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乔羽先生作词、郭兰英演唱的《我的祖国》,是我儿时在家乡跟着小学语文老师用手风琴伴奏学会唱的第一首歌。因此,每一次想起《我的祖国》,就自然想到了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坐落在美丽的鲁西南平原,位于济宁、菏泽之间。东有曲阜孔子故里,西有嘉祥武梁祠汉画像和水泊梁山。古代九州之一的兖州,孟子故里邹城,富足的金乡、嘉祥、鱼台,也在古济宁州、今济宁市治下。据说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孔子、颜回、曾子、子思、孟子,也就是后来被册封为“儒家五圣”的几位大先生,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父亲出生在这里,我的祖父出生在这里,我的老祖母也出生在这里,但我年幼时,还不知道这块土地和两千五百年前周游列国、晚年开设私学,“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的孔夫子有什么关系。在我幼年的印象中,家乡大致可以说是民风淳朴、生活艰苦,重视教育。
要说我的祖父,应该先说说我的老祖母。老祖母在旧中国省吃俭用,经常熬夜点灯纺棉织布,终于积攒了一些钱财,置了不少地,大约有几十亩,位于我老家院子的北面,现在看来,都是好地。
祖父有这样一位能干的母亲,自然是娇生惯养。他人又聪明,好交朋友,善于交际,据说祖父经常用粮食换酒,招待各路朋友。
有几件事能证明祖父的能力或者影响力。一件事是村子里前街有个家庭妇女不愿和自己的丈夫过了,便跑回了邻县娘家。祖父受人之托,去邻县说和要人。据说,他直接到邻县县长家里说明来意。县长二话不说,把人叫来,说要么跟回去,要么抓人。自然,那位家庭妇女乖乖地跟着祖父回来,继续在原来的家庭生活。那时候没有什么婚姻自由,法律也不规范。时间久了,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后来过得好不好。
第二件事是,邻县有一位公安局局长,是祖父的好朋友,我现在还记得老人家叫王广进。这里,我要说一下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的原因。那时候,父母把我从出生地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拜泉县送回老家,跟着祖父、祖母生活。当时,山东老家生活困难,与黑土地上的“北大仓”有着天壤之别。我回来时穿的是毛衣,吃的是面包,带回来的礼物是上海大白兔奶糖。而家乡的孩子们大概没见过面包、大白兔之类的东西。他们穿的是粗布衣,小孩子穿虎头鞋、戴两只角的花棉帽子,打扮很有乡土民俗特色。最关键的是吃得不好,有地瓜干糊糊和地瓜干面窝窝头,真是难以下咽。因此,王广进爷爷来的那天,我印象深刻,因为那是我七岁回到家乡后吃得最好的一顿饭。王广进爷爷坐公共汽车过来,步行到家,竟然背着一支步枪,用铁丝穿着十多个烧饼,还带来十多斤肉、五斤米。在1979年的中国,尤其是山东,这样的馈赠简直丰盛极了。那天晚饭,我吃了红烧肉和大米饭,烧饼则因为前面那些美味,都忘了有没有吃。记得那天晚饭后,王广进爷爷住在老家院子的里间。睡觉前,他还讲了一些男女关系案子和游街等风俗的故事。吃了一顿好饭,来了这样一位特别的客人,至今令我难忘。
一位县长,一位局长,这也说明爷爷的“外交”能力。
如上是祖父所谓“官方”交往史,其实他最生动的交往史在民间。
家乡每年举办一届或多届骡马大会,在嘉祥南关举行。那时候,骡马是家乡很重要的资产。在我的印象中,平原地区,骡马用来拉车、拉粮,非常管用。在鱼米之乡,牛自然是最重要的。因为祖父善于交际、聪明能干,他好像是骡马大会的“经纪人”。买卖双方通过祖父这样敞亮、聪明的人完成交易,大家都放心。记得有一次,交易成功后,人家给了爷爷五元钱左右的服务费,我记不清具体数目了。爷爷买了荷叶包的猪头肉、带壳的花生米,打了一些酒,慢慢地喝酒,菜吃得很少,让我多吃肉和花生。
还有紧邻的“李屯大会”,既有骡马交易,又搭大帐篷唱大戏,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赶会,热闹非凡,气派极了。这时候的李屯,看戏、住宿都很紧张,祖父早早带我过去,住进当地一户很有地位和实力的大户人家。住下来后,吃东西、看戏都能享受当时最好的待遇。在那时候的乡村,我只知道祖父很有影响力,他的朋友们也很厉害。
除了有影响力,祖父还很聪明。我从关外回到家乡时,记得祖父在做粮食生意,是拉粮食还是做买卖,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祖父带着我家族的小姐姐们去帮忙,赶集上店,记得那时候崔庄店还在。最有意思的是,他少年时给日本人赶车拉粮食去兖州。可以想见,拉着军粮,前后肯定有防备,可他不仅成功逃脱,还弄回来一车粮食,真是厉害。大家知道,日本侵华后,自然深入占领了华北地区,包括鲁西南平原。我刚从东北回到老家,看到家里的柜子缺了盖,听说是日本人拿去烧火了。老院子前院和后院有很大的洞,问了祖父、祖母才知道是日本兵掏的。他们不敢在街上走,在墙洞穿行,看来“敌后武工队”“地道战”在华北地区还是有威慑力的。当然,微山湖是我们家乡的淡水湖,也是革命老区。“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我心中的歌谣……”
