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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摘要] 本文是李泽厚与刘悦笛2018年五月关于伦理学的对谈。从伦理学的基本架构谈起,确定”情本体“并不以情为绝对中心,仍是以理性作为主导的;同时,动物性的“情绪”与人类性的“情感”之间应该做出根本性的区分。李泽厚的伦理学的要点在于:其一,伦理与道德之分殊;其二,两德论(“传统宗教性道德”与“现代社会性道德”);其三,道德要素三分说(观念、意志和情感)。李泽厚强调其所谓的历史”积淀“乃是由外而内的,他的”文化心理结构“也不同于“心理文化结构”,人类的未来有赖于广义的教育。每个时代的儒学所吸纳的外来因素是不同的,王阳明就是强调”自由意志“的力量,从现代的眼光可以给”四句教“以新的解读。孟子和荀子讲的性善性恶,实质上是强调“动物本能”即自然本性的两个方面。李泽厚曾声称以孔子化海德格尔,但晚年却越来越不喜欢海德格尔,认定前者的“未知生焉知死”,可以消化后者的“未知死焉知生”。李泽厚晚年致力于一种本土化的伦理学建构,这篇对谈以言简意赅的形式,表述了其伦理学的核心思想。——刘悦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一、伦理学的基本架构
刘悦笛:您的伦理学,您自认为最重要之处在哪里?
李泽厚:有三点:第一,从伦理到道德……
刘:对,您着力区分出伦理与道德。
李:我是从伦理到道德,牟宗三、杜维明他们则是从道德到伦理。
刘:哦?这等会再问。
李:第二,“两德论”。
刘:“现代社会性道德”与“传统宗教性道德”之分。
李:这个与现实相关,所以讲得较多。
刘:与现代社会形成“重叠共识”。那第三呢?
李: 观念、意志和……
刘:和情感。
李:这是道德要素。
刘:道德要素三分说!
李:我的伦理学,比我的美学可能更简明清晰。
刘:看来您是更看重您的伦理学喽。
李:伦理学的现实性很强,对社会直接影响大。
刘:伦理学高于美学?
李:你这“高”是什么意思?不清楚。你说自己受分析哲学影响很深,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你常常用的概念便不很清楚,不是高不高的问题,伦理学的著作之所以远超美学著作,因为与人类现实关系太密切了。
刘:从学科看是如此,但广义的美学在中国很特殊,美学是未来的伦理学,我说的是价值论上,美学高于伦理学。
李:总之,伦理学与人类现实生存,关系更密切。
刘:吃饭哲学!
李:但我的伦理学主要是讲形式结构……
刘:对呀,我觉得是Kant化。
李:不对。
刘:那是什么?
李:Kant加Hegel。
刘:Kant是“形式”伦理,Hegel则是“内容”伦理。
李:两种道德论,现在越来越被人注意,就因此故。
刘:回到开头您说那句:从道德到伦理,从伦理到道德。
李:从道德到伦理,就是牟宗三、杜维明路线,就是由内而外嘛。
刘:明白了!从伦理到道德,乃是由外而内;从道德到伦理,则是由内而外,也就是心性化的路子。
二、“情本体”其实仍是理性的
李:所以我讲,你要讲先验的恻隐之心,又要讲我这个,总想折衷调和,那是不可能的。
刘:讲以情为本。
李:与讲情有关,也可无关,但二者不可能调和的。
刘:折衷之路不可行。
李:所以,我很明确讲:我就反对孟子讲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
刘:“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李:我在这篇文章,最近在《中国文化》发表的那篇文章,就讲……
刘:主要讲什么?
李:我明确指出,这已经偏离了孔子。
刘:颜渊更接近孔子,內圣而外王,绝不偏废,而非子思和孟子,这就是我最新提出的——回到颜子去!
李:颜渊材料不足,我不能讲。孔子就没有讲过性善性恶,孔子强调的是学。我说过基督教的第一个字是信,儒学第一个字是学。
刘:以学为首,也是后世编《论语》所为吧。
李:孔子自己讲不是生而知之者,连孔子都不是生而知之者,那谁还是生而知之者?!哈哈哈……虽然也说过有生而知之者,那只是一句空话。
刘:哈哈,对呀!
李:这不很清楚吗!
刘:清楚。您是讲从伦理到道德……
李:所以,从伦理到道德,就是重视历史,重视教育。
刘:怎么讲?
李:从个体来说,重视教育;从人类来说,重视历史!
刘:说得好!
李:什么是伦理呢,就是三要素中的观念嘛!
