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新文学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学，在形式、内容以及文学的组织和生产方式诸方面，都创造了与传统文学截然不同的新特质，那么，与新文学的创作和批评几乎同时期出现的新文学的叙史传统，同样是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新文学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构建自身价值、知识和话语体系的不可或缺的实践过程和组成要素。我们可以从三个阶段来尝试总结百余年中国新文学叙史的主要特点。
一、新文学的诞生与新文学史的开创期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可看作开创期。中国新文学的叙史传统几乎与新文学的诞生相伴随，胡适的《最近五十年中国之文学》（1922年）、陈子展的《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发展史》（1930年）等，从传统文学向新文学发展的角度，争取新文学的正统地位，并将新文学放在中国文学整体历史变化发展的脉络里，初步总结新文学的特质和发展历程。而新文学史课程也很早就进入了大学文学教育领域，1929年春，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他编写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首次采用了文体分类的文学史叙史体例，用“总论”和“各论”的方式，从文学运动、思潮、论争和社团、流派的角度对20世纪30年代前的新文学发展历程进行梳理，对后世影响颇深。
周扬的《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是他在延安鲁艺讲授新文学史课程的讲稿，虽不完整，但首次运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观点，对近代文学和五四文学革命加以重新解释，将新文化当作新经济和新政治的反映，并以“新民主主义论”关于新旧民主革命的区分，将“五四”认定为新文学运动的正式开端，并从无产阶级对新文学运动的领导、新文学运动不同发展时期的分期等角度，对“新民主主义论”在新文学的历史叙述中加以具体运用，在后来长时间的文学史叙述中，也具有长远的影响。
二、学科的建立与新文学史的全面建设期
中国新文学学科的建立，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我们也可以将这一阶段称为中国新文学学科的全面建设期。1950年5月，中央教育部颁布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正式将新文学史课程纳入大学文学教育体系。“草案”颁布两个月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以下简称《史稿》）出版了。王瑶的《史稿》第一次将新文学史的叙述贯通到1949年，对新文学30年历史进行了完整的叙述；它也是第一部自觉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精神为指导编写出来的完整的新文学史。新文学史课程成为大学中文系规定的基础课与《史稿》出现并被普遍采用为大学教材，其叙史的史观、思潮加文类和作家分述的结构方法、鲁郭茅巴老曹等经典作家序列的选定等，为此后的新文学史著述提供了范例。
与王瑶的《史稿》并称为20世纪50年代“三部半”新文学史著述的，还有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1955年）、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1956年）和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1955年，只出版了第1卷）。它们大致可以看作同一个时代的新文学史著述，但后三部在叙史体例、文学知识等方面并没有明显的突破。
1956年，高等教育部组织专家进行全国统一教材的编写，新文学史作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阶段，也纳入了中国文学史的大课程中，并拟定和公布了《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的新文学史部分。这个“大纲”内容完整，为此后相当长时间内的新文学史著建立了基本的框架。它将中国现代文学（在学科体制内，现代文学由此也替代了新文学的说法）定位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新的发展部分”，其以作家为基本单位所搭构的“作家论型”（也称“文艺运动+作家作品分析型”）叙史模式，在此后被长期沿用。
随着新中国各项建设工作的深入展开，高校文科教材体系的建设也提上了日程，现代文学史课程教材历经高校学生集体编撰（如1959年复旦大学和吉林大学，以及1962年中国人民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的试验后，终于完成了唐弢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这套书可以看作对此前新文学史著述的总结之作，该书材料扎实，采用“春秋笔法”，寓评于述，态度持重、平实、稳妥，论从史出，在学术重建的20世纪80年代，被普遍采用为大学中文系教材，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为此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撰述树立了典范。
三、新文学史编纂的成熟和稳定期
20世纪80年代之后，新文学史的编撰进入了成熟和稳定期。这一阶段最有代表性的高校中文系现代文学史教材是温儒敏、吴福辉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该书成书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吸收了同一时期诸多新文学研究的新成果，开篇即开明宗义地对“现代文学”进行了新的定义：“所谓‘现代文学’，即是‘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对前述王瑶和唐弢等代表性的史著有广泛的继承，也有自身鲜明的学术个性，敢于立论，文风上不喜含蓄，被当时的评论者称为最具“当代性”的新文学史著作。
中国新文学史是一个开放性的概念，在从“五四”到1949年的新文学史逐渐被现代文学史取代的同时，作为新文学发展的最新阶段，1949年之后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也慢慢脱离现代文学史的框架，成为一个新的学科。随着1978年教育部制定的《高等院校中文专业现代文学教学大纲》将“当代文学”确定为一门新的课程，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当代文学史著述。21世纪以来，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和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出版，及其在文学史的叙述体例、文学生产体制和文体类型的变迁等方面所做的开创性努力，使中国当代文学史作为一门课程确立了其基本的学术规范。
新文学史的叙述基于活跃的批评和扎实的个案研究。新时代以来，尤其是在诸如20世纪中国文学与中国革命的关系、社会主义实践给中国新文学带来了什么新的特质等问题上，已有一些引人注目的个案研究成果，这些成果如何融入文学史的叙述，仍是一个有待展开的工作。其他如新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特质如何重新界定，现、当代文学的打通是否可能等重要问题，也许还需在扎实研究和新的视野下进一步推进。
中国新文学的史述最早是对传统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新文学史既继承了中国文学的基本知识体系和叙史方法，如在作家和作品的关系上强调言志和缘情的因素，以及在阅读和阐释上强调知人论世的方法等，同时也通过吸收和转化外来先进文化，形成了一套基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基础上的历史观和文学观，无论在历史分期，还是在文学与政治和社会、历史变化的关系等方面，都形成了一个基本的框架。也由此形成了一套关于中国新文学的独特的知识体系，这套知识体系的核心是构建中国新文学的现代特质，而中国新文学的现代特质不仅体现在中国人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所创造的情感、思想和文学形式，更体现在中国人追寻现代性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独特道路。中国新文学由此也成为理解20世纪中国历史、理解中国的现代、理解中国革命的特质的一门核心学科。在这门学科中，从启蒙到个性解放，从人民的解放到新人的塑造，从民族独立到国家富强，构成了新文学叙史传统的一系列重要的基本话语。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