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卧底”之外,何来“伪儒”?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46 次 更新时间:2016-02-25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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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清平 (进入专栏)  


咱儒家这些年明显从“一阳来复”进展到了“三阳开泰”,麻烦于是也跟屁虫似地接踵而来,像原来只是“一个加号”没啥争头,现在上升到“三个加号”了,便不断涌现出“谁是真儒,谁是假儒”的“阶级分析”——俗话也叫“内讧”。当然,矛头还是对准了“我”之外的其他捣乱分子,不过这回好歹没把“禽兽”的帽子扣在“非我族类”的其他学派头上,足以表明咱儒家还是很有打破门户的“一视同兽”精神滴。


刚才用了个“还是”,潜台词自然是说此类内讧的年头相当久远。随便举个例子吧,夫子就曾经对子夏曰过:“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其用意与今天的“判教”者们好像也是相通的,不然老话怎么说得这样好呢:“古圣今圣,心同理同;若有不同,请先自宫。”再发展到荀况那里,窝里斗就以三胖式核弹的劲头儿连锁爆发了,什么大儒小儒雅儒俗儒不一而足,不但亮出了阳刚的剑儿直逼姓孟的那贤人,而且还抽冷子冒出了个“贱”的幺蛾子来,让人透心眼儿凉了半截。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文化”肯定不像飞机场,很有些地方是高低不平滴,不然他师徒俩怎么在咱儒家内部也要分出个优劣贵贱来呢。


不过,说“儒”也能“贱”,有点儿像特供的卫生巾,是咱儒家“道统”外像荀况这种姨妈级别的人物才能享有的专利,没资格的人万一僭越了,可是有被赶走的风险滴,所以各位还是小心为上。温馨提醒一点:“犬儒”这个词的安全系数倒绝对有杜蕾斯的不漏底气,不但来自古希腊的遥远地场,而且还有《史记》的基因支撑,所以不妨胆儿圆地“一视同兽”。


由于早就有了“与日俱新”的优良传统,现如今的儒生们再接再厉地将孔荀的“苟日新”提拔到了“日日新”后一个“又日新”的档次上,开始强调起“真假”之间的泾渭分明来。比方说,张儒就经常这样子攻击李儒,“你个不孝子孙,居然崇拜把圣人坟头给刨了的那谁谁,明显是伪儒嘛”;李儒接下来也反唇相讥,“没见过你这样死脑筋的,不肯包容性地‘捅三捅’,只想封闭性地‘捅两捅’,怎么能算真儒呀”……此类格局一看就非同凡响,因为已经不再偏重于君子小人的道德品格,也不仅仅限于大小多少的体重块头,甚至不是色迷迷地紧盯着贵还是贱的价格浮动,而是瞄准了“是”还是“不是”的事实性存在了:你要是不像我这样子儒,你就通体“不是”儒,连当个小儒俗儒贱儒都不够格呢,嗯哼。


不过,另一句俗话说得也不赖嘛,叫“姜还是老的辣”:这种“真假”之辨尽管看起来“又日新”,可要是较起真来,还真不如孔荀的肚儿里有货有色,反倒把自己弄到“事实”与“价值”不分的一锅粥境地了。原因很简单:当年的他们虽然都是没争议的“教主”,判起教来毕竟位于应然性的层面上,在认可了大家伙都是“儒”的前提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宣称:你这个“儒”突破了我认为“儒”理应符合的规范性标准,属于卑鄙阴暗的“贱儒”“小人儒”,不如俺们伟大光荣的“贵儒”“君子儒”。相比之下,现如今的儒生们虽然几近劣根性的一盘散沙,个个都想以“教主”自居,判起教来却俨然第三者强势插足进去一般,一下子就洞穿了实然性的层面,各自高唱着“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认”的三胖式变调小夜曲,相互开除起那些不合自己标准的儒生们乃至“教主”们的“儒籍”来了。


