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高峰堕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66 次 更新时间:2021-02-24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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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自从厕身伪职,腆颜事敌,周作人便由“镇日关门听草长,有时临水羡鱼游”的都市大隐,堕落为千夫所指、万众唾骂的民族蟊贼。此事至为沉重,沉痛。郑振铎日后撰《惜周作人》,开篇就说:“在抗战的整整十四个年头里,中国文艺界的最大损失,就是周作人附逆!”及至抗战胜利,“膏药旗”纷纷倒下,从北平,从中国,从它霸占的所有国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彼时彼刻,周作人是怎么急中生智的呢?他得知沈兼士,这位国民党北平地下市委委员,昔日北大国史编纂处同事,即将出任国民政府接管平津的文教大员,立刻想到走他的门路,谋一个去日本接收被劫文物的美差。作人后来有没有找沈,沈又是如何表态,手头没有资料,不好妄猜。有一个间接的例子,可以帮我们了解后者的立场。沈曾告诉林语堂:“周作人在北平做日本御用的教育长官。……我们的青年给日本人关在北大沙滩大楼,夜半挨打号哭之声,惨不忍闻,而作人竟装痴作聋,视若无睹……”得,兼士心里早把他这位老友归入另类。作人此路不通,又把目光投向解放区,并委托一位叫赵荫棠的知交,前往张家口探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蓝格茵茵的空中,当然更不容许阴影侵入。作人的试探,在晋察冀边区参议会议长成仿吾那里,理所当然地遭到严辞拒绝。

周作人北望延安,并非纯粹是一厢情愿。人们后来得知,他在出任伪职期间,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仍有联系,比如,曾掩护、帮助李大钊烈士的子女;这无疑是他作重新选择的资本。从沉舟泅出,人们总是要估量与最近的岛屿、陆地之间的距离。倘若远不可及,他或她就会另外选择逃生的方案。还有一道至关重要的桥梁。四0年,大钊之女星华即将奔赴延安,作人郑重地嘱告她:“延安我不认识什么人,只认识一个毛润之,请你给他带好。”此时此地,这一声“好”,就是一种缩地术,在两颗敏感的心灵之间。星华毕竟太嫩,竟没能将口信捎到。现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作人的下场更加放大了她的疏忽。而前面说到的成仿吾,大概也没有把周的意图报告中央局。因此,在作人和毛主席之间,在星光交织的历史穹窿,由是少了一次谜一般的行星碰撞。

周作人认识毛润之(毛泽东),历史老人安排在一九二0年。当时,周是导师,是大家,毛是后学,是呼啸前行的热血青年。周于年前鼓吹一种“新村主义”,是从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那里贩来的。毛是新村实验的支持者,他趁为湖南“驱张”运动北上京师之机,于四月七日,登门拜访仰慕已久的周作人。历史老人也忒促狭,作人是和鲁迅住在一起,就是那个有名的八道湾,毛润之竟偏偏错过了鲁迅,他日后最为敬佩的伟大作家。虽然有好心人据此演绎,硬说毛、鲁二公当初见过面,唉,演绎终归是演绎,当不得信史。

一个是大教授,一个是年轻学子,遥想当日,毛润之踏访八道湾,必定是执弟子礼,恭敬有加的吧。难怪,周作人魂里梦里,常常以此自炫。日后逢着机会,总爱把它抖出。比如,他一九五六年访问西安,就向陪同者中国文联的佟先生提出:“我向往延安很久了,现在很想去看一看。”跟着便得体而又十分到位地补上一句:“我认识毛主席、毛润之先生。在今日的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就数毛润之了。”

天地之间是有鸿沟的——即如茫茫天宇,也有一道银河——尤其事关民族大义,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此表现得最为分明。而周作人,这位自我坦白,内心时刻有“绅士鬼”和“流氓鬼”打架的小品文大师,似乎把鸿沟看得很淡很淡,直到临死,也没有觉悟到降寇一节的严重。一位当年在清华听过他课的老学者讲,周作人有句口头禅:“怪好玩的”,是以学生们背后常叫他“怪好玩先生”。噫,他该不是把这种“怪好玩”的情调,也搀合进严肃的政治?



