝文举了三个全国统一前光武猜忌的例子。刘秀即位前,亲自统兵征战,以寇恂为河内太守,勉励他说:“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吾今委公以河内。”其主要任务是“坚守转运,给足军粮”。寇恂坐镇后方,表现非常出色:

时军食急乏,(寇)恂以辇车骊驾转输,前后不绝……帝数策书劳问恂,同门生茂陵董崇说恂曰:“上新即位,四方未定,而君侯以此时据大郡,内得人心,外破苏茂,威震邻敌,功名发闻,此谗人侧目怨祸之时也。昔萧何守关中,悟鲍生之言而高祖悦。今君所将,皆宗族昆弟也,无乃当以前人为镜戒。”恂然其言,称疾不视事。帝将攻洛阳,先至河内,恂求从军。帝曰:“河内未可离也。”数固请,不听,乃遣兄子寇张、姊子谷崇将突骑愿为军锋。帝善之,皆以为偏将军。

董崇所云萧何事,见《史记》:“汉三年,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间,上数使使劳苦丞相。鲍生谓丞相曰:‘王暴衣露盖,数使使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上必益信君。’于是何从其计,汉王大说。”

祝文指出,寇恂“派兄子寇张、姊子谷崇诣光武,实际上是作人质,‘帝善之’,怀疑才未发展”(第99页)。这里“怀疑”就是猜忌的意思。姑且不论光武的怀疑合不合理,寇恂送侄子和外甥作人质,光武就打消了疑虑,这不恰恰说明,光武的怀疑是适可而止的吗?以亲生儿子为质,照样起兵谋反者,历史上比比皆是。建武五年,隗嚣遣长子隗恂入质,但第二年就选择了造反。真正猜忌的人,不会因为有人质,就放松警惕。

第二个例子是耿弇:

(建武)四年,诏(耿)弇进攻渔阳。弇以父(耿况)据上谷,本与彭宠同功,又兄弟无在京师者,自疑,不敢独进,上书求诣洛阳。诏报曰:“将军出身举宗为国,所向陷敌,功效尤著,何嫌何疑,而欲求征?……”况闻弇求征,亦不自安,遣(耿)舒弟(耿)国入侍。帝善之,进封况为隃麋侯。

耿况时为上谷太守,当初和渔阳太守彭宠一起投奔刘秀,而后者此刻已经发动叛乱。耿舒、耿国是耿弇的弟弟。祝文云:“表面上(光武)没有对寇恂那样‘数策书劳问’,但从‘帝善之’,即对送人质赞赏推测,恐怕汉光武还是通过其他渠道暗示了这一意图的。”(第99-100页)

这一推测似乎并无必要,没有暗示不代表没有怀疑。史称弇“自疑”,又谓况“不自安”,明确说是父子两人的自发行为。耿况本与彭宠关系密切,光武此时生疑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所以父子都要主动表明态度。

第三个例子是冯异:

(冯)异自以久在外,不自安,上书思慕阙廷,愿亲帷幄,帝不许。后人有章言异专制关中,斩长安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帝使以章示异。异惶惧,上书谢曰:“臣本诸生,遭遇受命之会,充备行伍,过蒙恩私,位大将,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国家谋虑,愚臣无所能及。臣伏自思惟:以诏勑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国家独见之明,久而益远,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千数。臣以遭遇,托身圣明,在倾危溷殽之中,尚不敢过差,而况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测乎?……”诏报曰:“将军之于国家,义为君臣,恩犹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惧意?”

“豪杰竞逐,迷惑千数”,冯异上书中这八个字非常重要,这是光武容易产生怀疑的根本原因,而非生性猜忌。上书分两层意思。先是表明心迹,对光武的军事才能远出自己之上认识很清楚,暗示决不像“迷惑”的众“豪杰”,没有以卵击石的妄想。接着用事实说话,当初最混乱的时候,自己都谨守臣节,如今天下逐渐归于一统,自己又爵位尊崇,怎么可能生出异心?