回想一下,历史上的基督宗教也有差不多的现象。先是罗马的教宗与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地彼此开除了对方的“教籍”,接下来天主教两位并列第一的教宗,也是我打你一拳你踹我一脚地玩起了“绝罚”的“破门律”,断然否认对方“是”耶稣基督的“真”门徒。按理说他们的“判教”权威也不知比当今的儒生们高到哪里去了,然而很可惜,这种将“应然”混同于“实然”的做法,最终还是图羊图神婆地拿衣服去鸟,因为历史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仅当初门儿破了的那位教宗事后也照样“是”所谓的“对立教宗(Antipope)”,而且基督公教与基督正教今天还“是”基督宗教的两大分支,双方的领导不久前刚刚举行了“兄弟般”的亲切会谈。于是乎竹篮打水一场空。


另一个更近乎的案例是当年从复兴到勃起的第三帝国:希特勒不给面子地开除了一批贪污腐败的各级干部,宣布他们“不是”他眼中“真正”的纳粹党徒,想用这种把他们逼到广大日耳曼群众中去的捷径,来显摆国家社会主义党本身的“永无谬误”。但很不幸,老百姓却不见得买这个账,因为他们心里边倍儿清楚:不管是当初的“破门”,还是后来的“绝罚”,那些个贪污腐败的罪行实实在在都“是”以纳粹党徒的身份干下滴。于是乎竹篮打水又落了个一场空。


这样看来,现如今儒生们的“判教”大业,恐怕也脱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日新”命了。说白了,在实然性层面上,不管是谁,只要真诚认同了姬旦萌其芽、夫子开其山的那条“道统”,就统统有资格“是”个货真价实的“儒”了,没有悬念。从这里看,既然现如今的“判教”双方都是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汤武革命诛了一夫”“开朝皇帝就是国父”之类的儒家观念作为理据的,那么,无论是持久战的“捅三捅”,还是短平快的“捅两捅”,为什么就不能“心同理同”地一致绵延着咱儒家高低不平的文化基因呢?荒唐。


那么,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根本就不存在“假儒”了呢?也不尽然。例外在于谍战片警匪片常见的所谓“卧底”:某个家伙压根儿就不信咱儒家的主张,但出于这样那样可以告人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崇高目的,披着羊皮打进了咱儒家的内部,口头上却宣称自己是周孔的信徒。就此而言,严格意义上的“真儒伪儒”之辨,主要取决于一个人是不是“真心”接受了咱儒家的信条这个“主观性”的“事实”,却与这个或那个儒生构思出来的“何以为儒”的狭隘标准没啥关系。


再打个比方吧:“真假国民党”的身份辨析,放在余则成身上就完全能够成立,因为他恰恰属于如假包换的本真“卧底”,虽然也公开宣誓说“效忠党国”,但心里很清楚自己忠于的到底是哪个党哪个国。不过,假如这位“匪谍”有幸活到了“文革”时期,却由于当初直接处在这位而非那位主席领导下的缘故,就被造反派们按照“革命路线”的应然性标准,打成了“假共产党—真国民党”,甚至还被剥夺了“党籍”,那他可就真成了超越窦娥的冤大头了:无论那个时候跟的是哪位主席,我不一直都在盼望着“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嘛。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孔荀二位的“判教”水平就要高得多了:圣人明知子夏是真心跟着自己学习滴,所以哪怕听说了他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谬论,居然想把爹地娘地皇上老爷子连同自己在内的“君亲师”都当成铁哥儿们一锅烩了,却没有因此就板着面孔一笔勾销这小子的“儒籍”,而只是哼哼教诲他要当“君子儒”,别当“小人儒”。用实然与应然的术语说意思就是:你丫肯定“是”个“儒”了,但切记还“应当”走在“爱有差等”的君子之道上。后来有位胡儒明显体认到了夫子“隐微”的这种差异,所以也没像孟贤咒骂墨子“禽兽”那样把子夏当成了“犬儒”,而只是举重若轻地暗示他“有病”——或曰“病儒”?待考。