周作人看得轻于鸿毛的事,在国人眼里,却是重于泰山。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七日,愤于日寇侵华,国难当头,时局危艰,平、津文化界一百零四人,联名发表了“对时局的意见书”。在鲁迅看来,这不啻是救国宣言。他留心查看了一下名单,文化界的知名人士,该有的,差不多都有了,唯独没有他的二弟作人。鲁迅怕眼花遗漏,倒转头又一个一个地数。没有,愣是没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连钱玄同、顾颉刚都具了名,启明(周作人)怎能这么退后?

周氏兄弟早已分道扬镳,不通来往,鲁迅对于作人的动向,还是时刻挂心。前年,《人间世》发表了钱天起的《隐士》,称赞周作人“隐于文采风流”,是如何地怡然自得。鲁迅不屑,也写了一篇《隐士》,文中讥讽说:“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鲁迅不愧是勾魂摄魄的高手,寥寥数语,就漫画出某些“大隐”的嘴脸。

鲁迅逝世后八个多月,“七七事变”爆发,北平的形势更加严峻。文人学者纷纷南下,周作人却安然不动。他不相信龙的传人能与大和民族抗衡,不愿杂在平民百姓中颠沛流离于途。这可急坏了南方的朋友,许多人给他写信,敦促他迅速离开险境。在这一片呼声中,刚从日本脱身回国,投入抗战洪流的郭沫若,写的那篇《国难声中怀知堂》,我以为是情采并茂的佳作。沫若说,国难日蹙,人们系念的多是某某司令,某某抗敌将军,某某民族英雄,而他回国以后时时怀念的,却是北平苦雨斋中“我们的知堂”。他认为,近年来能够在文化界树一风格,撑得起来,对于国际友人可以分庭抗礼,替我们民族争得几分人格的,并没有好几个。而我们知堂,又是这仅有的几人中的佼佼者。沫若由衷感叹:“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果能换得作人南来,像他自己这样的,就是死上千百个,也值得!

社会的关注,周作人不能置之不理。他不断向各方解释,自己的使命——犹如他的名字所示,或如他的文学主张——就是“作人”。他有一大家子,包括老母寡嫂。他不能带着老的老、小的小一起登程,只有咬紧牙根,在北平“苦住”。作人致陶亢德的信,可以看作他的告天下书:“请勿视留北诸人为李陵,却当作苏武看为宜。”

好一个“作苏武看为宜”!似乎铁心要在北海当羊倌了。可惜“作人”作得实在不漂亮,不久,他竟然出席了敌寇召开的“文化座谈会”。消息传出,举国大哗,曾经敬重他爱戴他的人士,莫不为之痛惜。当此之际,茅盾、郁达夫、老舍等十八位文艺界同人,联名发函,忠告周作人必须悬崖勒马,急速离开北平,转道南来,参加抗敌救国。如果能做到这一步,还有希望获得国人的宽宥。否则,唯有一致声讨,公认为民族罪人。

诗人艾青以《忏悔吧,周作人》为题,表达了年青一代的激愤:

周作人/在祖国艰苦战斗着的时候叛变了/(我用灼痛的心接受这消息)……/周作人/你不能想一想你所走过来的路么?

你曾护卫过德漠克拉西/你曾抨击过北洋军阀的政府/你曾无畏地走在思想斗争的最前面/——中国的青年/不曾忘记你的名字。

忏悔吧,周作人!/不然……/中国的青年/要向你射击!……

此时此刻,鲁迅地下有知,也会心急如焚的吧。

形势是越来越明朗的了。连远在伦敦,即将出任国民政府驻美大使的胡适,也感到这样下去,周作人势必在泥沼中越陷越深。胡适以智者的清醒和老友的深情,同时又不失学者的风度,给作人寄出一首促行诗:

臧晖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周作人回诗,仍然是大叹生活的苦经: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况还是苦雨。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结果只好改号苦住。晚间拼好蒲团想睡觉,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信。海天万里八行诗,多谢臧晖居士的问讯。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别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老僧始终是老僧,希望将来得见居士的面。

周作人以后一直没能与胡适见面。胡适赴美,作人降日,胡适返国,作人在押。四九年初,在上海,胡适即将再度赴美,作人已从监狱出来,住在朋友家,胡适约他吃饭,他没去,转托王古鲁代为致意,并婉劝胡适留在国内。胡适没有采纳,走了;在作人,也算回报了对方昔日的赠诗之情。



当代人很难想象的了,在五四新文化大潮中,周作人是一位出色的弄涛儿,功绩几可与鲁迅比肩。作人一开始就以散文知名,偶尔也写些新诗。三十年代,斯诺夫人采访鲁迅,问到中国新文学最富代表的散文家,鲁迅举出周作人、林语堂、梁启超,以及他自己。鲁迅这里不避嫌疑,把作人列在了首位。

林语堂既然能被鲁迅列于第二,他的话就值得我们掂量。林氏认为:“周氏弟兄,趋两极端。鲁迅极热,作人极冷。两人都有天才,而冷不如热。”郁达夫以朋友的身份,写下《妄评一二》,说:“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这是鲁迅作文的秘诀;而作人呢,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

周作人的成名作,为写于一九一八年冬的《人的文学》。在那之前,自陈独秀倡导文学革命,各派争论的焦点,一直囿于白话和文言,至于内容,却鲜有高论。直到作人出,才有了直刺文学革命本质的认识。作人放言:“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

那是何等地灵光照顶!那又是何等地引领风骚!周作人出山便站在了时代的前列。“我真佩服到极点了。”傅斯年对他顶礼膜拜,“我所谓白话文学内心,就以他说的人道主义为本。”作人的文章,“是当时改革文学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十几年后,胡适仍忘不了当初的激赏,评价说,“实在比文学革命之初陈独秀和自己所写的理论文章,要深刻得多,也新颖得多。”

周作人的《小河》,也被公认为“新诗的第一首杰作”。

周作人性格的总体特征,如林语堂把脉,是冷。冷虽冷,在“五四”大潮的裹挟下,毕竟还带有若干血性。“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我毫不踌躇地将这册小集同样地荐于中国现代的叛徒与隐士们之前。”这是他在《泽泻集》序言中写下的自白。试举其中的一篇《碰伤》为例。文章叙述一九二一年六月上旬,北京大学的教职员聚集在新华门,向北洋政府索取欠薪。政府出动军警,殴伤了好多参加者,末了不但不认错,反说教职员是自己“碰伤”,言下之意,活该!作人彼时正在西山养病,身子、精神都趋向颓唐,尽管如此,还是按捺不住满腔义愤,写下了这般辛辣的句子:“碰伤在中国实是常有的事。至于完全责任,当然由被碰的去负担。譬如我穿着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是剑仙,有人来触,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负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饮食,但有时如不吹熄,又能烧屋伤人,小孩们不知道这些方便,伸手到火边去,烫了一下,这当然是小孩之过了。”通篇反话正说,亦庄亦谐,犹如包了橡皮的钢鞭,自有其鞭骨入髓的杀伤力。

周作人作为一代“五四”骁将的风采,在为“三一八”惨案写下的挽联中,仍有所闪现——尽管与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无论是广度,深度,还是力度,都远远不能相比——挽联说: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震耳,弹雨淋头。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如此死法,抵得成仙!