祝文评论道:“幸亏冯异处理得很好,立即上书谢罪,特别是宣称自己一切战功,全靠汉光武英明指挥方才取得,暗示决不可能也没有胆量背叛,光武这才放心。”(第100页)首先得指出,祝文没有引用紧跟着上述引文的内容:“(建武)六年春,(冯)异朝京师。……留十余日,令异妻子随异还西。”其次,“宣称自己一切战功,全靠汉光武英明指挥方才取得”,似有讥讽冯异大拍马屁,光武因此放松警惕的嫌疑。廖伯源的解读与此不同:“此类书奏,虽不无阿谀之意,但大致当是事实;否则恐有讥讽之嫌,非臣下所敢言。则光武之军事才具甚高,似可肯定。”想,光武这样的英主,冯异若一味吹捧,非但不能去除其疑心,反而会使光武更加怀疑他居心叵测。窃以为,刘秀虽称中兴,其实与刘邦无异,都是在异常艰难的群雄逐鹿中争得天下。可想而知,其必有大过人处,方能蛰伏群雄。王夫之就认为,刘秀是三代以下最杰出的君主。冯异对光武的推崇,完全可能出自真心。冯异这番话的目的,是证明自己很理性,一定会慎之又慎。帝制时代,臣下上书要对君主表达足够的敬意,某些在今人看来很夸张的措辞,其实是礼仪的一部分,司空见惯,未必有特殊含意。最后,光武能够因一封上书而“放心”,并允许冯异妻子随其西归,同样说明其怀疑是适可而止的,说明光武是高度理性的,甚至可以说大度。

全国统一后,云台二十八将中排名第三的贾复“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乃与高密侯邓禹(排名第一)并剽甲兵,敦儒学。帝深然之,遂罢左右将军。复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既还私第,阖门养威重”。排名第四、第八的耿弇、朱祜也同样交出了兵权。“云台二十八将中地位、声望最高的前10位,除了吴汉(排名第二),以及统一前已死的寇恂、岑彭、冯异、祭遵、景丹外,全都被罢除了兵权。”祝先生认为,这和光武“统一前猜忌大将的指导思想一脉相承”(第100页)。

其实,《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早就针对类似质疑,作出了回应:“议者多非光武不以功臣任职,至使英姿茂绩,委而勿用。然原夫深图远筭,固将有以焉尔。”“势疑则隙生,力侔则乱起。萧、樊且犹缧绁,信、越终见葅戮,不其然乎!”西汉初年诸功臣的命运,令人扼腕!“故光武鉴前事之违”,“优以宽科,完其封禄,莫不终以功名延庆于后”。朱绍侯先生认为:“刘秀不让功臣参政,还是从保护功臣的角度出发的,所以当列侯交出军权以侯就第之后,刘秀则优礼相加。……在历代开国帝王中,像刘秀这样对待功臣者,可以说并不多见。”这不能说是猜忌——无根据、非理性的恶意怀疑。

对于地位、声望俱隆的吴汉,何以逃过光武的“猜忌”,祝文引述《东观汉记》,解释说,汉“‘性忠厚,笃于事上。自初从征伐,常在左右,上未安,则侧足屏息,上安然后退舍’。‘当出师,朝受诏,夕即引道,初无办严之日。’一句话,十分恭顺谨慎,‘故能常任职,以功名终’”(第101页)。窃以为,这恰恰证明光武并非无根据、非理性地恶意怀疑。对于值得信任的人,他信赖有加。

但是,祝文又引《后汉书·吴汉传》:“汉尝出征,妻子在后买田业。汉还,让之曰:‘军师在外,吏士不足,何多买田宅乎!’遂尽以分与昆弟、外家。”接着评论道:

当年萧何由于遭到刘邦猜忌,故意用贱价强买民田,以表示自己没有政治野心,吴汉妻子是不是也听到什么风声:怀疑吴汉重兵在握,不很可靠,所以要仿效萧何,剖白自己呢?很有可能。不然,早不买,晚不买,为什么偏偏要在吴汉率军出征中急急忙忙买田宅?当然,吴汉又把田宅分给了别人,但这并不等于原来不存在猜忌。或许吴汉别有考虑,以为凭恭顺谨慎便可保全富贵,仿效萧何多买田宅,反而会过于露骨地暴露对光武帝的戒心,加深君臣隔阂,于己不利?(第101页)

祝先生思维之缜密,可见一斑。然窃以为,史书的意思很明确,吴汉在家时,不允许妻子买田宅,所以妻子在其出征时有所行动,并非察觉不利风声。

祝文这一节的结论如下:“总之,凡位高望重之大臣,谁恭顺谨慎,谁不揽权,特别是不揽军权,谁就可以少遭猜忌,保全富贵。”(第102页)重臣热衷揽军权,招致怀疑,不是咎由自取吗?