顺便插上一句:不时看到有人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名言算在先秦那位墨姓的老头身上,然后再拿这个做理由,指斥他鼓吹“爱无差等”。不好意思,这类做法在学理上属于“不读原典”,张冠李戴青红皂白不分,在信念上属于“鸵鸟政策”,埋头不肯瞅见咱儒家内部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自相矛盾,说到底都属于一拍脑袋的想当然,信口开河的单相思,貌似没怎么认真研读过第一手的元典文本,而是专注于道听途说的二手材料。不管怎样,非要暗度陈仓地把咱儒家的“病”转移到别人身上,总有那么点不厚道吧,呵呵。


再来看看荀况:这位“道统”外的大姨妈也是发现了圣人的徒孙们参差不齐百花齐放,有的信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低俗教条天天吃香喝辣,有的追随“学而优则仕”的升职原理总想当官发财,有的偏爱“为人孝弟”的道德鸡汤决心当个孝子,有的崇尚“事君尽礼”的朝廷大义非要成为忠臣……,所以才一方面包容性地承认了他们统统“是”儒的简单事实,另一方面又按照这些家伙的不同规范性取向,让他们在“礼别异”中各自享受到了雅俗贵贱的特供待遇。


你看格局就是不一样吧:这两位老先生虽然没听说过“是”和“应当”的话头,心里边反倒总挂着二杆子明晰的秤:只要打心眼里“从”了咱儒家,你们就有了“儒”的实然性身份;哪怕因为各自崇尚的具体理念不同而生成了高低优劣的应然性分类,也不好断言哪个是“真”的“死党”,哪个是“假”的“卧底”。记忆中只有一回,夫子对冉求动了气,居然将“温润含蓄”的一生气象全抛在了茅坑里,油井喷发一般冒出了“先秦头号愤青”才有的带点“圭(音gui,平声)角”的“英气”,宣称“非吾徒”而“绝之也”。不过,鉴于千里马也有沦为失足女的不留神时刻,考虑到只有这么一次,我们还是放圣人他一马吧。


于是乎就显出一蟹不如一蟹来了:现如今的儒生们竟然背离了老前辈的“和而不同”,充满核心意识以及看齐意识地将“应当”变成了“是”:“我儒你儒,心同理同;若有不同,你得自宫。”这种“强迫自宫”与孔荀的“打入冷宫”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说“宫”是一样的“宫”,“打入冷宫”的依然“是”个男人,但“强迫自宫”的“是”或“不是”男人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上个厕所进个澡堂能不能得其门而入都成了千古难题啦。照这样子“去多样化”下去,咱儒家的队伍岂不是越来越软小,复兴勃起又何从谈起哦。你们瞅瞅,连祖宗立下的“判教”老规矩都给坏了,不打你们的屁屁打谁的呀。爱卿撅起,看巴掌哟……


有意思的是,看到当下儒生们的“真伪”之辨如此热闹,某些“儒外”人士也开始掺和进来,打算出席咱儒家的政治协商会议,并且生成了不少洞见。例如,有一种看法便认为,孔圣孟贤活在了“礼崩乐坏”的时代,一心想复兴小共同体贵族自治的“周公王道”,对于法家式大一统的“秦制霸道”却不肯妥协;拿这一点当分水岭,如何“是”儒的答案就出来了:现实很骨感,专制很讨厌。


这里的“判教”标准相当清晰,可惜第一不符合原典文本的实然性之“是”。仔细读读《论语》,很容易找见夫子的传世名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季氏》)这话说得很明白了:从圣人的眼里看出去,天子独掌大权的大一统“皇权政治”,才有资格叫做“天下有道”;诸侯卿大夫山头林立的小团体“贵族政治”,却恰恰构成了“礼崩乐坏”的“天下无道”,所以他老先生才会积郁难平,总想复归天子大一统的完美周礼……


