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当今研读国学经典之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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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泉 (进入专栏)  

 

一、“其命维新”的天下观

从世纪之交开始的国学热,已经延续了20多年。从大学教师的角度,我能真切感受到大致在1999年这个时间节点上,精神的磁场转向寻求中国文化的根底。

我在复旦大学求学和工作的经历,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基本上是同步的。1985年我毕业留校,担任宗教干部专修科班主任,培养来自全国各地的宗教干部。随着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逐步落实,对宗教管理干部的专业化要求也日益提高。这个培训现职干部的大专学历班总共办了三期,以后党政机关的干部来源,则主要来自大学本科和研究生以上学历的毕业生。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特别是1992年转入市场经济之后,社会的主导思想是发展经济。一些地方在宗教工作的施政理念上也出现了偏差,甚至有人提出“宗教搭台,经济唱戏。”对这个祸国殃教的口号,我在不少文章中一直发声批评,因为它严重损害佛教的发展,导致宗教生态的失衡。

经过20多年的经济发展,到世纪之交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有很多标志性的事件,表明社会精英阶层的兴趣重心转向了精神领域。在经济社会发展中获得成功的人士,在解决了财务自由问题以后,进而要解决精神自由的问题,于是纷纷到大学攻读没有文凭的国学课程。国内大学的文史哲院系中,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各类传统思想研修班,甚至在商学院中也开设了国学课程,正是因应时代需求的产物。

所以,我把1999年之后兴起的国学热,视为中华民族崛起的“文艺复兴”。复兴,并非指复古。如何对待中国的传统经典,孔子做了很好的榜样:“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中庸》第28章)孔子并非全盘复古,而是审时度势,继承传统的资源,努力开创新局。

所谓复兴,即如《诗经·大雅·文王》所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华民族虽历经磨难,但文化的血脉生生不息,以德秉受天命,不断改革旧法,为国家民族开出新运。今天我们学习中国传统经典,即孔子所说的“从周”,指传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来人文化成的民族精神。

对此我深有体会。我1965年进入上海市向明中学,才读了一年就爆发文化大革命。1968年年底,我们这一届中学生必须全数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是我选择回到宁波老家插队落户。1969年2月28号开始第一天劳动,为什么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我是1978年2月28日在复旦大学入学报到,在农村整整当了九年农民。下乡第一天,在鄞县管江公社前丰大队的毛竹山开山松土,收工后有位农民把我叫到他家楼上,悄悄借给我一本藏在米缸里的《孟子》线装书。文革虽然造成文化的断裂,但文化的血脉一息尚存,纯朴的农民依然保持着对知识的尊重。后来,我为家乡塘溪镇的地方志写序,充满感情地写道:“十年文革的狂飙虽也搅得家乡鸡犬不宁,但连绵的山峦仿佛减震的屏障,将荒诞政治的喧嚣,化为农家的炊烟和山间的浮云。”(《堇山塘溪》序)

《诗经》所称的“其命维新”,有两个关键词。“其命”,指天命。对国家民族而言,即指国运。1989年底,我到香港参加“太虚大师百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顺道拜访了南怀瑾先生。他跟我讲,从80年代以后中国开始了国运的转折。中国的崛起需要四句话:“资本主义的管理,社会主义的福利,共产主义的理想,儒家的大同世界。”在当今世界民族之林中,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如何在大国崛起的征程中,履行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使命。对作为个体的小民而言,则指安身立命的命运,如何在不确定的时代和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实现对幸福和尊严的需求,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因此,国运和我们个体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

“维新”,即守正创新。所谓守正,就是坚守传统文化的精髓,不能像以往那样对传统文化全盘推翻。所谓创新,即如孔子所说,在对传统经典有所损益的基础上,与时俱进。此即“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中庸》第三章)。与时俱进是孔子最早提出来的,所以孟子赞美道:“孔子,圣之时也。”(《孟子·万章下》)中庸不是平均主义的捣糨糊,那是平庸。真正的中庸,用河南话说就是:“中”!无过与不及,恰到好处。

知天命、能时中,这是非常高的标准,唯圣贤才能做到。同时,经典告诉我们,即便是愚夫愚妇,只要愿意学习并付诸实践,不管是学而知之、困而知之,抑或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按照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修身路径,知行合一,理事兼备,就一定能做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中庸》第二十章)。

二、横渠四句:士的弘道使命

人的生命境界,取决于眼界的高度和心量的广度。南怀瑾先生曾经说过,文化的年轮以三十年为一代。我们为什么要学圣贤之言,因为很多人哪怕生理年龄活到了八十岁,文化的年龄依然很幼稚,还达不到三十岁的普遍水平。所以,我们一定要借助这个有限的色身去追求那永恒的义理之身。求安身立命之道,必以彻见心性方为究竟。在天人群己之间,透彻领悟生命的真实本性,从而在生活世界中提升生命的价值。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即宋代张载著名的“横渠四句”,点明了士的弘道使命。张载这第一句话,就深深烙下了佛教的印记,这是佛教来华以后才有的文化自信,要为天地立心。横渠四句融汇了儒、道、佛三家的精髓,在天地群己间和历史长河中,确立中华民族精神的终极价值、人生意义、文化使命和政治理想。

