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民:哀沙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270 次 更新时间:2024-03-18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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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新民  

 

 

公元2023年11月16日,美东时间上午11时,突然接到好友必用的语音微信,他告诉我,“沙牛走了!”。

突兀,疑惑,震惊,不敢相信?!

想起了八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在武汉家里接到沙牛打来的电话。他一如平常,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健康走了。”

我答,“晓得。”

他突然提高声调,说,“走了!”

我也跟着提高声调,答,“晓得。到他深圳女儿女婿那里去了。”

昨日中午,健康与我们在武昌小东门一家酒店小聚,把酒言欢。聚会者是市9中高一(1)班上的8位同学。我因几项基础性疾病在身,滴酒未沾。余下7人,喝了2斤白酒,若干瓶啤酒。沙牛和健康能者多劳,二人所饮白酒,都在半斤以上。酒后,健康提出下午到沙牛家打牌,众人见他醉眼朦胧,未允,依依而别。

健康女婿是深圳一家民营企业的创业者,年轻有为。我到他们深圳家去过。也受邀参观过他女婿的企业。他们的企业做电子产品,很具规模。其路由器产品位居全国三甲之列。

沙牛见我懵懂,罕见地不耐烦,再次提高并拉长声调,说,“走…了!!!”

我猛然明白,却难以置信。头一天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不到12小时,会走了呢?事后知道,当晚健康心脏病发作,半夜去世。第二天他太太发现他倒在床沿下,已无生命迹象。唯有眼角还留下几滴未干的泪痕…

这次必用传来哀讯,我第一时间没有误解。他还告诉我,沙牛已走一个多月,他所有的朋友都是昨日才刚刚得知,然后相互转告的。

不由想起南朝范晔名言,“…汝独不欲修之,宁能高飞远走,不在人间邪?”

呜呼沙牛,你去天堂,高飞远走,匆匆默默。惜哉,悲哉。

 

 

沙牛是好友仲林的诨名,从读高中起,我们便建立起了友谊,五十八年来,前后交往密切,中间失去联系。我很少这样称呼他。背后极少,当面从不。

这个诨名是读高中时,班上一位绰号大王奉送给他的。我初听时不明其义。直到4年后的1969年,我随千百万“知识青年”大潮,下放到荆门农村,才从当地农民那里知道,“沙牛”就是湖北四川一带人称谓的母牛。

这与仲林的形象严重不符。

1965年夏,我们16岁,舞象之年,同时进入武汉市9中高一(1)班。市9中以篮球、田径,举重,航海在武汉见长。例如校篮球队主力罗辑,七十年代是武汉市工人代表队主力中锋。田径校队中的队员,群星璀璨。如武汉市中学生女子百米短跑连续三年冠军获得者宋福慧,武汉市中学生跳高亚军王才金等。举重则有武汉市中学生举重冠亚军“大块头”和“二块头”。更有校航海队,依托紫阳湖,凌波逐浪,独步江汉,屡夺武汉中学生队冠军。…等等。

沙牛进校伊始,便在班上爱好体育的同学中脱颖而出。他是班篮球队队长,校航海队队员,担当得起舞象之年的青春年华。

我在这里一改从前,对仲林反复以“沙牛”称谓,乃自然流露。这是对我们那代人逝去年华的追忆,也是对他个人寄以的绵绵哀思。

 

 

我们的友谊始于共同的爱好。

65年进校,相互之间还不认识,学校便安排我们到纸坊大花岭“三同”半月,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某日黄昏,劳动之余,同学们谈起各自爱好,沙牛和建英谈起共同的爱好篮球,我在一旁插嘴,说,“我也喜欢打篮球。”他们两人看了当时还是矮个子的我一眼,同声回应,“你的篮球一定打得很好。”

我答,“打得不好。”

建英是革干子弟,校篮球队队员。他和沙牛两位篮球高手,都以为我刚刚的回答是谦谦之词。

我从初中起,都是学校中占用篮球场时间最长的学生之一。无奈天赋欠缺,我的篮球技艺与投入时间严重背离。

不久,他们看到我在篮球场上近乎疯狂地热爱,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对我说,“你是真喜欢篮球!”

