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华:从现代的虚无中解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52 次 更新时间:2023-10-11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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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  

我们几乎每天都生活在“现代”这个词之中,每天通过这个词来理解自己的生活,理解所处的时代与世界。但什么是“现代”?当我们用到“现代”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潜台词到底是什么?

问题的本质是我们如何理解现代性(modernity),现代性是用来描述“现代”这样的状态。在这里,我想着重突显现代性的问题,而不是给现代性唱赞歌。我们要突显和思考的是现代生活中虚无主义的特征,以及在这样的生活中,儒家精神能带给我们怎样的启发?


“现代”的优越感和傲慢


通常情况下,当我们说到“现代”的时候,是在强调我们和传统间的关系。我们不断地强调“现代”,是为了强调我们跟传统之间的断裂,这里包含着一种现代人的优越感,甚至可以说包含着现代人的傲慢。

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是,这个断裂在哲学上到底是真相还是虚构?如果这个断裂是真相,它在什么意义上是真相?如果这个断裂是虚构,那又在什么层面上是虚构?

在某些层面上,尤其工具层面上,这种“现代”和“传统”所强调、突显出来的断裂的确是一个真相。在中国古代哲学观念的“器”的层面上,从传统到现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是质的变化。

无论如何,人类今天掌握工具的强度确实是空前的。很多年前,一个学佛的老朋友说:“人类这样一种在道德上有致命缺陷的存在,怎么有资格掌握这么大的力量?”无论如何,在工具层面,在“器”的层面,从传统到现代的确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然而与“器”相对的概念是“道”。在“道”的本质层面,换言之,在生活本质的层面,传统到现代是不是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用的工具变了,但内容变了吗?生活最基本的内容难道不再是喜怒哀乐、衣食住行、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了吗?

站在中国古代哲学的立场上,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不认可人的生活本质从传统到现代、或者从古到今发生了什么本质的变化。因为中国古代的思想家都认为,无论时代怎么变,生活的本质有它的连续性。

《老子》这本书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意思是我们只要能把握住古代的“道”,就可以用它来应对、解决今天的种种问题。因为从传统到现代,生活的本质是延续的。人生最基本的困境、最基本的问题,古人怎么面对,今天我们还是怎么面对。佛家开宗明义就讲“生老病死”四个字,技术发展到今天,我们解决其中任何一个字了吗?

首先,“生”的问题解决了吗?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说:“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被抛入”意味着什么?不管出生的方式是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选择或者拒绝自己的出生,也没办法改变。

然后是“老”的问题。当代中国诗人西川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过一首诗《一个人老了》。这首诗点点滴滴地告诉我,衰老从什么样的细节里透露出来,从眼神、步态,从对他人的态度中透露出来。衰老是没有办法克制的。

那么“病”的问题呢?疾病也没有办法解决。讲起来令人绝望,最后就是死亡。最令人绝望的东西终于来了。死亡,没有人能躲得开,而且面对死亡,没有人能帮你。所有人所能面对的最孤独的处境就是死亡。

同时,死亡又不是等在远处的终点。海德格尔说:“人一出生就老得足够去死了。”死亡,是伴随在每个人身上的一种本质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把我们的生存总结为“向死而在(Being-towards-death )”,我们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向死亡存在着。每一天的生存都是在死的可能性之上的展示。

正因为死亡会让我们曾经拥有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最终失去,所以我们珍惜;由于我们珍惜,所以我们爱;由于我们爱,生活才能有如此的丰富。所以“向死而生”是非常本质的处境,这个处境导致人的一个基本处境就是“在意(care)”。我们和一张桌子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生存着,同时我们“在意”自己是否生存以及如何生存,人的本质在此。

在“生老病死”这四个字没有一个字得到解决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说我们自己就生活在人类空前的高度上?得到了人类全新的本质?因此,“现代”所标榜出来的和传统之间的断裂,在哲学、在生活本质上是一个虚构。


