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华:渊默而雷声:忆汤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39 次 更新时间:2025-03-29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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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  

 

“几枝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毕竟天难补,滔滔四十春。”我坐在病床边,跟汤先生和乐先生聊胡适的一首诗。那是2013年早春的一个傍晚,先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去探望。闲聊间,先生说的还是未竟的《儒藏》。我只想劝他多休息——事情哪做得完?便聊到了这首诗。先生听得很认真,目光安静如水。其实我知道,先生有什么看不透的?只是不忍停下罢了。我问先生睡眠如何,他说:“能睡着。”“但也得用安眠药”,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那一瞬,先生笑着。一贯的雍容中,夹杂着些许难为情的意思。那笑容,连同窗外的雨夜,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印象中,先生永远是沉静从容的。

我第一次见汤先生是1994年年末。当时报考先生的博士生,想争取免试的机会。那时候汤先生还住在中关园。电话里约的是下午四点。我早到了十分钟,在单元门口等。先生从外面回来,见到我时楞了一下,我猜是惊讶于我的瘦。汤先生家好像在二楼,门厅里有一组老旧的沙发,坐上去会有吱呀的声响。对于我的情况,先生问得很细。我紧张得不行,回答了些什么完全记不得了,只记住了每次挪动时沙发的响动。临走时,汤先生让我再打电话。在后来的电话里,先生跟我说:“你还是考一下。这样公平,对你也有好处。”汤先生说的“好处”,应该是备考过程中系统的专业知识的学习。在这一点上,我是受益终生的。

博士生入学的第一学期,汤先生在莱顿大学客座研究。博士论文的题目是书信往来中定下的。随后几年守着图书馆的那套《正统道藏》,翻阅和摘抄的生活由此开始。90年代,汤先生的研究重点还在道教。那段时间,先生指导的博士生也基本上都是道教方向。我选择以道教内丹概念的历史发展作为研究方向,先生颇为嘉许。

1996年8月中旬,在北京举办首届道家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作为汤先生的学生,参与会务。除在机场接待海外的学者,主要工作是撰写会议论文的提要。与会学者太多,不能印制论文集。施舟人、瓦格纳等学者的论文提要,都是我写的。对我而言,是一段有趣的学习经历。施舟人教授对我的提要很满意,发表时直接照着念。几年后,我已留校任教。有一次陪汤先生和施舟人教授吃饭。施舟人提起此事。先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回想起来,我也只上过汤先生的一门课——魏晋玄学。那是1996年的秋季学期,汤先生专门给在读的博士生开设的课程。我在备考期间,反复研读《郭象与魏晋玄学》等著作,很多重要段落几可成诵。所以上课时不做笔记,只是专心听讲。时常听到会心处,有喜不自胜之感。先生讲课极平实,不带个人色彩。仅有的一次,是讲到嵇康系狱、“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先生似乎颇受了触动:“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能有几个学生?”说话时,抬眼看向我们。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了先生心灵深处的激烈和沉重。

第一次跟汤先生讨论博士论文的研究思路,也是在1996年秋天。记忆中那是一个下午,客厅里光线很暗。先生认为研究内丹观念的发展史,还是得以文献中“内丹”一词最早出现的年代为起点,即慧思《立誓愿文》中的“借外丹力修内丹”。我则对这一思路持否定态度。因为从《立誓愿文》内、外丹对举看,此时内丹观念必已成熟到不得不用内和外这样的概念,来强调其与金丹烧炼术的区别的程度。以这样的文献证据为起点,既无助于揭示内丹观念演生的内在动力,也无法确定内丹观念出现的大致年代。我想以上清派的存想术为核心,考察道教的种种身体技术的综合。而这种综合既出于道教理论的内在要求,又与金丹烧炼术的高昂成本不利于长生术的平民化有关。当这一综合达到足够系统和深入的时候,就有了用内、外这样的概念与金丹术区别开来的必要。汤先生听我说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先生沉默时,深邃的气息便弥漫在周边。“你说的有道理,”先生说道,“这思路很好,但也要注意传统史学方法。太过新锐,也会有问题。”

我性子急,先生交待的事儿,一般当天就办了。那两三年师兄们论文答辩,都是我做秘书。有机会聆听任继愈先生等前辈学者的议论,潜润默化间,获益极多。那时博士研究生稀罕,每场答辩会都要半天时间。会后答辩老师与学生相聚小酌。我有几次坐在汤先生旁边。先生那时还偶尔抽烟。印象中是台湾带来的“长寿”。汤先生话少,我就跟邻座的其他老师聊天,常忘记给先生倒茶。汤先生自己续上,有几回还顺道给我杯子里也倒满。很多年后,有一次给先生倒茶时说起,先生大笑。

1998年博士毕业后,我留教研室任教。北大当时还没有资深教授的头衔。汤先生到了退休年龄,有一段儿很少来系里。2001年左右,先生在密云买了一处房子,时常住过去读书思考。每次见到时,气色都很好。打电话去问候,电话里的声音柔和润泽,像年轻人。

编纂《儒藏》的想法,应该就是那段时间酝酿的。最早听说这个想法时,着实吓了一跳。倒不是对《儒藏》的价值有什么怀疑,只是担心汤先生的身体。我对版本校仇之学素未留意,所以没能参与《儒藏》的工作。此后在不同场合见面,先生身边都是来来去去的人和事儿。

汤先生在推动《儒藏》编纂与研究的同时,还主持《中国儒学史》的修撰。2007到2008年,我去德国教书一年。怕先生催稿,赶在出国前完成了北宋部分的写作。直到2011年,九卷本《中国儒学史》才正式出版。前后历时十年。

北大儒行社成立时,我请汤先生作社团的指导老师。先生欣然应允。创社演讲在2008年9月。那阵儿汤先生身体不好,所以,只请他讲了十五分钟。先生讲《论语》“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一章,诚恳真挚,发人深省。我至今仍记得理教那间座无虚席的大教室里,汤先生在讲台上的样子。那天的录音,我们珍藏至今。

一直觉得先生会很长寿,尽管也忧心他的劳累。然而,先生还是病倒了。2013年初汤先生被诊断为肝癌晚期。起初大家还瞒着他。但没过多久,先生就知道了。后面的日子里,我见证了先生的勇敢和从容,以及面对生死的达观。不在医院治疗时,先生常会在下午和乐先生坐在湖边闲聊。我去家中探望,有时会半路遇见。我曾经拍过两张先生和师母坐在湖边的照片,那是2014年5月中的一天,下午,光线极好,先生穿一件红底黑花的唐装,在镜头里灿烂地笑着。

最后一次见到汤先生,是他去世前一周。先生靠在垫子上,我坐在床前,握着他的手。“有机会为系里做事儿,就用心做,你有这个能力。没机会就专心做你的学问,努力当一个大学者。”“大学者”三个字,先生说得很重。“你是有可能成为大学者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道。这是先生最后留给我的话。

先生离开有两年了。这篇回忆却一直拖延着。总觉得一写下来,有些东西就真地没了。总害怕写到最后一句,成了又一次的永别。

很多年来,先生有事儿找我,会打来电话。往往三言五语,事情说完也就挂断了。时不时接起电话,就能听到那一端先生温和庄重的声音,这对于我,早已成了习惯。如今,先生的声音归于沉寂,不会再从电话那端传来。但我总感觉,他还在那里。也许是先生的声音早已深入心底,时时给我提点和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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