圣人的嫡孙子思曾号召“称其君之恶”,引法入儒的大姨妈荀况也宣布“从道不从君”,今天经常被说成是咱儒家不肯妥协反君权的证据。无可否认,后世确有一些儒者依据这些话头谴责过皇上的暴政;但细究起来,它们在当时“小共同体”纷纷展开“自治”的大氛围下,毋宁说更有见证圣人名言的意向:你们作为咱儒家的“忠臣”,应当时刻牢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周公之“道”啊,要是发现了诸侯卿大夫这个级别的“君”们居然有“八佾舞于庭”的叔不可忍之“恶”,就得挺身而出维护祖宗立下的老规矩哟。从这里看,那些“以德抗位”的儒生们到底“称”的是哪一种“恶”,“从”的是哪一条“道”,其实是需要具体辨析滴,不能望文生义就把自己单相思的东西套上去,否则很容易留下“霸王硬上弓”的深入痕迹。比方说,唐代韩愈“谏迎佛骨”的“哭庙骂殿”,清末儒臣上书光绪反对舶来的“奇技淫巧”,就完全可以视为咱儒家“称其君之恶”、“从道不从君”的典范案例;问题仅仅在于,这类“限制君权”的目的究竟何在呢?恐怕主要还是为了维护咱儒家赞许的姬旦之“道”的独尊地位吧,不是?


一旦弄清楚了这些白纸黑字的简单文本,除非预设了当年周公顶层设计的“自天子出”的“礼乐征伐”是非常不错的“自由宪政”,我们就很难断言圣人的抗争矛头指向了“专制主义”的现实了。倒不如说,他不肯妥协的只是“贵族自治”的“专制主义”,他心满意足的则是“中央大一统”的“专制主义”。谓予不信,请再看看他老先生唯一性的梦中情人姬旦的两句传世名言:“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尚书·梓材》);“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尚书·金縢》)。无论如何,这种只想着姬姓江山代代传的“王道封建政治”,在精气神上更贴近三胖式的“人民民主共和”吧?难怪那边厢至今还维系着元首级别的“三年之丧”呢,反倒把从西边输进来的这主义那思想给晾在一边了,嘿嘿。


重要的话儿说三遍:在学术领域里,白纸黑字的元典记述要比任何道听途说的先入之见都更有说服力,因为它们原原本本地摆在那里,任谁是怎样的权威和如何的大牌都没法绕过去,不动如山。说一千道一万,学术规范强调的就是文本证据、事实材料和逻辑论证,并非一拍脑袋的想当然,信口开河的单相思。


可惜第二也不符合历史绵延的实然性之“是”。不错,孔孟活着的时候总是“不能用”,远不如后世的无数儒生们那样幸运,尽管水平实在不咋滴,却照样能够爽歪歪地“很受用”。但连当今儒生也没搞明白的是,这种从“丧家”翻转成“独尊”的机制其实在于:孔孟一直主张“事亲为大”,将孝置于忠之上,结果会诱导臣民们上战场的时候,一想起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就不肯为君主卖命,古语所谓“父之孝子,君之背臣”。荀况发现了咱儒家的这个致命弱点,所以才汲取了他法家主张“君主至上”的精神营养,转而宣称“礼莫大于圣王”,甚至还给出了“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诲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诲之”(《荀子·礼论》)的充分理据,一方面奠定了“朝廷养活了老百姓”的两千年基调,另一方面又奏响了“爹亲娘亲不如皇上他老人家亲”的时代最强音。接下来董仲舒更是把“君为臣纲”凌驾于“父为子纲”之上,告诫人们“首先要孝顺国家”,从而破解了“忠孝不能两全”之际子民们应当怎么办的难题,于是终于让咱儒家凭借“移孝作忠”和“忠高于孝”的双重机制,不是“据说”、而是“确实”成为了古代朝廷们“独尊”的正统意识形态。谓予不信,请看20世纪大儒熊十力的一段文本:“自汉以后,常以君先于父、忠先于孝而为言。……盖汉人利用孝治派之论,以定孔子为一尊,而拥护统治。……以尊父与尊君相结合,遂使独夫统治天下之局,特别延长。”(《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这话说得实在太精辟了,所以拙著《忠孝与仁义》才特地将它印在了封底。