二、“马援事件”解读

经过了上述一番“背景”交代,祝文方转入正题,阐述马援何以遭猜忌。尽管光武一贯猜忌,但通常手段“十分高明”,而对马援则表现异常。因此祝文不得不处理马援的特殊性。祝先生指出,马援“有大志,有仪容,有口才,有丰富的历史知识。更重要的是,马援还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关于其军事才能,依据是“汉光武对自己的军事才能极为自负”,“然而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伏波(马援任伏波将军)论兵,与我意合’,‘每有所谋,未尝不用’。这种殊荣,在群臣中仅此一见”(第103页)。这一判断于后文考证关系重大,笔者预先说明一点保留意见:一个杰出参谋的军事才能,和一个杰出统帅的军事才能,差别甚大,久经沙场的光武帝不可能不清楚。马援作为主帅指挥的大战役,只有征交阯和平武陵蛮,一胜一败,差强人意。

强调马援如此优秀,是为了解释光武何以会猜忌他。但马援的优秀一以贯之,光武的猜忌一以贯之,为何马援到了晚年,才遭猜忌呢?祝文云:

马援以上特点、长处,在一定条件下,即马援抛弃隗嚣,投奔光武,“孤立群贵之间,傍无一言之佐”,不可能对皇权构成任何威胁时,汉光武决不会挂意。而且其所以从讨隗嚣开始,汉光武日益信任、重用马援,甚至超过从龙功臣,除了军事才干外,恐怕正是看中了他的“孤立”和无助。这应是汉光武驾驭大将和功臣的一种策略。

但是到建武二十年以后,情况已经发生变化(第103-104页)。

如此一来,光武曾重用马援不仅和后来猜忌马援不矛盾,反而共同指向了其一以贯之的结构性特点。可能的质疑不仅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强力佐证,可谓化腐朽为神奇——通过形势变迁解释历史,时间是一个核心要素,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

那么,形势变化何在呢?第一,“马援地位、声望大大提高,和当年的邓禹等相去已不甚远,特别是征交阯,斩征侧、征贰,爵至新息侯,‘吏士皆伏称万岁’。按《后汉书》卷四五《韩棱传》,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据此清代赵翼说:‘则汉时(万岁)已属至尊之专称矣。’虽然当时限制还不严格,但吏士欢呼,毕竟反映马援甚得军心”(第104页)。

所谓马援地位、声望直逼当年的邓禹等人,核心证据就是出自《后汉书·马援传》的“吏士皆伏称万岁”。然祝文所引赵翼说,只交代了部分内容。在《陔余丛考》中,赵翼首先广征史籍,证明直到唐末,“万岁”仍是“上下庆贺之通称”,其下方引《后汉书·韩棱传》,谓“汉时已属至尊之专称”,结论是“民间口语相沿未改,故唐末犹有以为庆贺者”。从其所引史料来看,东汉以“万岁”为庆贺语者甚多(《马援传》亦在其列),稀见“至尊之专称”,可知《马援传》之“万岁”断与至尊无涉。再者,《马援传》明言征交阯凯旋后,“朝见位次九卿”。其于当年邓禹等,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的第二个证据如下:

汉光武统治仍不稳固。西汉末全国人口五千九百多万,经过战乱,大量减少,东汉初恢复极慢,到光武末年也才只达两千一百万。所以当群臣建议封禅泰山时(建武三十年),汉光武诏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