“为天地立心”,确立了士的使命。天地无言,但日月星辰的运行,四季气候的周转,都有其不易的规律。所以,我们能够通过大化运行,把握住宇宙运行的规律和终极价值。在天地人之间“立心”,主体是人,此即张载在《诗书》中所说:“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此心非指诡异危脆的凡俗之心,而是指微妙难明的“道心”。此道心,唯少数圣贤才能把握。这种超越凡心,上达天道的道心,即圣贤之心。所以,要在圣贤树立的天地人“三才”的宇宙格局中,确立天道的终极价值。如孔子所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时代精神和社会风尚,是靠少数圣贤来引导的。

“为生民立命”,为大众选择、引领安身立命的方向,确立生命的意义。生民,即张载在《西铭》中视若“民吾同胞”的普天下民众。立命这个术语,来自《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修身以俟命,即尽人事以顺应天命。孟子的“立命”思想,在《中庸》系统展开为三大纲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命自上而下,从天道下贯人间而成为人的本性。人的本性秉承于天命,就使人性具有终极性意义。因此,必须遵循天道,在人间行正道。欲通达天道的终极价值,必须经由圣贤引领的教化过程。

“为往圣继绝学”,张载语境中的“往圣”,主要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等圣人,要继承恢复已经中断的儒家学术传统。在今天看来,我们所要继承的往圣之学,还应该包含儒释道和诸子百家思想中的精华。尤其是两千年前传入中国的印度佛教,经过千百年来与中国文化的磨合融会,在宋代已经确立中国化的创新,从而成为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为万世开太平”,即周孔以来的社会政治理想,实现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亦即张载《西铭》中所描绘的理想境界,民胞物与,全体归仁。今天阅读中国优秀传统经典,弘扬国学的意义,就是要确立民族的文化自信,为万世开拓天下太平的坦途。

横渠四句中,第一句为天地立心,确立天道的最高价值;第二句为生民立命,为人民大众确立生命的方向。前两句是体,即把握以人为本、以天为则两个向度。后两句由体达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即标明传承弘扬国学的实践路径和目标指向。此即《大学》的宗旨“明明德于天下”。其至善境界,即如《中庸》所示:“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第三章)

中华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在变易的时势中,寻求并笃行不易的天道,以达到和谐的最佳状态。所谓大同,是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第三十章)儒家理想的政治和社会愿景,是对和谐社会和天下太平的追求。

此即《大学》开宗明义提出的大学之道。守中固善的精一之道,明德亲民的近道之教,永远在路上。

三、以人为本、以天为则

那么,这样一种天下观和家国情怀,其道德价值的源头在哪里?孔子指出君子有三畏,成为大人的三种价值来源:“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畏天命”:对天命、天道和天地鬼神的敬畏。在中国文化中,天有自然、命运、主宰和义理四义。在中国,敬畏神圣而不可抗拒的天命,又强调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的立命思想;敬畏天地鬼神的监临,但并没有从主宰之天发展出绝对的一神教所信仰的至上神。自孔孟以来,在包含天之前三层意义的基础上,强化了对义理之天的阐释。《中庸》以道德贯通天人关系,诚者为天道,诚之者为人道,以德配天,发挥义理之天的精义。

“畏大人”:大人,本义指现实的政治统治者,说明五伦关系中君权的强大。然在三畏的相互制衡中,君主必须以天命和圣人之言作为价值之源,才能取得执政合法性,从而真正成为百姓的敬畏对象。人间统治者虽然号称天子,并非永享天命。

“畏圣人之言”:就儒家传承的人文精神而言,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一路传承下来的圣贤之教。其作用体现为诠释天命、化世导俗、指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境界。鉴于天命以民心的向背而作抉择,那么反映民心、阐发天命的解释权,就不是君主独享,而在很大程度上由圣人之言履行。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是人间的统治者,被称为圣王,说明君主和圣人是一体的,形成中国历史上政教不分、君师一体的格局。孔子的出现,在中国文化中的伟大意义,标志着君王和圣人分离。孔子这个圣人并不执政,故称为素王。据此,形成三王鼎立的格局。天命,属宗教的维度,相当于法王;大人,属政治的维度,相当于人王;圣人之言,属文化学术的维度,相当于素王。综合天命、大人和圣人之言这三种敬畏对象,构成道统、政统、学统三角关系。万物并行而不悖的和谐社会,如同一个圆球,道统、政统、学统相互制衡的正三角,则构成和谐社会内在的支撑骨架。

士大夫人生价值的提升,有一个自下而上的路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说明人间一切的终极价值源自天道天命。作为天命、大人之外的独立一极,圣人之言对现实统治者就具有监察的制衡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文化具有鲜明的两个特征,即以人为本、以天为则。