另外再说说祖父的写字和读书。我不知道他读过多少书,他给我开蒙的第一本书是《百家姓》,是他和做炒糖蜜三刀的邻居二爷爷用毛笔合写的。还有一幅卷轴,也是他的书法作品。另外家里有一本《曹禺选集》和一本“文革”后期流行的带鲁迅头像的单册文集。因为祖母不识字,这些书毫无疑问是祖父的。我没有见他读过。后来我因少年时代读了“中国现代文学”中“鲁、郭、茅、巴、老、曹”中的“曹(曹禺)”,以及“鲁(鲁迅)”,也算是为我后来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追随温儒敏教授进行“中国现代文学”“鲁迅研究”学科方面的学习,做了一个较早的启蒙与学术铺垫吧。
祖父为人仗义,朋友多,喜欢他的人大概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祖父毕竟是在老祖母的宠爱下长大的,喜欢交朋结友。对于家庭,包括祖母和孩子,他很少尽心。他有两段婚姻,结发妻子是李楼村的李氏,因故早逝。由于他不关心家事,也不管孩子们,所以孩子们早早独立。大儿子(即我的父亲)读了三年级,后来去了东北黑龙江齐齐哈尔市富裕县、拜泉县;大女儿嫁到了本县卧龙山镇高山村,并随夫婿大军南下去了福建崇安县武夷山;二儿子被送给了来自河南的二姑奶奶,最后到甘肃两当县落户,做建筑工程后早逝;三儿子没有读书,去东北、福建、甘肃投奔哥哥姐姐,终身未娶。由此可见,老人家在家庭和孩子培养方面没有尽心,这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第二任妻子是盛庄村的于氏,她此前的丈夫跟我祖父家种田,大概是佃户一类的人。她此前育有一女,之后嫁给了我祖父。两位祖母,都很善良,都很辛劳,我感觉祖父很少关心她们。两位祖母都为家庭付出很多,生活得很苦,这也许不是我祖父的个例,那个时代家庭妇女的地位都如此吧。
祖父活了不到七十岁,似乎未满六十六周岁。他爱喝酒,其实那时候生活困难,他也没有喝过多少好酒。我都不记得他曾经喝过瓶装酒,他喝的大多是散酒,都是不太好的酒。那时候,两位祖母都已先后去世,我的父亲、母亲全家也都从东北迁回山东老家。父亲不太纵容爷爷喝酒,可爷爷还是因喝酒伤了身体。在我父母建造家东新居时,老人家去世了。父母为祖父的丧事办了当时很有面子的酒席,买了很多酒和肉,请前街的大厨大爷爷办了很体面的席面。可惜来的亲戚很少,大概是怕我家穷,管不起饭。其实,1983年,我父亲从东北回来,带了好几千块人民币,都是十元面值的,放在一个木架子碗柜里。他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连带着的新鲜面包都被挤压成碎末了,终于到了家。一辈子没有痛痛快快喝顿酒的爷爷去世了,丧仪上剩下的酒,让年轻的父亲以及正在帮我们盖房子的村里的人喝了个够。我祖父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对于祖父、祖母而言,他们有遗憾,也受了罪、吃了苦。最重要的是,还有些不巧。一是老祖母置地(我见过祖父藏在房梁上的中华民国地契),刚买了地不久就解放了,因此她家算是有地阶级,成分自然不好,受人歧视。二是苦难时期我祖父的结发妻子因为家里贫穷操劳去世,祖父也背了不尽责的罪名,以我和他老人家的接触来看,他确实粗心,为人处世多少有点玩心,爱喝酒,但人品没有问题。但因为上述两个原因,他还是被生产队和村里的人扣上了富农的帽子,他家大概够不上地主的标准。三是后祖母嫁给祖父,也没有享过福。那时候,条件差,没什么吃的,也没什么喝的,日子很苦,生活很贫穷。但是我回来后,和祖父、祖母过了一段窗明几净、院子里一尘不染的好日子。我和祖父走亲戚、做客,祖母在家里做活计,纳鞋底子,等我们。后祖母爱干净,做事也勤奋,我记得她带我去打面(加工面粉)。邻里邻居都喜欢祖母。祖父、祖母也为我吵过架,不过分歧是,一个要吃好,这是祖父的观点;一个要穿好,这是祖母的观点。爷爷有一次发脾气要打我,我好像并不怕,祖母不允许他这么做,便和他对着干。好像祖母只有为了我才会和祖父抗争,为了自己,却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我曾经在少年时写过一篇纪念祖父、祖母的所谓散文《故乡,那淡淡的枣花香》,现在看来,文章虚构多,内容不真实,矫情。不过那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为了“写作”,哪里懂什么写作伦理之类的。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山东家乡最普通、最善良的老实人,两人在家乡结缘后一起去了东北,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生下了我们姐妹三人:大姐美凤,妹妹爱春,我居中。我们三人各自成家,虽然都不容易,但都沿袭了父母朴实、善良的本性,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心很齐,很团结,各自努力。