由于此故,汉光武常怕内部发生变乱。《后汉书》卷一八《臧宫传》:上书请伐匈奴,汉光武“诏报曰:……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此诏虽发布于马援死后两年,但这种看法,他早已有之。所谓“国无善政”,主要指社会经济恢复没有搞好,与稍后所说“百姓怨气满腹”是一致的,其可能导致的后果便是:祸起萧墙。对此,汉光武长期为之忧虑,而且时间越靠前,经济恢复越差,他的忧虑应该也越大。至于“灾变不息”,据《续汉书》的《五行志》,也是臧宫上书前五六年间比较突出。即建武二十二年五月“日有蚀之”;同年九月发生汉光武即位后最大一次地震……汉光武诏报臧宫虽在建武二十七年,但诏书中所反映关于祸起萧墙的担心,按理说,在“灾变”更突出的前几年,只会更强烈。这前几年中谁有资格成为汉光武怀疑、猜忌的主要对象呢?就是马援,也只有马援。除了前述家世、仪容、学识、军事才干及威望、地位不断提高等因素外,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马援不但不肯像当年邓禹、贾复、吴汉等功臣那样“功成即退”,相反,不断请求握兵出征。建武二十年马援从交阯得胜归来,因爵封新息侯,食邑三千户,对汉光武感激涕零,便对谋士孟冀求策曰:“今我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先生奚用相济?”孟冀不能对。马援自作聪明地说,要想长久固宠,办法就是不断请求出击匈奴、乌桓,“马革裹尸”,以显示自己的无限忠心,“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谁知,与马援的主观愿望相反,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样做恰恰进一步遭到忌讳。一个具有种种优越条件,特别是军事才干杰出,而功名又已提高到使吏士伏称万岁的大将,再掌握了重兵,将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联系“国无善政,灾变不息”,汉光武怎么能够还坦然处之,而不疑虑重重?(第104-106页)

以上论证让我们清晰地看到,祝先生读书精细,擅于串联表面上没有联系的零散史料,勾勒出一幅历史大图景,同时也擅于在形势变化中捕捉人物心理。这是我们应当认真体会、学习的。尽管如此,笔者并不同意这一结论。

光武的确担心“祸起萧墙”,但他怕的是民众揭竿而起,再度出现绿林、赤眉那样的大军,而非权臣篡位。此其一。其二,诚如祝先生所言,平交阯后马援封侯,食邑三千户,声望达到了个人生涯的顶点。马氏因此对光武感激涕零,感慨“今我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同年底匈奴、乌桓侵扰陕西,马援自请出边御敌,光武“诏百官祖道”,给他送行。可见马援的声望是光武一手造就的。如果光武担心权臣篡位,而且“时间越靠前,经济恢复越差,他的忧虑应该也越大”,怎么会这么做?其三,此番匈奴、乌桓入寇,不过是小骚扰,事态并不严重,既然马援“不断请求握兵出征”是引发猜忌的最重要原因,光武怎么会答应他的请求?其四,建武二十四年武陵蛮叛乱,也不过是芥藓之疾,光武怎么会甘冒如此大的风险,让马援再握重兵?其五,祝文一再赞扬马援,称其见识、能力超群,而光武猜忌多年来一以贯之,马援怎么会视而不见,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祝文还检讨平武陵蛮之役,举出了两条光武猜忌马援的重要证据。其一,“汉光武在批准马援请求的同时,又委派马武、耿舒等大将随同出征。这两人都与马援不睦”。但是,祝文接着说:“马武后来两次诬陷马援。”(第106页)后文又云:“马武的陷害当系根据梁松带来信息,迎合光武之意。”(第110页脚注)也就是说,马武诬陷马援,发生在马援死后,并无证据表明此前两人不睦。

耿舒的例子,需详加分析。据《马援传》,出征前夜,马援对友人杜愔谈道:“吾受厚恩,年迫余日索,常恐不得死国事。今获所愿,甘心瞑目,但畏长者家儿或在左右,或与从事,殊难得调,介介独恶是耳。”章怀注云:“长者家儿谓权要子弟等。”《资治通鉴》采录了马援的话,胡三省注曰:“援固已虑耿舒之难与共事,梁松、窦固之迩言矣。”认定“或与从事”指耿舒,“或在左右”指梁松、窦固。祝文赞同胡说,并提供证据,谓梁、窦二人“都在汉光武前说马援坏话”,出处标明“《后汉书》卷十上《皇后纪上》”(第106页)。而耿舒在进军路线上和马援发生分歧,后来军事遭受严重挫折,耿舒给哥哥耿弇写信,批评马援,耿弇将此信上奏,引发光武大怒。这就是胡氏认定“或与从事”者指耿舒的缘故。

