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鲁迅的生态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7 次 更新时间:2025-11-02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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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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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一位生态哲学家,或者说,一位环境思想家。听上去很奇怪是么?那我们就来读他的《故事新编》吧。

《采薇》写伯夷、叔齐的故事。他俩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至饿死。鲁迅将《史记·伯夷列传》上的寥寥几句敷衍成篇,加了许多想象,写他俩到了首阳山,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新叶嫩碧,土地金黄,是理想的幽栖之所,虽然山下就是人家,可吃的野果一颗也找不到,茯苓、苍术之类也没有,但好在有薇菜:“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伯夷煮;后来伯夷觉得身体健壮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好一场物质的盛宴。然而——

然而近地的薇菜,却渐渐的采完,虽然留着根,一时也很难生长,每天非走远路不可了。搬了几回家,后来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新住处也逐渐的难找了起来,因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这样的便当之处,在首阳山上实在也不可多得的。

伯夷和叔齐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经逐渐的减少,每天要找一捧,总得费许多力,走许多路。

我们读出了什么?难道不是一个原初的生态系统因为人类活动的过度而逐步透支的寓言么?在郭沫若赞美烟囱是黑色牡丹,是20世纪的名花、近世文明的严母时,鲁迅已经意识到人类的环境支撑问题。在鲁迅写作《采薇》的1935年,英国学者坦斯利A.G.Tansley)首次提出了生态系统ecosystem) 的概念。在一个生态系统中,物种与环境、物种与物种之间相互联系,通过物质交换和能量交换,达致动态的平衡。但外来的干扰一旦超过了生态系统自我调节的能力,平衡即被打破,导致机制退化,难以修复。首阳山的生态环境本来薄弱,物种多样性也谈不上(野果、茯苓、苍术皆无) ,生产者少而消费者众(有山下的人家,还有鹿) ,再加上伯夷和叔齐,他们的薇菜大餐持续不下去是可以肯定的。

2

《采薇》事实上只不过提供了一个小小的采样。鲁迅的生态学思考,早在1926年的《奔月》中就有了丰富而深刻的表现。

从天上射落九个太阳的伟大的后羿,在《奔月》里被刻画成一个专看老婆脸色行事的猥琐男,每天都穷于揾食,骑马百十里地去打猎,射到一只鸡都心花怒放,只因为嫦娥不喝鸡汤已经一年多了,老是吃乌鸦炸酱面。面临的问题跟伯夷、叔齐一样:近处的已经完了,“每天非走远路不可了”。

从前不是这样的。当嫦娥竖眉痛斥自己的背运,又赌气不吃晚饭之后,后羿坐到她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说出一番痛自反思的话来: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何止射法高强,箭法巧妙,装备的精良也不能不提——

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

火力配置实在太强,以至于射一只麻雀也没有小一点的箭头,只能射成全都粉碎了的“一团糟”。弗洛姆Erich Fromm) 在《希望的革命:走向人道化的技术》一书中说,人们如果知道现代技术朝向什么方向发展,就会打断这一发展。但如果对此毫无意识而任其发展,就会有被惊醒的时候,且发现厄运已不可逆转。

后羿大概被惊醒了。当嫦娥终于忍受不了,吃下灵药飞升之后,他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

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

后羿在想什么呢?鲁迅曾说自己一生的失计,在历来并不为自己打算,因为那时预计是活不久的。后羿现在“弊病百出,十分无聊”,也是因为长远的欠打算吧。“他回忆当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当年射杀封豕长蛇的丰功伟绩,彤弓彤矢卢弓卢矢的奇巧淫技和坚船利炮,如今仅仅成了嘲弄其颟顸和愚蠢的荒唐的把柄。

后羿的“逞能”,在在显示人类中心主义的狂悖。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最终却将与自己一味需索的自然同归于尽。鲁迅天才地预见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末日景象,而且将这一终局归因于不加节制和约束的人类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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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过,《故事新编》是俗到骨子里去的,“吃”在其中具有核心的意义。“《狂人日记》将中国五千年历史归结为‘吃人’二字,而《故事新编》里给置换成‘吃饭’,鲁迅对历史的看法从早期的‘峻急’转变为晚年的‘通脱’。”“通脱”便有精神的余裕来游戏文章,但骨子里却一点也不轻松。鲁迅刻画起人的贪婪来,真是穷形尽相。《补天》最后写人类在女娲倒下后的行径:

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

在《故事新编》里,英雄们纷纷杀价或被杀价,只不过这种讨价还价,尚属于人们相互之间打压和约束欲望。若是不受约束无须打压地面对大自然,那就尽管像早期后羿那样糟蹋去好了。

这种牢不可拔的欲望,在《理水》的汤汤洪水中,固然体现为富翁筵席上的清炖鱼翅和凉拌海参,也尤其表现为下民们总有法子想,拿水苔做“滑溜翡翠汤”,榆叶做“一品当朝羹”。这都是素餐馆里的素鸡素鹅之类,知他心里仍有鸡呀鹅的在。后羿哪怕嫦娥奔月了,也还惦记着“赶快去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像伯夷、叔齐这样没有豪奢的可能者,有了点“捞儿”也不遑多让:“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这样的穷铺张里,透出潜意识深处的贪婪与挥霍。而他们的死,到底也还是因为他们的贪。《采薇》最后,阿金姐说: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您瞧,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4

《非攻》里的墨子对公输般说:“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墨子》原文:“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这话在传统伦理学中是成立的,但现在听起来却有人类中心主义之嫌。《沙郡年鉴》的作者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 在1949年提出了一种新的“大地伦理学”land ethics) 。他认为应该扩大共同体的边界,不止有人,而且动物与植物、土和大气及水,都应包括在内。人与这一共同体其他成员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一件事有益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时,它是正确的;如果相反,它就是错误的。”墨子的话应该这样改写了。后羿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从走运渐渐走到了末路: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明天我想起得早些。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回……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

这不是生态灾难又是什么呢?《理水》中的灾民代表,都还懂得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生态学原理:“剥树皮不可剥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树枝梢还是长叶子,有收成。”伯夷、叔齐采薇菜也不忘“留着根”。这是古老的智慧。《礼记·月令》里的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孟子》也说,“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舌尖上的中国》第一集《自然的馈赠》讲查干湖冰下捕鱼,也引过郭尔罗斯蒙古族的一句话:“猎杀不绝。”然而人类却是后羿式“得步进步”地赶尽杀绝。《奔月》里是文豹和黑熊,《理水》中则有巡按大员的“舱里铺着熊皮,豹皮,还挂着几副弩箭”。鲁迅预见了人的主体无限膨胀所导致的遍地精光。后羿跑了两百里地,只听得一片“鸦雀无声”。

《非攻》里有对比强烈的两幅图景:“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楚有长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是宋国从来如此贫瘠么?估计鲁迅不会这样看。河南可是古代出大象的地方。所以,非关自然的先天禀赋,应该是后天人类活动频繁造成的结果吧。1930年的《〈进化和退化〉小引》一文,说明鲁迅的环境思想一向很成熟,而且并不完全是我们从他的小说中读出来的东西。在这篇为周建人辑译的生物科学文集所写的小序中,鲁迅痛惜于我们中国人生息于自然中,却未尝加意研究自然大法。他说:

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可以解中国古史难以探索的原因,可以破中国人最能耐苦的谬说,还不过是副次的收获罢了。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

“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这说法在今天已成共识,但那是八十年前。鲁迅的敏感与博识真不可及。在《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中他也写道:“听说在阿拉伯,有些地方,水已经是宝贝,为了喝水,要用血去换。”如今已发展到湄公河流域和恒河流域都要与上游争水了。

但在鲁迅,还真是形象大于思想。比如这一段话中,“营养之已难支持”的问题,已有《奔月》和《采薇》更直观且透辟的描绘。“中国人最能耐苦的谬说”,出自《理水》一位大员之口则越发荒悖:“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一部《故事新编》,涉及环境的退化和生态系统失衡的重大问题,还可以细细寻绎出人与动物和植物之间的环境伦理关系,隐含或表现出技术批判、欲望批判以至于人类中心主义批判。从那一副副游戏笔墨,我们其实可以走很远,因为在他那个时代,鲁迅的思想与观念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原载《读书》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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