但沙牛,没有同时忘记看到我体育中的“闪光点。”他多次说,“新民的自由泳游得好。”我是我们那个年代学生中,少有的,通过自学,学会自由泳的人之一。

9中紧邻湖北省军区和炮兵学校,军干子弟多。同时又因为是非重点学校,1965年代,学校实行“有成分论,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高中生中的黑五类子弟比例,明显高于其它中学。前者多爱好体育,后者多成绩优秀。

我与沙牛因共同的爱好,与班上喜欢体育的革干子弟关系不错。

 

 

沙牛不但与我同好,还两次与我成分相同。读初中时,我因父亲是教师,填写家庭成分时,一直自作主张,填写的都是职员。待到初中毕业中考,班主任通知我,我的成分应该填写为“旧军人”,从此进入“黑五类子弟”之列。而沙牛,一直到进入高中,家庭成分一栏,填写的都还是职员。

沙牛的母亲是我父亲在昙华林小学的同事。她是美术老师,从前曾在桂林艺专学习。在武昌中、小学界,享有盛名。

沙牛的父亲,我们也见过。

他家住民主路鼓楼洞斜对面的一幢二层楼的楼上。那是类似“七十二家房客”的楼栋。我们去他家玩时,看到他的父亲总是蜷卧在天井二楼走廊里的一个旧木躺椅上,无言无语。

几年以后,我们才得知,这个终日无声的老人,鼎革之前,曾在江西上饶地区军政部门就职,衔上校位,政治光谱深黑。

更晚才从沙牛发小那里知道,老人是一个有趣的人。喜欢古诗,尤喜老杜。他只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敞开心扉。

我与沙牛还有一点相同,我们都是不要求进步的落后学生。我们与那些一进校门就憧憬大学的同学不同,终日玩耍,无忧无虑。我们不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紫阳湖,其时已暗藏漩涡。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五十七年前的八月,那个灯光灰暗的夜晚,那个红色风暴中留下的一连串标志性动作。沙牛是其中的一环。

五月中旬,高中第一学年课程还没有结束,学校开始批判《燕山夜话》和《三家村》。学校的院墙上,教学楼的走廊上,开始出现了有组织的大字报。班上戴同学也参入其中。他是“黑五类子弟”,是班主任指定的三名“御用”笔杆子之一。他的大字报是一首诗:“邓拓吴晗廖沫沙。自称渊博是杂家。三月菜花早起芯,…”此刻,火还没有烧到师生中来,还有这样的雅趣。后一句是什么,起什么心(“芯”)?!我记不得了。戴同学现在也记不得了。

八月初,学校大门内正对操场的门牌上,第一次出现了非官方的,由革干子弟从北京转抄来的,署名“红旗”的大字报,由一首歌起头,“红旗,红旗,革命的旗,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你。高举着红旗奋勇前进,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此时,大字报并非针对学校师生中任何特定的个人,但作为黑五类子女们已经感受到红色恐怖的来临。

这是风暴前的平静。

不久,学校出现了揭批老师的大字报。这时我们才知道,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不少老师也是黑五类子弟。他们多是武大华师的毕业生,他们的教学水平丝毫不亚于省市重点中学的同行。

紧接着,全校学生分成两个阵营。红五类和非红五类。后者是黑五类子女加上非红非黑类子女。战火烧向了教室。班上五十余人,前者不足十人。革命无疑是他们盛大的节日。他们载歌载舞走向舞台。不,讲台。

“革命”最初在每个教室里独自发生,各自为战。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歌声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舞蹈紧跟。讲台上,红五类们双手置胸前,作持枪斜刺状。左边刺三下,右边刺三下。双脚配合,左脚跺三下,右边跺三下。这是“革命艺术”特有的节奏,高昂,急迫,划一,铿锵。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简洁,直白。革命亦然。

那天,“大块头”“二块头”的登场,突破了教室的壁垒,也将“艺术”带入了新的境界。他们是高二(4)班的。他们进来时,讲台上我班的红五类急忙闪开。“大块头”压阵,“二块头”右手提着一只20kg的哑铃走向讲桌。他高举哑铃,猛地向讲桌一击,大喊一声,“老子们今天造反了。”

台上的红五类们开始控诉,火力重点对向班上的部分黑五类。他们是班主任平素喜爱并重点培养的学生。

我和沙牛是火力无暇顾及的对象。也许是革命年代残存的人缘,也许是因为我们不要求进步,不是斗争漩涡的中心。

但这些班主任垂青的好学生,也是我的好友,我们平常在学习上多有交流,他们无端受到伤害,物伤其类,我感受到恐惧,且心理上受影响多年。

一位田径女将跳上讲桌,双脚张开,与肩平行,上身向后侧转去,双手向右上45度方向肖像处,有节奏地伸出和缩回,伴随着口号声,“M主席万岁!” “M主席万岁!”。台上台下跟着喊,“M主席万岁!” “M主席万岁!”。

女将跳下讲台。有人对着台下喊道,“要革命的站起来。”

我们唰唰唰地笔直站起,毫不拖泥带水。听不到平时下课铃响起后,连带的噼里啪啦的桌椅声。

控诉与口号声交替进行,美其名曰“造反会。”

这会,早上开了,下午开。下午开了,晚上开。我们每天弹簧一般,条件反射,站起坐下。连续几天后,我少了许多当初的恐惧。毕竟给了我们一个选项,“要革命的站起来”!唯有迟钝、麻木和疲惫。

一天晚上,讲台上的一位,不知是脑子短路,还是别出心裁,反向检验?!大喊一声,“不革命的站起来”!台下纹丝不动。革命关头,谁说我们9中的黑五类学生觉悟不够高?!反应不够敏捷?!