窃以为,胡三省以后见之明推测马援出征前的顾虑,未必妥当。《后汉书·皇后纪上》云:“(马)援征五溪蛮,卒于师,虎贲中郎将梁松、黄门侍郎窦固等因谮之。”事情发生在其死后。当然,此前梁、窦已对马援不满,但并未公开挑战马氏,他未必知晓(详下)。胡氏指实“或在左右”者即梁松、窦固,并非没有疑问。而耿舒对马援的不满,一则是公事,与私人恩怨无关,二则也发生在出征之后,怎么能据此推断马援出征前就忧虑和耿舒“难与共事”呢?

更重要的是,窦固是建武五年归附光武的河西窦融的侄儿,而梁松是随从窦融归附的武威太守梁统之子,马援称之为“长者家儿”固当,但耿舒在刘秀未称帝前就随父兄投靠光武,被任命为复胡将军,建武五年封牟平侯,资格远比马援老,马援怎么可能称其为“长者家儿”?

祝文提供的第二条关键证据,是光武看到耿舒信后的反应:

(光武)怀疑马援不肯全力平叛,而是拥兵自重,别有企图呢!……所派“乘驿责问援,因代监军”的人,恰好是女婿梁松,也决非偶然。除女婿可靠性大这一因素外,还因为梁松与马援有隙,必然会认真、仔细地收集材料,从而有利于搞清马援问题的性质,以释心中疑虑(第107-108页)。

祝文且云“马援与梁松嫌隙由来已久”,“汉光武不可能不清楚”(第106-107页)。

梁松对马援不满,真是尽人皆知的事吗?关于梁松有憾马援,史书提供了两个事例。其一云:“援尝有疾,梁松来候之,独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后,诸子问曰:‘梁伯孙(梁松之字)帝壻,贵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援曰:‘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恨之。”其二曰:

(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援前在交阯,还书诫之曰:“……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季良名保,京兆人,时为越骑司马。保仇人上书,讼保“为行浮薄,乱群惑众,伏波将军万里还书以诫兄子,而梁松、窦固以之交结,将扇其轻伪,败乱诸夏”。书奏,帝召责松、固,以讼书及援诫书示之,松、固叩头流血,而得不罪。

这两件事导致梁松对马援心生恨意,但在其出征交阯前,梁松并没有表现出来,而且有史料表明,马援可能并不知情。就在建武二十年末,马援行边,光武令百官送行时,他对梁松、窦固说了一番话:“凡人为贵,当使可贱,如卿等欲不可复贱,居高坚自持,勉思鄙言。”这是长辈对晚辈苦口婆心的劝导。马援常有类似举动。如果他清楚两人因此已对自己深为不满,想来不会重蹈覆辙。

祝文思维之缜密,还体现在如下一段:

值得注意的是:汉光武派出梁松驿责等,似乎只表示了对马援的不满,而没有透露内心深层次关于祸起萧墙之虑,所以梁松等也没有从这方面迎合。这正是汉光武的高明之处。因为他懂得:只要有了不满的表示,与马援有隙的这批人,自会周密调查,如果马援真有不轨行为,是决不会漏掉的。结果经过这批人一再罗织,以及一些赶浪头人的揭发,最后证实:怀疑马援有不轨行为,纯属自己过虑……在驿责、收侯印、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就将此事丢在一边(第109页)。

也就是说,不仅马援不明白光武之猜忌,梁松也不清楚,还有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十五名的马武,也未“探得光武深层次意图”(第110页脚注)。祝文之所以补上这一笔,是因为意识到,否则他们诬陷马援,就不会仅仅是军事失误、贪图财物了。