这已是最后的锋芒,在周作人;他是越到后来,越全面显露出清冷的底色。读他尔后的文章,好像一个从前线撤退的战士,遁入一处世外桃源,雾岚使他沉醉于朦胧,溪水使他留恋于清丽,山风牵衣,野藤缠足,使他恍悟生命的清闲,雀鸟喧闹,杂花生树,使他回忆起童年的流光;他找了一块临溪的开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随手拨弄脚旁的草丛,看嫩草如何自得,蚂蚁如何性灵,荠菜花如何对了他的眼睛怯笑;然后抬起头来,追逐风中的蝴蝶,天上的云,遐想在这儿结几所茅庐,垦半亩茶园,日常邀三俩好友,夏日听雨吟诗,冬夜围炉闲话……

如果天下果真有世外桃源,那也好。可惜不过是文人眼底的海市蜃楼。周作人拿他的笔,创作了一幅幅典雅、空灵的小品文,按摩自家疲惫倦怠的神经。无奈血腥、残酷的现实,还要时不时地把他拉回他所不情愿的人间世。大隐小隐皆是虚妄,入世而又心有不甘。反映在文章上,最典型的莫如《五十自寿诗》: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周作人不断地在书房名上玩花样,先是命名为“苦雨斋”,继而改做“苦茶庵”,后来又改做“苦住庵”,表白他要在“膏药旗”下长期持节,苦住到底。结果呢,苦雨照听,苦茶照饮,说苦住,却就未必——如本文开篇所述,他是腆颜事敌,吞了苦果!

世人万分痛心,而又无可奈何地看到:一块历经修炼才得以吸纳天地之灵气的顽石,终于在一个阴风怒号的夜晚,从它置身的峰巅,带着隆隆的绝响,堕向了黑暗的深渊!



“二战”落幕,周作人被国民政府判处十年徒刑。而后国民党仓皇溃退,南京朝夕不保,作人按保释出狱。人民政权建立,政府网开一面,容许他照常著译。但有一条:只能署人们不熟悉的“周遐寿”、“周启明”、“知堂”等笔名。

一代文化大家周作人,彻底从公众屏幕消失了。

我知道天下有个周作人,缘起“文革”间的大字报。北京大学,外文楼,不是一张,也不是一次。矛头,最初是指向徐祖正。徐祖正?对,就是咱东语系,不,咱日语教研室,那个文静静、干巴巴,走路总哈着腰,见人就往旁边躲的小老头儿,真看不出,此公竟是五四文坛上的活跃人物,和鲁迅、郭沫若、周作人等,广有交往。而就是这个徐祖正,后来又和周作人、张凤举,创办了北大的东方文学系,算起来,该是我现在的这个东方语言文学系的前身;虽然当初只有一个日语专业,八年三班总共才培养出七名毕业生。抗战时期,徐祖正最先下水,为此,周作人还骂过他哩。骂而不久,周也步其后尘,同时下水的文人,名头较响的,还有一个钱稻荪。钱稻荪是谁?五四新文化战将钱玄同的侄子!周作人是谁?说来更是吓我一跳,是鲁迅的亲弟!鲁迅的弟弟是汉奸?简直类似血口喷人,反动恶攻。因为当时流行的思维模式,是:毛主席的夫人等于毛主席,袁世凯的孙子等于袁世凯,胡适的儿子等于胡适。

牵涉到周作人的,还有日语教研室主任卞立强。他和前者共同翻译、出版过《石川啄木诗歌集》,自然难逃作箭靶的厄运。“任务是出版社定的,合译者叫周启明,我哪里晓得他就是周作人?”六九年底,在延庆新华营“备战”,我和卞立强正好同睡一炕,晚间聊起此事,他显得满腔委屈,“你想,要晓得,我怎么也不会和他合作。”

今年八月,已在日本京都大学执教多年的卞立强先生回国,我俩又见了面。讲起周作人,他说:“你去找文洁若,萧乾的爱人,她当时在出版社,和周作人经常联系。”我问:“您那时当真不知道周启明就是周作人吗?”“晓得的,”他答,“政府既然同意他译书,我就能和他合作。大作家嘛,心里还是蛮快活的。但那年头不能认账,认了账你永远说不清。”

建国后,作人的名字停止在市面流通,他为此深感痛苦。常言说,鸟过留声,人过留名。如今,人未去,名字先就报废,痛何如哉!痛何如哉!六五年,作人在致鲍耀明的信中喟叹:“知海外报刊时常提及鄙人,无论是称赞或骂,都很可感,因为这比默杀好得多。”哦,他是把这种留姓隐名,甚或埋名埋姓的日月,比之为“默杀”。