一旦弄清楚了这些摆在那里的简单史实,要是我们还坚持上面的判教标准,或许就不得不承认一点了:在“百代都行秦政制”的两千年历史中,“附法”的“伪儒”一直像雨后春笋漫山遍野都是,而“反法”的“真儒”却属于凤毛麟角很难找出几个。以圣人的血脉为例吧,老夫子的某位直系后代确实参与了推翻秦制的农民造反,但更后来一连串的衍圣公们,难道不是一见到新皇上打了进来刚立住了脚后跟,立马就把此前当成“万岁爷”来孝敬的旧皇上甩到了爪哇国里,磕头如捣蒜地赶紧认领了另一个“又日新”的“万岁爷”吗?俗话所谓“虱子多了不痒,爹认多了不愁”。从这里看,历史上究竟是“反法”的“真儒”占优势呢,还是“附法”的“假儒”更泛滥呀?说破了,你总不能把如此众多的“国体院院士”都一窝蜂地赶到“假冒伪劣”的行列中去吧。


更严重的是,倘若上面的判教标准能够成立,恐怕连朱熹和王守仁这两位宋明大儒,也要沦为“附法”的“假儒”了。首先,前者在《论语集注》里,不但断言非常不错的“三代”已经有了据说是韩非“发明”出来的“三纲”,而且还认定“大成至圣文宣王”自己也早就洞悉了这一“礼之大体”,结果惹得熊十力发了一通脾气,指责“汉宋群儒以五常连属于三纲……其贼仁不已甚乎!”(《原儒上卷·原学统第二》)其次,后者不但亲率朝廷大军镇压了某个地场的“贵族政治”以及“农民造反”,“成为官方褒奖的战略家”,而且还在“破山中贼”的过程中设计出了很有法家特色的“十家牌法”,明文规定“事有可疑,即行报官,如或隐蔽事发,十家同罪”, 不惜以毁灭亲情乡情为代价,要挟民众必须检举任何“犯上作乱”的“可疑之事”, 否则就会受到“连坐”的惩罚,结果不但再次唱响了“爹亲娘亲邻居亲统统不如皇上他老人家亲”的儒法一体主旋律,而且还最终敞开了文革期间亲人邻居相互告密的“忠高于孝”之门。


放下这些不谈,友情提示一句:如果说“孔曾思孟”的“真”道统确实是不肯妥协反专制,后来那些中央集权的皇上陛下们,为什么又单单选中了他们的代表作《四书》,作为公务员考试的国家级指定教科书呢?难不成只是想培养一批又一批不满朝廷的妄议分子,顺带着把自己也变成了弱智脑残外加进了不少水的顶级笨蛋吗?你以为“不但啥都能干成、而且道德也极品的文化宣传方面只素不荤的山大王”这个吓死人的头衔是咱朝廷吃饱了撑的没事白给的啊。说穿了,怎么没见他们也给商鞅韩非之流鼓吹专制“发明”三纲的法家人士也加个官进个爵建个庙封个什么滴呀?