在天地人三者中,人实为天地之中心。人作为天地之心的作用,是由圣人实现的。“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第27章)圣人上达天道,下化万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司马迁三句名言和横渠四句,说明中国文化在哲学根本问题上,是在天人合一视域中,探讨既超越而又内在的天道与人性;在家国同构基础上,探讨修齐治平的社会伦理和政治理想。

中国古代是人治社会,故儒家强调为政之学,有了官职才能实现政治抱负。士,掌握着修身为本的政治哲学,但未必都有从政一展抱负的机会。孔子一生经历,即进退出入于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孔子短期内做过鲁国大司寇,大部分时间则如他所自嘲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周游列国跑官要官,到处兜售他的政治理想。儒家有强烈的政治抱负和历史使命感,故在江湖和庙堂之间,有着议政的空间。士作为天命的诠释者和民心的代言者,即便在野也可以议论朝政,乃至形成清议集团。这样,在统治者内部,就形成了相对民主的议政机制。

我们从《诗经》中可以看到,国人百姓也可以议论朝政,乃至嘲讽痛斥执政者。庙堂之上的统治者也设有采风官,收集民间对朝廷的议论乃至谤言。原始儒家具有以民为本的情怀,以孟子最具代表性。齐宣王问臣弑其君的合法性问题,孟子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残暴不仁的国君上违天命,下逆人心,已经失去为君的资格。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对君权有限制作用,在当时相当前卫。

在《大学》中,“大人”包括但不限于政统,而具有道德高尚者的含义,成为承继道统和学统,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作为人间统治者的大人,不仅在于位高权重,也在于道德崇高,才能成为民众敬畏的对象。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士不再以入仕为政为唯一诉求。无论在朝在野、穷通微显,士在修道进德的道路上,成为天道的承担者、传播者、实践者和监督者。

四、人心与道心的张力

以人为本、以天为则,关键在于如何在天地人之间“立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话出自古文《尚书·大禹谟》,被称为古代治国十六字心传。这四句话意谓:人心危脆诡异,道心微弱难明,求真总须精纯专一,治世贵在守中固善。

“人心”,是世俗社会中充斥物欲的凡夫之心,难测又难以改变,故必须警惕因人心不稳而导致社会的动荡。“道心”,是秉承天道天理所坚守的圣人之心,如孟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几希微明的东西,就是圣人所传的道心。

这十六字心传,说明了天道与人心的关系。天地与生民一体,道心本于人心,而又超越人心。在现实社会中,道心和人心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圣人要上达天道,下通人心,显明众生心中为种种物欲和偏见所遮蔽的道心。在修道以为教的过程中,导正汪洋大海般的危脆人心,圣人必须要有执两用中、与时俱进的中道智慧。

正如道家老子所言:“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道德经·四十九章》)。这里的“常心”,指僵化的、凝固的、永恒不变的执着之心。这说明天道天命不是与人间隔绝的,此即《尚书·泰誓》所强调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道天命是以人心的向背为标准而转移的,违背了人心就违背了天意。违背了天意、民心的统治者,按孟子的说法就失去了君主的合法性,只是一个独夫民贼而已。

这就是说,圣人坚守的道心是与时俱进的,必须置于天人古今的关系中才能真正理解。汉代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谈到他做学问的诉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现在,我们把司马迁这三句话,与横渠四句和《大学》三纲结合起来对读。

“究天人之际”,明白我们在天地人之间的地位,奠定安身立命的基础。此即张载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天人关系,是以指向天道的“明明德”为纵向坐标。

“通古今之变”,学习历史兴衰成败的经验教训,在可变的事中,领悟不变的理。此即张载所说“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社会关系,则是以“亲民”作为横向坐标。

“成一家之言”,在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中,君子素其位而行,在明德亲民的道路上,时时做到“止于至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于进退显隐之间,都能把自己置于最恰当的位置,守住本分而履行社会责任。

我对《大学》三纲的解释,跟朱熹有所不同。朱熹把至善作为未来才能实现的遥远目标。其实,至善既是内圣外王的终极目标,也是明德亲民的最佳出发点。止于至善,是在明德之纵、亲民之横这个坐标上的扇面展开。修齐治平,君子养成,每一步都踏在至善的道路上。“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生生不息的求道路上,以中道智慧,善巧处理天与人、凡与圣、理与事、古与今的关系。

正如太虚在《文化人与阿赖耶识》中所说,文化乃人类共造之业果。人不能离开既定的环境和条件而随心所欲,此即佛法所谓时节因缘。但万古如斯的“恒”,存在于新生旧灭的“转”中;“共”的环境,体现为无数“不共”的个人行为。人类“恒”而“共”的社会历史,实由特立独行的“不共者”所引导而转动。

 

本文为2024年5月18日在复旦哲学课堂所讲《志道解惑,明心见性 — 从〈大学〉到〈般若心经〉》第一节的部分内容,据赵海记录整理稿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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