据文洁若讲,六三年,她听说周作人曾向上面打报告,要求将著译恢复本名。上面嘱他写一篇检讨,公开发表,以求取得社会的谅解。作人写出来的,却尽是辩解之辞。这怎么行呢?当然不能发表。于是他的本名,仍旧只有在他的记忆里或睡梦中供人呼叫。

往事堪伤。七0年,在湖南西洞庭湖农场,我曾于废品收购站拣得几册书,其中之一,就是周作人的《谈虎集》。趁白天放鹅的空隙,于荒僻无人的湖堤,拿出来偷偷阅读。读完,说不出滋味。大汉奸的东西,岂能说好?说不好,又别有一种情致。我连着读了两遍,用一颗锐敏而又荒芜了的心。然后——现在的青年绝对无法理解了——为着安全起见,我用力把它甩向湖心,看着它在十数米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点一点地下沉。

前不久,我访问了周作人的儿媳张菼芳。作人故于一九六七年,儿子丰一亦于去年辞世。炎芳曾是数学教员,现已退休。膝下三女二男,一个个都很出息、硬气。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都和文学保持一定距离。作人并没有留下鲁迅那样的遗嘱,告诫后人不可轻易涉足文艺,子孙这么做,完全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吧。

同时惊讶地得知,由于鲁迅和周作人之间的芥蒂,带累两家后代也形同陌路。悲乎哉!冤仇宜解,不宜结。况且,哪有深仇,哪有巨恨,哪有敌对的营垒,哪有地狱的忿火。纵有沟壑,架桥可渡。纵有隔阂,拆了墙仍是一家。于是,存一颗平和冲淡之心,我分别做了两家的工作,希望他们捐弃前嫌,亲亲密密坐到一起。对此,海婴先生和菼芳女士都欣然接受,只是需要等待适当的时机。我相信那样的时机很快就会到来。谁能说,这不也是两家老辈在九泉的心愿。

那期间,我也曾去八道湾寻梦。记得,是年前吧,为了八道湾的拆与留,报上猛炒了一阵。结果,认为八道湾是鲁迅出资购买,他本人也在这里住过一段,应该视作鲁迅旧居而加以保护的观点,占了上风。谢天谢地,它多半还在。我去了,那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傍晚。泰森离开了拳坛,什么也不是;八道湾离开了鲁迅,早衰败成乱七八糟的大杂院。我从一道侧门进去,拐了几个弯,打正门出来,至少有十来人,从七八间补丁式的“地震棚”里伸出头来,盯着我的背影望,盯得我浑身不自在。估了估,里面大约住了三十多户人家。欲问前朝事,无语对暮霭。啊,哪里还有三进的大院?哪里还有可供儿童嬉戏的开阔地?哪里还有鲁迅或周作人的痕迹?



鲁迅一天天老去,老人的天地,有一半是属于童年的,幼时同伴的身影,不时在他眼前晃动。他常常想起作人,开始搜集他的文章,留心他的踪迹。他想再对这位自幼一起玩耍,读书,而后由他带到南京、东京、北京,又带上文坛的老弟,做一次全方位的把握。他了解作人很有天才,读的书多,学识丰富,外文也好,只是有一点儿放心不下,那就是关键时刻,每每有些儿“昏”。

日渐老去的周作人也开始缅怀鲁迅,写了许多回忆录。尤其当“文革”狂飙猝临,他直觉劫波度尽,大限在即,又拿出胞兄的文集,悉心研读。

掐去整整三十年的时空,把两者的镜头并放在一起,互为映照,该给予世人多少感喟,启示!