现代性的本质是虚无


虚构出来的现代和传统间的断裂,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它没有也不可能改变生活的本质,但却能改变人们的生活态度。这种生活态度的变化,也意味着在现代世界里,人们看待自我、理解自我、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实际上,很多问题是人们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理解变化而导致本质的变化。所以,现代性实际上意味着一种新的、主流生活态度的出现。

作为一种主流生活态度的“现代性”,其哲学特征是什么?反思现代性是21世纪哲学里面最重要的主题。我们不能批判现代性,因为现代性是我们的命运,但是我们可以反思。

现代性的特征之一是生活的单面性。德国哲学家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 )有一本著作名字是《单向度的人》,台湾译作《单面人》。与单面相对的是“人的全面发展”。决定我们生活单面性的,首先取决于我们的生产方式,也就是社会化大生产。每个人就沦为社会大机器上面的一个点、一个环节、一个片断、一个零件,就像卓别林在电影《摩登时代》里塑造的那个只会用扳手的工人。

马克思(Karl Max)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异化”。“异化”的概念深刻地揭示了在今天的生活条件下,被奴役状态。每个人开始沦为自己生产出来的产品的奴隶。比如《蜗居》里的“房奴”,电视剧《手机》里的“机奴”。

现代性的特征之二是“机心”。“机心”这个词是中国哲学的概念,来自《庄子·天地》。“机心”就是机巧之心。今天人们对的生活方便和舒适的追求到了无节制的地步,这就是“机心”。

我们所处的消费社会由三个环节构成:第一个环节是发明欲望;第二个环节是诱导欲望;第三个环节才是满足欲望。任何一个新的产品开创市场、占据市场,其实就是靠这三个环节,欲望最终调动的还是“机心”。

很多知识生产已经不承担揭示真理的义务,而是承担的一切都是消费的义务。这种知识生产的粗浅也败坏了知识分子的基本品质。很多知识分子的努力方向已经变了,所谓的揭示真相,其实仅仅是为了促进消费。

现代性的第三个特征是数字理性。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讲现代化的过程时,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代化理论。他说:所谓的现代化其实就是理性化。理性化的本质就是“去魅”,“去魅”就是去除各种不可理解的、没有根据的、不可思议的东西。随着理性目光的升华和普及,迷信无所遁形。理性的目光驱逐迷信,就像阳光驱逐黑暗一样。

韦伯区分出了两种最重要的理性类型:一种是工具理性,另一种是价值理性。价值理性有时候也可以称之为目的性,工具理性是要把自己身边所有的东西,包括人,都贬降为工具。

现代性的三大哲学特征带来了三个直接的后果:一、意义的缺失,人生找不到意义;二,道德相对主义,人们判断是否道德、善恶的标准是相对的,没有确定不移的是非善恶标准;第三个是自我中心主义。这三个特征加在一起就构成了虚无主义的世界。虚无主义特征基本上是现代性的本质,这也是20世纪所有哲学家认真思考的问题。


幸福品格对峙虚无主义


如何对峙个人生活中的虚无主义?作为个体智慧的儒家精神可以给我们巨大的帮助。

梁漱溟先生说,儒家精神在本质上是一种乐感文化,这是非常敏锐的洞见。作为一种乐感文化的儒家精神,与基督教的罪感文化、佛教的苦感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督教的起点是原罪,佛教的起点是一切皆空,所以,儒家看待这个世界的目光总有春天般温暖,这种温暖的目光所看到的生活点滴,落实在个人生活中其实就是幸福。

儒家追求什么样的幸福?后世的儒者总结为孔颜乐处。孔子评论颜回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在如此简单朴素的生活里,连接着至高的幸福和享受,这就是孔子讲的幸福。在这种让人感到焦虑的简单生活里,颜回始终不改自己内心的安宁和富足。

孔颜乐处追求的幸福是最朴素的,最切近于每一个人生活的幸福。我们被幸福闪电击中的时候,往往是这样最朴素生活的瞬间。日本电影《秋日和》中有一个片段,一对恋人在夕阳之中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碰到了一个易拉罐,就一路把易拉罐踢回家,整个过程,脸上洋溢着温暖和幸福。这就是我们一生追求的东西,就在这么简单的瞬间中实现了。