但是,如祝文所云,光武猜忌多年来一以贯之,邓禹、贾复、耿弇、朱祜、吴汉、窦融等人都一清二楚,而梁松、马武居然毫无所知,不是很奇怪吗?尤其马武,建武十三年“屯虖沱河以备匈奴”,十五年随吴汉“北击匈奴”,后“坐杀军吏”,武“诣洛阳,上将军印绶”,“因留奉朝请”,被剥夺了兵权。此番重新出山,事后即“上印绶”。马武不知晓光武猜忌马援,更显得不可思议。

三、王夫之的观点及其史学方法

王夫之《读通鉴论》有一篇专门讨论光武帝对马援不满的缘由。祝文引述其说“(马援)贪俘获之利”,认为“这种评论当然极不公平,十分武断”。注云:“因为除捏造的明珠之谮,没有任何史料记载马援在战争中有掳掠贪利行为,相反的倒称他将光武赏赐‘尽班诸宾客’,见《后汉书》本传。”(第110页)

我们且来分析船山的看法:

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阯,(马)援未可以已乎?武溪之乱,帝愍其老而不听其请往,援固请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体肤以报亲,安禄位以戴君,奚必马革裹尸而后为愉快哉!光武于是而知其不自贵也。不自贵者,明主之所厌也。夫亦曰:“苟非贪俘获之利,何为老于戎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谤,有自来矣。老而无厌,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诚足厌也。……好战乐杀而忘其正命,是谓“逆天之道”。

马援出征武陵时,已经六十二岁。祝文也指出,马援一意马革裹尸,是为了“长久固宠”(第106页)。而船山推断光武对马援心生厌恶,正是因为他老而弥贪的表现。马援贪的是宠幸,而非“俘获之利”。所谓“夫亦曰”,是解释明珠之谮的由来——马援的行为,很容易引起别人的猜疑,认为他是为了“俘获之利”才不顾年迈而出征的。

船山批评马援为了固宠,“好战乐杀”,有一个证据。马援死后,“军士多温湿疾病,死者太半”,监军宗均“虑军遂不反,乃与诸将议曰:‘今道远士病,不可以战,欲权承制降之何如?’诸将皆伏地莫敢应。均曰:‘夫忠臣出竟,有可以安国家,专之可也。’乃矫制调伏波司马吕种守沅陵长,命种奉诏书入虏营,告以恩信,因勒兵随其后。蛮夷震怖,即共斩其大帅而降,于是入贼营,散其众,遣归本郡,为置长吏而还”。船山评论道:

武陵蛮之叛也,刘尚之全军偾焉,马成继往而无功焉,马援持之于壶头,而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殒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战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歼溃之势;而宗均以邑长折简而收之,群蛮帖服,振旅以还,何其易也!其易也,岂待今日而始易哉?当刘尚、马援之日,早已无难慑伏,而贪功嗜杀者不知耳。使非均也,以疲劳之众与蛮固争,蛮冒死以再覆我军,虽饥困而势已十倍矣。

呜呼!一隅之乱,坐困而收之,不劳而徐定。庸臣张惶其势,以摇朝廷之耳目,冒焉与不逞之虏争命,一溃再溃,助其焰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乱。社稷丘墟,生民左衽,厉阶之人,死不偿责矣!

刘尚、马成、马援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办不成的事,宗均却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下,轻松办成了。其实武陵蛮本不难平定,马援等人“贪功嗜杀”,一味依靠铁血手段,反而让事态大大恶化。如果不是宗均转变策略,按照马援的设想推进,武陵蛮叛乱会演变成难以收拾的大动荡。

祝总斌与王夫之,结论孰是孰非,尚在其次,更有意义的是方法的比较。祝文近万言,不仅将直接史料一网打尽,而且旁征博引,最大限度地网罗了可能具有潜在关联的史料,这是实证史学推崇的最稳妥的做法。而船山读《通鉴》,仅就所见的有限材料,大胆演绎,他哪来的如许自信?