以上是我的家乡以及我祖父一家的情况,下面说说我家乡的老师,尤其是我的语文老师。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刘德民先生是个文文静静的人,非常温和,他也可以说是我语文启蒙教育的引路人。我喜欢语文课,后来吃了文化这碗饭,从启蒙意义上讲,确实和他有关。我和刘老师单独接触的机会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早操,我和老师挨着站,因为特别崇敬他,就主动说请老师去家里吃饭,这也是一个小孩子第一次讨好老师的最大举动了。记得我对老师说:“请老师去我家里吃饭吧。”刘老师很和气,说有好酒吗?有洋河大曲吗?我很豪迈地说,有!老师笑了。这是我和老师最温暖最温馨的记忆。可惜,这是我唯一一次邀请他。老人家已经过世,我毕业后很多年都没再见过他,也没说过一句感激他的话。因此,这个温暖的对话和温馨的邀请,成为我对老师最美好的记忆。
刘老师讲的语文课,也是我最爱上的课。他老人家很会讲课,课程很吸引人,自然而然,就把我吸引到喜爱文学的道路上来。后来离开学校升学后办了文学社,成了校团委宣传委员,甚至后来读了专科、本科,以及研究生班,一度操持散文,以及鲁迅散文研究,客观上讲,此起点、来源也是来自刘老师早期的引导与启蒙。
刘老师有书生气,有一种骨子里知识分子的气象、傲气和尊严。他表扬我们班的一个优秀的女同学,说她书香门第,当时真是给我树立了偶像与标杆。我不太聪明,因此不会背诵,但是在刘老师的启蒙,和“标杆偶像”优秀女同学的带动下,至今还会背诵辛弃疾的“茅檐低小”,和“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联句。
这个草创的新校园,据说我们第一届,“黄埔一期”,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刘老师的语文课,以及我可爱的同学们。离开这个校园时,我真是很不舍,前途未卜,同学们都已离校,也许终生不再回来,那种不舍,那种留恋,至今难忘。这个班级,到了现在依然来往的,一直没有中断联系的还有多位同学,是我可以说最好的朋友。
这个学校,除了教语文的刘老师,还有教数学、会拉二胡的王老师,教英语的两位老师,非常关心爱护我,男老师姓杜,他收走了我的《儒林外史》,后来还给了我。女老师好像叫李玉玲,下雨我追着给她送伞,就是记得她表扬过我会讲故事,对我是莫大的鼓励。还有很帅的历史老师,我在班级除了语文,其它成绩都不太好,唯有历史,竟然考过100分,这也是喜欢读书的结果吧。
我的语文老师,除了教我唱《我的祖国》的小学语文老师江心田老师应该还健在。前面谈到的我语文启蒙老师刘德民老师,则刚刚过世。还有年轻一点的我高中阶段文学社指导老师张鑫军老师,应该是1964年的。他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写过《作文点拨》,曾创办曲师大星火文学社。此期间教我写作的除了张鑫军老师,还有同样毕业于曲师大的年轻的岳志勇老师,他的岳父是武梁祠汉画像研究所所长朱锡禄先生。直接教我语文的恩师则是张恒勋老师。张老师气质庄严,人很方正,他是菏泽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据同学说很早就已过世。近来刘德民先生,以及较早张恒勋老师的去世,加之祖父母的远逝,让我自然而然认为,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青春时代的梦,正式结束了——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家乡,我的祖父母,我家乡的恩师,祈福我身体尚且健康的父亲、母亲,家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
“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乔羽老先生创作的《我的祖国》这首歌是否受我家乡运河两岸的影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乔羽先生,和我一样,是山东济宁人。他和所有孔孟之乡的子弟一样,是在家乡长大,并在青少年时代,离开我们的家……
“大运河啊,母亲的河……”,这是我少年时代为家乡写下的诗句,也是《大运河之歌》的开篇语。这里不仅有我少年时代的梦,也有我深沉爱恋着的生于斯、长于斯的父母姐妹、父老乡亲。
我爱我的祖国,也爱我的家乡。
我骄傲家乡有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有四大淡水湖之一的微山湖,有中华文明摇篮的母亲河——黄河在此流过,我深爱着这深沉的土地,美丽的故土——山东孔孟之乡!
两千五百年前,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圣哲,开启与西方几乎同期发生的多元文化的轴心时代,欢迎世界各地的友人,来我美丽的家乡,孔子故里做客!
2025年11月5日写成,12月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