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来家闲聊,针对我四橱八柜满满当当的图书,单刀直入,问:“内中哪一本最金贵?”
我读书,不藏书,金贵与否,完全视个人情感而定,我列举了数种,突然双手一拍:“哦,有一本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谈不上金贵,却已宝为自家藏品。”
“是周一良送你的?”
“不是,跟他没交往。”
“是你跟作者产生共鸣?”
“有,但不完全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
兹事话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我笑笑,琢磨从何讲起。老魏性急,又催问了一句。我便说:“给你讲一则那书里的故事。”
那故事是这样的:十九世纪末,美国生物学家爱德华?莫尔斯在东京郊外发现并挖掘了“大森贝塚”,这是破了日本考古界天荒的大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周一良就读哈佛大学,某天逛剑桥书店,撞见莫尔斯当年的《扶桑日录》,内附多幅精彩的素描,这对专攻东瀛语言文化的他,不啻是嗜酸的人见到了餐桌上的梅子,正对胃口——他满心欢喜,随即买了下来。
可惜只是下卷。
那上卷呢,问店主,对不起,没有。
残缺,难免美中不足。
谁知六十年代初,在京城东安市场一家书店,他眼前一亮,瞥见了摆在摊位的《扶桑日录》,拿起来看,恰恰是上卷。
怎会这么巧?
这就叫因缘。他心里一直牵挂那册上卷,那册上卷也一直望眼欲穿地等他——周一良写到这里,掉了一下书袋,说“大喜过望,遂成延津之合”。
延津之合?这词把我难住,我承认,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明白其出处。查辞书,是晋朝的典,见于《晋书?张华传》,讲两把分离的神剑在延津渡口猝然相遇,双双化龙而去;唐人每有征引,如汪遵的《延平津》诗:“三尺晶荧射斗牛,岂随凡手报冤雠。延平一旦为龙处,看取风云布九州。”又如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龙光射牛斗之墟”;到了明代,凌濛初把这则生僻的典故改写成通俗的话本,从而促进它的流行,晋为成语。
凌文写的是:晋朝有两把出土的神剑,为张华、雷焕所得。有天,张华携剑去延津渡口,那剑忽然从匣中跃出,化作一道白光,射入水中。瞬间,水下也有一道白光射出,两条光柱相交相缠,化为两条青龙,盘旋钻入云霄。张华大惊,他晓得自家宝剑通神,但闹不清这水中蹿出的白光是何物,急忙派人去问雷焕,另一把宝剑在哪儿?雷焕回复说:“那天渡津水,不小心坠入河底了。”张华这才省悟两剑分而复合,化龙升天。
是以,延津之合,又称延津剑合。
“也就是因缘巧合吧,”老魏说,“你总不会因为这个故事就把《毕竟是书生》当作珍宝?”。
“我是写文章的,特别注重细节。”我效“王顾左右而言他”,继续卖关子,“再给你讲两则书里的故事。”
周一良的父亲周叔弢,是著名的实业家、收藏家。实业家有钱,收藏家有货,这都寻常。难得的是他动辄以善本图书赠人,这就不寻常。
燕大有位洪业教授,长期研究《史通》。(老魏插话:我知道。)当然,老魏你搞秘本珍籍收藏,不会不晓得。《史通》作者是刘知几,唐代人,书里讲的是史规、史则、史评,明清以后,评价很高,称可与《史记》并立,至少是紧随其后。但在唐宋两朝,却默默无闻,近乎淹没,直到明代中后期,才为有识者发掘,通过传抄、翻刻、注释本流传。
洪业早年留学美国,专业是历史,本能地关注《史通》的各种版本。得知日本岩崎图书馆藏有宋本,亟想一睹为快,1923年学成归国,特意取道日本,前往访看。全书共四册,馆长念他远道而来,郑重取出一、四两册,供他开眼。洪业接过,略微翻了几页,便退还。馆长来了情绪:这宋本是稀世珍宝,多少大家求看而不得,你竟然对之不屑一顾?洪业回答:这不是宋本,请拿出另外两册,我告诉你答案。馆长取来,洪业打开第二册,掀到一页,指给馆长看,原来上面清楚记着,此为明人陆深的勘定本。
洪业归国,执教燕京大学历史系。1932年,周一良进燕大读历史,师从洪业。七年后,周一良西去哈佛,行前,受父亲指派,把家藏的善本《史通训诂补》送给洪业先生。洪业四十年代中期赴美,新中国成立,他将留在国内的藏书悉数捐献中央民族学院,特地叮嘱有关人员:“把《史通训诂补》归还周一良。”