窃以为,在船山看来,把握历史真相,最重要的不是尽可能收集相关材料,而是对关键史料反映出的人性的复杂性,要有足够深刻、敏锐的体察。不论马援的贪婪,还是光武的厌恶,都不是基于实证意义上足够可靠的材料,而是诛心的结果。

那么,船山诛心,依靠什么呢?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的奠基人费孝通先生,早年致力于引进西方学术,晚年则对中国传统别有一番体会:

理学讲的“修身”“推己及人”“格物致知”等,就含有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的特殊的方法论的意义,它是通过人的深层心灵的感知和觉悟,直接获得某些认识,这种认知方式,我们的祖先实践了几千年,但和今天人们的思想方法无法衔接,差不多失传了。

费先生还谈道:“别人的内心活动不能靠自己的眼睛去看,靠自己的耳朵去听,而必须联系到自己的经验,设身处地地去体会。”

窃以为,费先生准确地描述了船山的方法:在阅历与修养基础上形成的对人性的感悟。

前面提过,祝文在讨论马援的特殊性之前,先揭示光武猜忌的普遍性,是其高明之处,这同时也反映出实证史学的一个特点——重视普遍性。换句话说,实证史学有这样的偏好——视不寻常的历史事件、人物为表面现象,尽可能为其寻找隐藏的结构性原因,将其“日常化”,仿佛“日常”就代表了真实。这一偏好根深蒂固,几乎没有人反思:这会不会有抹杀历史丰富性、将历史模式化的风险?

不过,实证史学方法和王夫之的方法,差别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大。祝先生注重“蛛丝马迹”,而对“蛛丝马迹”的探讨,几乎每一步都离不开对历史人物心理的推测,而推测的出发点,也是对人性的认识。从根本上说,造成不同结论的,不是方法是否实证,而是对人性看法的不同。

比如,祝先生根本不相信吴汉的解释:“军师在外,吏士不足,何多买田宅乎!”大概在他看来,这种道德化的言语,不过是利益考量在某种历史形成的结构制约下的粉饰之辞。同样,在他看来,君主的位置会改造人性,使得君主一定是专制、猜忌的。所以,尽管他认识到马援的目的是“长久固宠”,依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事实是一片耿耿忠心,换来的竟是一场暴风骤雨。这个悲剧的下场恐怕是马援始料所不及的。古来君臣关系相处甚难,于兹又添了一个新的范例。”(第113页)思维缜密的祝先生,居然没意识到,“长久固宠”和“耿耿忠心”是矛盾的。

史学素养远比王夫之深厚的祝先生,会犯这样的错误,恐怕得归咎于潜意识中对人性的教条认识——自私是人性唯一重要的内容。在这一隐藏的人性论的指引下,掌握权力的帝王都被认为会不择手段地巩固、扩张权力,无一例外。而臣所谓忠,也无非是个人利益诉求的一种特殊表现方式,吴汉如此,马援当然也是如此。“固宠”和“耿耿忠心”的矛盾,就这样被忽视了。祝先生带着对人性的偏见看待马援事件,他看到的是对偏见的进一步证明。

另一方面,“猜忌”是一种事实描述,但描绘的并非价值中立的现象。“耿耿忠心”更是如此。如果将类似具有明显价值倾向的词汇驱逐出史学,历史将变得无法理解。而这些价值判断的形成,建立在对人物行为动机的推测之上。对于潜藏的动机而非外在的行为本身,从根本上说,实证主义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依赖对人性的认识,即诛心。

实证史学必须检讨隐藏的一系列偏见与价值判断,刻不容缓!

 

附记:

初稿完成后,老友潘星辉兄指出:“实证”只是一种方法,问题出在“偏见”——实即20世纪初“新史学”(史学西方化)以来形成的有关传统政治的“刻板印象”。拙文欲针砭的其实是“新史学”的“偏见”,而非“实证”。

是说诚然。纯粹就概念而言,实证史学当然不等于西方化的史学。不过,“实证”本就是个舶来概念,而在现代中国,史学的西方化(社会科学化)正是借“实证”之名方得以大行其道。换句话说,“实证”正是史学界拒绝反思“偏见”的挡箭牌。拙文欲揭示的,也正是今人所谓“实证”,其实并不实证。

 

原文刊发于《学术界》202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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