周作人的晚年情怀,我猜想,一是写鲁迅,发表顺当,挣稿费易,这是为了糊口;二,也含有报恩的意思。他写《知堂回想录》,谈到从前弟兄失和,说:“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我很自幸能够不俗,对于鲁迅研究供给了两种资料,也可以说对得起他的了。”

周作人提供的关于鲁迅的资料,我最感兴趣的,是《鲁迅的笑》。虽然短,却有深意。我们习见的鲁迅画像,不是剑拔弩张,就是轩眉怒目,难道鲁迅整日都是板着面孔的吗?不,鲁迅自有他和蔼亲切的一面。“有如佛教上所显现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严厉可畏的。但是他对于友人另有一副和善的面貌,正如盾的向里的一面,这与向外的蒙着犀兕皮的大不相同”,“变相降魔的佛回过头来对众生的时候,原是一副十分和气的金面”。然而,流传于世的为什么只有“蒙着犀兕皮”的一面呢?作人写道:“可能是鲁迅的照相大多数由于摄影时的矜持,显得紧张一点,第二点则是画家不曾和他亲近过,凭了他的文字印象,得到的是战斗的气氛为多……”这就难免要以偏盖全了。作人努力给世人提供一位完整的鲁迅,我们也可把它看作作者的人格自况,甚至不难发现他对神化的牢骚。

“世纪”这概念,本是人圈定的。但一旦圈定,也就带了人气。拿二十世纪来说,恰如人的一生,二、三十年代是她的青年,四、五十年代是她的中年,八、九十年代是她的晚年。世纪到了晚年,亦如人,火气消褪,世事洞明,开始有余暇反思,有心情留恋。

周作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水落石出,又裸露在众人的视野。

一个散却硝烟、抖落褊狭的社会,休闲才有资格升为正经。人们也才会有雅兴,幽情,咀嚼周作人笔下的清韵:“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也才能体会到在多雨的冬季,落座江村小屋,“靠着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的那种欢愉,那种逍遥;也才会像他一般忙中觅趣,“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这是社会成熟的标志。

此中花语茶道,虹影梵音,并非鲁迅们天生隔膜。但在鲁迅时代,“飞砂走石,狼虎成群”,人们更多需要的是投枪,是匕首,是机关枪,是大炮;作人的小品文在昔日遭贬,是时,也是命。

即使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仍然认为,鲁迅的文章更为上乘:鲁迅展示的是大树的根,作人披露的是树叶上的纹路;鲁迅奉献的是河床的走势,潮流的涌动,作人津津乐道的是渔舟唱晚,落霞浮浦;鲁迅崇尚的是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作人痴迷的是小草的拔节,秋虫的低吟。

退一步,纯粹就抒情的角度而言,我现时读周作人的文章,总仿佛美人之病一目,壮士之折一肱,调动不起百分之百的美感。这自然是成见在障碍。作人讲事功,重实际,所以他赞美主和的秦桧,三六年,他在《再谈油炸鬼》中直述,要为秦桧翻案,以“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础”,“盖如我的朋友(未得同意暂不举名)所说,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古时自己要牺牲性命,现在还有地方可逃,)和成则是万世罪人,故主和实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作人替秦桧翻案的文章,还可以举出稍前写的《岳飞与秦桧》、《关于英雄崇拜》。看来,他尔后的降敌,预先已留下了思想的蛛丝马迹。纵观作人的一生,此公极像一篇反讽的小品文而非任何其他。数月前,我在某市讲文学和人生,顺便提到了作人的“落水”。当场,几位听众递条子说,你这是老观点,周作人那么做,自有其实际的道理,将来算不算汉奸,还不一定。我是着实大吃一惊,想不到一段铁案如山的史实,在某些人眼里又变得如此复杂!恰好不久我去了武汉、荆州,上了在洪水时刻威胁下的长江大堤。我在抗洪前线再次体会了什么叫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同时也看清了什么叫蛀虫,逃兵。回来后,我决定仍按我的“老观点”落笔。事情尽管千头万绪,人间自有斩乱麻的快刀。秦桧的字写得再好,有几人愿意把它挂在中堂?女真族虽然早已和中华民族融为一体,我相信千秋万代之后,岳飞依然是我们民族大写的英雄!

这该是另一种境界上的成熟。


戊寅年冬北京

本文原发《十月》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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