在儒家看来,要想实现这种朴素的幸福,关键在于你内在心灵的状态。幸福的根本在于你“仁”还是“不仁”,我把“仁”解释为幸福品格。一个人能否幸福,根本上取决于你是否拥有幸福品格。

什么样的人算是拥有幸福品格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就能拥有幸福品格的人是罕见的,绝大多数人要想培养出自己的幸福品格都需要深刻的反思、认真的磨炼和修养。

幸福品格的基础在于自由而醒觉的心灵。一个拥有自由而醒觉心灵的人,时时刻刻都能知道自己是谁,都能知道自己人生意义何在,人生的价值何在都能感受到生活中独有的幸福和愉悦。其实每个人的幸福生活中都有那种不可替代的东西,关键是你有没有这样的心灵。

同时,一个拥有自由而醒觉心灵的人,也时时刻刻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人的存在,能够知道他人的疾苦,从而能够知道如何去呵护和照料他人,所以这样的人同时又是有德者。在这个意义上,儒家在个体生活智慧层面,都根源于自由而醒觉的心灵。


幸福品格建立的根基


幸福的品格应该建立在神圣感和敬畏心、建立在“仁”的花朵和“忧”的责任感上。

生活已经足够神圣  我曾经带领一个企业家研修班去曲阜孔庙游学。在孔子生平中我曾经讲到,孔子的父亲生孔子时已经快70岁了,而孔子的母亲才17岁。在孔子墓前,一位学员说:“看来等我70岁的时候,也得找一个17岁的姑娘,生出一个孔子来。”当时我就气得要命。

“敬畏”二字是理解儒家精神一把钥匙。其实神圣感离我们并不远,如果你能够培养出自己的敬畏心,在最平凡的生活里,你也能够感受到那种清晰的神圣感。

如果我们拿一张我们年轻时期的照片,和我们父辈同一个年龄段的照片作对比,我们脸上少了什么东西?多了什么东西?多了很多肉,少了那种精粹之气、庄重之气。问题就在于神圣感的消失。其实,生命本身就足够神圣,我们只需要一个感悟神圣的心灵。

“仁”是一朵爱花  孔子和孟子都没有给“仁”定义,为什么孔子不给定义?因为“仁”在某种意义上无法定义,“仁”是一个完整的精神整体,包含多个侧面。

“仁”的概念里包含爱、敬畏、独立、自由、主体性,等等。“仁”像一个花朵,这些侧面都是这个花朵上的花瓣,每片花瓣都是“仁”精神整体的侧面。但你不能把“仁”的精神整体等同于其中任何一片花瓣。

很多人在生活里感受不到幸福,这就是麻木,麻木就是不仁,就是没有感知的能力。“仁”的概念中有一个最重要含义就是“觉醒”。麻木的原因是因为心丢了,灵魂出壳,也就是《大学》里面讲的“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所以孟子说要“求放心”,寻找我们丢失的心。

忧是儒家的责任感,米兰·昆德拉有一部小说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活变成轻飘飘的,没有值得奋斗的东西。随着生活失重,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今天生活的根本问题其实是意义缺失的问题,绝大多数人找不到人生意义。负重感的缺失是另一种意义的缺失。如果你找不到人生的责任感,那一定是因为你忘掉了自己本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你已经把该承担的责任都承担完了。

“忧”是儒家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深厚情感的纽带,两个人之间只要建立“忧”的情感,对这个人承担责任几乎是无限的,甚至有的时候会达到主体性倒置的地步。人不会忽略大众,所以“忧”的种子在我们内心中生根发芽,我们就走向一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路,从而把这种责任延伸到整个社会。

责任其实是生命的阳光,一个有负重感的人,他身上所带来的、所焕发出的神采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人生因责任而充实,因充实而饱满,因饱满而光辉。

本文原载《中欧商业评论》2010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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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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