周一良这才有机会看到洪师在书前的题识,大意说:某年某月某日,学生周一良来,传他父亲叔弢先生的话,把这本书送给我。我查对了,是誊录清代校勘大家卢文弨的原校本。有些细微处,与流行的校勘本不同,值得珍藏。
周一良感慨洪业老师的光明磊落,转手又把《史通训诂补》赠予北大图书馆。
北大胡适先生多年研究《水经注》,重点围绕赵一清与戴震两位大佬谁抄袭谁的公案。1947年元月,还是叔弢先生,让一良把家藏的戴震校勘本《水经》送给胡先生。
此书现存北京图书馆,也是得其所哉。周一良曾获赠复制本,得见胡适的题跋。胡适对周氏父子表示感谢,并应一良之求,考证了周本与李盛铎本的优劣,认为周本优于李本。
“毋庸置疑,”我说,“周叔弢是‘宝剑赠英雄’,洪业和胡适是‘英雄得宝剑’,这两部古籍都是比《扶桑日录》更有价值的‘延津剑合’。”
“照这么说,叔弢老先生后来把全部藏书捐献国家,也是书运与国运的同频共振,珠联璧合?”老魏反问。
“对,那是在更高的层面。”
“得啦,你绕了半天,还没绕上正题,究竟因为什么才喜欢那本书?”
“因为……”
“你快说呀。”
“唉唉,我就说了吧。二十多年前,我还没退休,还有精力在京城四处闲逛。那天黄昏,在北大西边勺园附近,碰到一位爱书的青年,他在社区搞了个图书室,免费借阅。我觉得新鲜,前去参观。住房宽大,图书满室。我浏览完毕,挑了本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那时周先生刚下世,媒体正在热炒,我同青年说好,月内归还。
“十来天后,我去还书,却像《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人,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来处。
“转而托付张衡先生,他在那一带住过,张先生后来回复,也是查无下落。
“这书从此就留在了我的书架上。
“我每过一阵,都要抽出来把玩,玩多了,玩久了,也就日久生情,视作珍品。
“起初想着总要完璧归赵,尽量保持书的整洁。后来觉得归还无望,便拿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先作校对,拈出错讹、疏漏。继作考据,凡书中涉及的人物、事件、典故,都一一查证清楚。继作批注,按照周先生批校过的《世说新语》的排位,依次是德行、言语、文学、方正、雅量、识鉴等等。周先生夙惠,他十年家馆,十四年燕京、哈佛的冶铸,只能遥窥,不能复制。周先生传奇,他学贯中西,通雅博畅,然而际遇跌宕,大起大落,最终,用《世说新语》中殷浩的话,就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复归国士门风。继作——注意,这是我的绝活——继作我的‘龙光射牛斗之墟’的游戏。你听不懂?哈哈,称谓是掉书袋,掉的是王勃诗句的典,目的是寻求灵感。关于这一点,古今中外的作家,各有各的高招,有人借助酒精,有人借助梦境,有人借助阅读,有人借助观察。我嘛,借助联想。道具,用得最多的就是周先生这本书,具体做法:写作中,每当思路壅塞,感觉迟钝,我就离开书案,常常拿了这书,坐到阳台,阳台上的沙发,打开,随便翻,不计章节,不拘首尾,此时,彼时,或是某个人物,或是某个典故,或是某句话,或是某个词,目光所及,心弦忽然一抖,觉得有电光自页面射出,思路豁然开朗……”
“有这么神?”老魏迫不及待,“拿来我看看。”
我离开客厅,走进对面那间房子,奇怪,平常那书总是搁在书橱第一层,紧靠北侧,我找来找去,第一层没有,其它层也没有,去另外房间的橱柜查看,也还是没有。
问在厨房忙活的夫人,她说:“老舅的孙子上周来,你不在,你去大兴了,我留他吃午饭,你那书就放在茶几上,他看了,说他硕士论文正是写周一良,你的批注对他大有启发,就拿走了。”
老魏怏怏,我却大喜过望。书籍来到世上,第一要务就是等待青睐,等待知音。寺庙财神爷掌中的元宝是因信众们的抚摸而锃亮,案头的著作是因欣赏者的目光亲吻而蹿红。此书待在我家里二十多年,也被我的目光摩挲了二十多年,如今,它又遇着了新主,我祝福它进入新一轮的“延津剑合”,漪欤盛哉!
——发表于《天津文学》202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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