刘:嗯嗯。
李:人类观念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伦理规范正是如此。伦理规范构成了人们心理内容,它是理性的概念和判断等等,没错吧。
刘:没错。
李:所以,它不是以情感为本体的,它还是理性的。
刘:情本体,仍是理性的?
李:你以为从道德到伦理就贯彻了情本体,恻隐之心作起点就彻底贯彻了情本体,这恰恰错了。
刘:为什么呢?
李:你说,情是唯一的,那就错了!
刘:我是说,情理合一,贯彻到底!
李:但情理如何合一、如何贯彻?你并没讲。刘绪源讲了,所以我推重他。我讲,孟子的最大贡献,恰恰强调的是理性作主的自由意志。
刘:自由意志就是理性的。
李:自由意志是伦理学的核心。
刘:那不成意志伦理学了?
李:对。伦理学的核心就是自由意志,这是Kant最了不起的地方。它是道德行为的理性形式和行动力量。
刘:说Kant也对!
李:我举的例子不是很多嘛!我讲,911救火的时候,那些救火队员……
刘:往前冲!
李:不是由于爱去救!而是我的义务嘛!
刘:那是!
李:道德义务就是自由意志:我选择这个行业,我是已准备在需要时去牺牲的嘛。
刘:对!
李:不是由爱救人。那些恐怖分子,不是因为恨这两个楼里的人,而是为了“圣战”献身。
刘:这关乎宗教与文明冲突。
李:概念又不清楚。宗教也是一种文明,动物有宗教?这是两种道徳观念冲突的突出表现,传统的错误宗教观念与现代社会性正确道德观念的严重冲突。
刘:关键在哪里?
李:Kant把自由意志、实践理性,同经验划分开来,不是出自经验,是履行理性命令,非常了不起,但完全脱离经验,也不能具体实行,理性意志必须以理性观念为内容,我所以讲Kant加Hegel,它也最好有强烈感情作助动,所以加上Hume,正好三要素。
刘:Kant反Hume,趋于理性建构。
李:所以自由意志不是什么恻隐之心,不是什么同情,不是什么爱!
刘:嗯。
李:以为到处强调爱,就是情本体,情本体恰恰不是这个意思,情本体强调的是情理结构。
刘:讲情本,不讲爱?
李:我没说不讲爱,你又不遵守逻辑,我这篇文章把这又讲了一下……
刘:讲了什么?
李:有的时候,情感必须服从理智的支配。
刘:嗯。
李:这才是贯彻自由意志,这才是真正的情本体。
刘:明白了,情本体实乃理性主导的。
李:什么叫主导?不清楚。
刘:您的以理导情的情本体,这还不清楚?难道情理平衡,也是调和论?
李:什么叫平衡?更不清楚了,说主导还可以,但不能这样笼统概括。
三、王阳明强调“自由意志”
李:我强调自由意志的出现,有时会有强烈的经验情感作重要助力。虽然这种情感并非道徳情感,而是一般的爱憎情感、恻隐之心等等。我重视这个助力,这与Kant不同。
刘:您还是以Kant为主,以Hume为辅,或以Hume的情感助力来补充Kant的理性主导,再将Hegel的内容注入到Kant的形式之内。
李:不完全对。是以中国传统为主,吸收Kant、Hume 和Hegel。中国传统强调是非之心与好恶之心同时培育,王阳明不说是非终究是好恶吗。
刘:是非比好恶之心理性多一些吧。
李:是非之心要变成好恶之心,要持久锻炼,才能成功,即变成了直觉,变成如味觉嗅觉视觉似的恶恶臭好好色一样,即所谓一念生处,即是良知。
刘:良知翻译成英文有一种就是intuitive knowledge。
李:就变成一种直觉性的,即知即行。
刘:一念发动处,即是知,亦是行也!
李:王阳明最重要的,恰恰强调的是这个自由意志,即力行。力行也就是我讲的道德是做不做的问题,不是知不知的问题。王可说是承续了孟子的集义、持志、养气,加上佛教禅宗的某些東西。
刘:这是他的伦理学——致良知。
李:所以,王阳明不能成为一种统治哲学,但是它有一种反抗精神,为后人所继承。
刘:反抗哲学,呵呵。
李:这种精神在明末和近代起了很大的作用。阳明说“ 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自孔子,不敢以为是也”(传习录中),孔子的话都不一定是句句真理,何况其他。所以有一种思想解放和反抗权威、打破陈规的行动力量。
刘:您对阳明身后五百年的理解有新意,反抗精神!
李:也并非新意,以前也有人讲过。总之,要立志嘛。(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本文责编:limei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哲学 > 伦理学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2650.html 文章来源:《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