所以说,人家自己去“判教”其实是“大业”,一心一意为了咱儒家的复兴勃起;你身为外人也来“判教”却属于“造业”,明显潜藏着分裂革命队伍的卧底嫌疑:要是上面的单相思标准能够成立,从孔曾思孟到荀董姨妈再到程朱陆王,岂不都成了“假冒伪劣”的玩意儿嘛,两千年来的博大精深还能剩下点什么东西?恐怕是不是个东西都会成为问题。真是吓死咱儒家的宝宝们了哇。


再联想到前不久很热门的“真假穆斯林”之辨,答案其实也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个样:只要不是“敌对势力”派遣过去的本真卧底,无论是那些友善和蔼从不出售伪劣食品的安拉追随者,还是那些残杀无辜把同性恋用石头砸死的恐怖分子们,内心信奉的都是如假包换的伊斯兰教义,只不过前者倾向于把爱世人当成了真主颁布的基本诫命,后者却觉得只要为了彰显信仰的纯正真诚,剥夺任何异教徒叛教者的小命都是绝对正义的。换句话说,这两类人的差异仅仅在于,他们分别将伊斯兰教义中的不同信条抽取出来,当成了在出现冲突时能够压倒一切的“绝对命令”,所以才表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所作所为。从这里看,你一个“教外”的旁观者连安拉有哪些教导都还没搞明白呢,却居然也唱起了“除了我认的我谁都不认”的三胖式变调小夜曲,以致按照自己的萝卜喜好白菜偏爱,硬把人家给分出个实然性的“真假”来,你是觉得自己的长相与最高精神领袖差不多呢,还是和哈里发陛下更接近呀,嗯哼?


最后来个综述吧: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这个思潮,还是那个主义,都包含着丰富复杂的多样化理念;不同的追随者虽然由于人生历验的不同,分别选择了其中的某些理念做为自己的主要精神支柱,最终成就了各自不同的“活法”,却不足以妨碍他们都“是”这个思潮或那个主义的真诚信徒。诚然,不管是“外人”还是“内子”,你都有资格按照你自己的规范性标准,将他们的“文化”分出个高低不平来;但无论是“内子”还是“外人”,倘若你在判教的时候居然把你自以为的“应当”硬生生地说成了“是”,十有八九就会基于想当然的单相思,把他们的本来面目扭曲得如同开心大麻花一个样。你自己倒是开心了,但大麻花的弯弯绕毕竟不等于老油条的直来直去吧。


进一步看,正像上面反复暗示的那样,大多数“内子”的“判教”目的,主要是觉得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所以才出于一元化领导的动机,凭借自己设定的应然性标准将本教派的所有成员区分成“是”与“不是”,希望通过把“杂质”像大便一样排泄出去的“清洗”途径,来见证本教派自古以来从一而终的伟光正。事实上,诸如此类的“判教”行为,最终往往变成了这些“内子”回避“自我批判”、拒绝“自我纠正”的堂皇借口:瞧瞧这样子“判教”后的咱们队伍,多么清新多么清楚多么清纯多么清一色啊,连一丁点儿缺陷都找不出来啦。就此而言,他们硬要将“实然”与“应然”混为一谈,尽管没法成立,好歹还是可以理解滴。


相比之下,要是作为“外人”你也喜欢上了“你X他X,心同理同;若有不同,他得自宫”的模式,照着秃子画瓢地展开了是“真”是“假”的严肃“判教”,可能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了,让人搞不懂你究竟是几个意思。即便你这样确实能够为被“判”的那个“教”白花花洗地,让它在“去了多样化”的“文化无高低”中显得好像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来一贯正确,以致不好意思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毛病,最终不还是会给人家留下你想打入人家内部,勇于担当一元化核心的印象,结果反倒被人家提出“你有啥资格”的质疑么?于是乎反讽的结局或许是:撇开了学理上站不住脚不谈,你本来只是好心好意帮人家把许多成员当成了“假冒”的“杂质”清洗干净,没成想自己却被人家的许多成员当成了“伪装”的“卧底”来警惕。何苦来着呢,不是?


附注:初稿完成后,听说那位刚与另一位牧首亲切会谈、互称兄弟的教宗,居然又开始在实然性层面判起教来了,断言某位筑墙而不是搭桥的基督徒“不是”基督徒。人类真“是”很健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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