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有权有钱有知,皆不可任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607 次 更新时间:2025-01-21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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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泉 (进入专栏)  

 

禅宗六祖惠能将《金刚经》无住离相的思想精髓,提炼为三句话:“我此法门,从上以来,以无念为宗,以无相为体,以无住为本。”此般若行三纲领,最后归结为无念法门。但无念不是断念,是时时提起正念,与真如相应。如果把无念理解为断念,那就是六祖所说的“念绝”,著了空相,等于说诸法断灭。《坛经·般若品》提到:

“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

这里讲“著空”“无记空”,就是断念,念绝。《金刚经》所讲的发菩提心,要定位在度尽三界六道九地二十五有的一切众生,不管是胎生卵生湿生化生,还是有色无色、有想无想乃至非想非非想者,都是佛所度化的对象。有想者,我们这些胡思乱想的众生。无想者,入无想定的众生,一入定也许几千万年,但这并不是佛教禅定的目标,如同枯木寒岩,依然难逃轮回。此即《坛经》里所说的“念绝”或者“断念”,婆子烧庵公案里所说的枯木寒岩禅。所以,无念法门就是不取、不舍、亦不染著。不取,就是不执取权、钱、知等任何相;不舍,就是不陷入断灭见,不放弃对世间众生的责任;亦不染著,于无所得中任运自在,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

《永嘉证道歌》也评唱道:“弃有著空病亦然,还如避溺而投火。”“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

有人虽然放弃了对有相的执着,但又进入另一个极端,执着空相。著有著空皆是病,且著空相之病,比著有相还重。犹如刚逃避水溺,又投向火坑;刚逃离狼窝,又进入虎穴。正如大乘经典经常强调:“宁起我见重如须弥,莫起空见细如芥末。”现代人不仅执有,深陷酒色财气之中,更可笑的是,稍涉及一知半解的佛法,往往执着空相,不仅曲解佛法,更造作种种恶行。权、财、知这三个东西,若不明无住离相的道理,就会使人自以为是。

第一种,有权就任性。据说有个大领导到科研单位视察,内部都是精密仪器,故进门给他一个鞋套,他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拿着就套在头上。那陪同的研究所所长和一众科学家怎么办呢?只能个个把鞋套戴在头上。可想而知,有权一旦任性,就会闹出冠履倒置的笑话。

第二种,有钱就任性。上海静安寺附近的上海展览中心,原来叫哈同花园,是犹太富商哈同的豪宅。哈同夫人罗迦陵为佛教做了不少好事,比如资助印刷《频伽大藏经》,用铅字排版便于阅读,但败笔是把校勘记统统去掉。她在哈同花园开办华严大学,却要僧人向她跪拜行礼,气得月霞法师搬到杭州办学去了。哈同花园管家姬觉弥傲慢无礼,诋毁佛教。“姬觉弥藉哈同夫人势,阳崇佛而阴破坏,宗仰的翻印频伽藏,月霞的开办华严大学,皆遭迫辱。”(《太虚自传》)太虚大师在其《自传》中提到,有次在上海和弟子蒋作宾造访哈同花园。姬觉弥又出言不逊,大言谤僧,谓某僧某僧如何污浊。太虚待人向来和善,此时一听顿成怒目金刚,当下斥责姬觉弥:“汝全身日在污浊,何不自知污浊,竟敢来说僧污浊!大概因僧如白纸,染了一点墨,即触人人注目,大叫污浊污浊!而汝辈如揩桌布,虽秽汁淋漓,视为固然,乃不复自觉!”姬觉弥在难堪局促中辩护说:“我说此也意在敬僧,不是骂僧”。太虚大师见他诡辩,遂大笑说:“所以我现在不是在骂你,是在赞仰你”。姬觉弥为此气折。

第三种,有知就任性。有知识的人,碰到有权、有钱的,一般也任性不起来。像胡适能在正襟危坐的蒋总裁面前,儒雅地翘着二郎腿,在士人中毕竟属凤毛麟角。不过,有知就任性者凭着对佛教一知半解的知识,对佛教事务指手划脚,对佛学思想高谈阔论,往往陷入断灭见。比如,看了《金刚经》中说要破除对一切名相的执着,乃至无佛可成、无众生可度,就把无相错误地理解为虚无主义。其实,《金刚经》说以无住离相的般若智慧,方能悟到法身平等的境界,真如理中包含一切事相。

“有知就任性”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拾起禅宗史上一些呵佛骂祖的公案,只是从字面上强作解人,曲解祖师的本意,这就著了断灭相。比如《坛经》中六祖惠能有偈云:“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有人抓住这句话,竟然说六祖不主张坐禅,乃至大言不惭地说禅宗不用看经、不用持戒。六祖什么时候否定过坐禅?他修的是定慧一体之禅,那是行住坐卧中活泼应机的禅法,绝不是那种枯木寒岩禅。对于佛教经典,特别对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宗语句,要把它放在特定的上下文环境里去理解,不要在文字表面上执相。否则的话,不仅自误,更是害人。

再比如关于人间佛教的定位,有人就把人间佛教等同为人乘,光强调佛教的入世转向,而背弃佛教出世解脱的根本目标,把佛教孤取在人间。太虚大师在《人生佛教开题》中,明确指出人间佛教路线图的四个阶段:人生改善、后世增胜、生死解脱、法界圆明。即以人生改善为基础,以法界圆明的成佛为终极目标,这四个阶段是一气呵成,缺一不可的。如果仅限定在人间,就完全背离了太虚大师的原意。

要之,佛教思想是真俗不二、理事圆融的完整体系。无为法的真理理体,即体现在有为法的事相之中。《金刚经五十三家集注》引晁太傅注云:“诸佛说空法,为治于有故。若复著于空,诸佛所不化。故云大士体空而进德,凡夫说空而退善。当知有为是无为之体,无为是有为之用也。”

诸佛在佛经里讲空的目的,是为了对治有相的执着。“大士体空而进德”,菩萨大士修六度万行一切善法,转凡入圣而体证空理,对空的领悟能力越深,解脱功德就越大,此即《金刚经》所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若反过来,“凡夫说空而退善”,那种对空一知半解的凡夫,执着空相的断灭见,乃是最大的空病,很难拔除。一旦执空而恣意妄为,连佛都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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