只有沙牛一个人突然站起。台上的全都楞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台下的我们,心都提到了嗓子。

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沙牛似乎还没有完成站起的全部动作,身子还没有进入僵直挺立的状态,突然发现整个教室的台下,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起,马上装作座椅上有什么硬物梗住了他的屁股,他在自己的屁股上摸摸掸掸,缓缓坐下,直到“造反会”下一波来临,教室才恢复了那段时日革命应有的旋律。

但,沙牛那天晚上标志性动作,作为“造反会”中的一个音符,休止符,让恐惧演变成了荒诞,悲剧化成了闹剧,甚至喜剧。

 

 

他下农村,没有随我们9中一起下荆门。班上的大部分同学,男生和女生,红五类和黑五类,大都也没有下放荆门。多数投亲靠友,各找各的江湖。

等到89年春天,我们班上同学相隔20年第一次聚会,我才知道沙牛下放到老家金口(现属于武昌江夏),招工进了国棉三厂(原申新纱厂),那是男工占比很少的工厂。他由保全(钳)工,一直做到了车间主任。

九十年代初,该厂垮了。他成为下岗职工,以后经同学介绍到广东一家企业打工,做乳胶漆,他负责设备安装与维护,发挥他的技术专长。

再以后,他到我武汉实验室来玩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近距离地观察到过他钳工技能的精细。他手紧螺丝时,在顺时针拧紧后,再逆时针回松约30度。他说,这样又紧又可避免螺丝滑丝。他还现场演示过滑丝的螺丝如何处理等等。

我看到,从前班上的体育干将工作精细的一面。

 

 

他没有跟他父亲学诗词,也没有跟他母亲学美术。

他的母亲,左老师,一生都在画画。他给我看过他母亲晚年的山水画,清新脱俗,“山水丹青杂,烟云紫翠浮。”那是一种令人心仪的境界。

他的母亲笃信基督教,他没有追随。他母亲,高寿而终。他74岁去世。这对于一个曾经的体育爱好者,从来没有听说有过患什么疾病的人,走早了一点。

他做得一手好菜。也许是跟他岳父学的。很多年前,他跟我们说过,他岳父曾跟周恩来做过菜。想必烹调手艺一定高超。

出国前的几年,我曾3次吃过他亲手做的菜。都是在他家里吃到的。一次在他大东门家,一次在他水陆街家,一次是在万科花园,他女儿女婿家。都很不错。

最享受他烹调技艺的,无疑是他的外孙女。他的外孙女从出生到实验小学毕业,由他一手带大。外孙女聪明漂亮,学习成绩也好。那是他的藉慰。

在我的高中同学中,他有2个显著的优点。一是肯帮助人。多在他的专长方面助人。此时,他会端起一点架子,这是在申新纱厂众多女工环绕的环境下形成的。无非是要招待他一餐酒菜。他不挑剔,好招待。我们家安装新地板时,就请他帮过忙,从地板采购,到施工时把关,他都兢兢业业,让人放心。

他另外一个优点,是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

听同学说,新政以前,他父亲在江西工作时,有远渡海峡对岸的机会。他母亲挺着一个大肚子来到当地,他父亲要他母亲一起渡海,他母亲没答应,反而将其父亲拉回武汉。那肚子里是尚未出生的沙牛。

沙牛是我所有同学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即便在我们非重点的市9中,也没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他的突然离去,让我悲痛和感慨。悲痛的是一个乐于助人,本性善良同学的去世。感慨的是,如果沙牛当时随父母乘桴于海,他的一生会是怎么样的呢?我想,绝不会是一条重复的曲线。

还有,五十七年前的八月,那个不堪回首的晚上,那种恐惧,那种荒诞,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印在我内心深处,久久无法忘记。

但,我不会沉湎于悲哀。我想用荒谬年代读到过的显克微支的那句话自勉,“我笑,是因为生活不值得用泪水去面对。”

 

2023,12,24 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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