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审美开始于对无常与消逝的诚实面对,这是刻骨铭心的消逝,但却又无法铭记此无尽消散的忧郁。因此出现了现代性美学的吊诡:一方面,对此消逝的迅疾与无常的短暂如此敏感,此萦绕不去的消散导致了现代的忧郁症,一切过于短暂了,但一旦停留于短暂又仅仅只是时尚与虚度;另一方面,又必须铭刻此无常短暂的消逝,但又不可能按照传统永恒性凝固的方式,只能以短暂即兴的方式,甚至还不可能成为作品。
如何还可能以无常的方式铭刻此无常?现代性审美或者普遍的当代艺术一直在面对此绝境,只有不断面对此绝境,当代艺术才有着新的可能性,而摆脱艺术终结的丧钟,或者也许就是敲碎此丧钟,使之更为破碎与消散,这已经构成当代艺术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如我们在意大利当代艺术家帕米吉阿里(ClaudioParmiggiani) 那些废弃的大钟上,那打碎的玻璃迷宫作品中,还有蝴蝶被焚毁后留下的余影上,就重新看到了艺术的灵晕。
让我们重申,现代性审美的基本特征乃是:以消散来显现消散,以破碎来显现破碎;让消散以消散的方式来显现消散,但其中隐含永恒的记忆,但此记忆只能以幽灵一般或者“余象”方式来显现,不同于传统永恒直接显现的绝对方式。这是三重要素的“消散”:1,以消散的无用的“材质”——易碎或消散之物为媒材;2,来显现那消散的“无意义”——易碎或消散的时间性本身,之为非时间的时间,之为无意义的瞬间;3,且此显现方式也是消散“无用的” (dés?uvrement) :个体的、偶发或临时性的,消散的甚至不成为作品的。此三个基本要素都同时体现了“消散性”!如此的作品才真正体现当代或现代性审美的普遍性与自身的绝对性。
而传统的铭记乃是用永恒或者接近于或者模仿永恒之物,来铭记那永恒的意义或形象,其显现方式也是带有永恒纪念碑式的。即“内容”是永恒的神话与宗教形象,“材质”也是具有永恒感的,以形体坚固与几何形为尺度,以石头来呈现天使形象,比如古希腊雕塑与哥特式教堂。其显现方式,无论是雕塑还是教堂,都是一种集体式,仪式性或者永恒感的纪念碑方式,但现代性则是个体性的,偶发性的,非作品的,散碎的。
现代性的生存情调乃是“心如死灰”,只有秉此情调,才可能发现现代性面对的乃是世界本身已经是无常化的症候,才可能发现:烟,烟草,烟火,烟雾或雾霾,煤烟,毒烟,烟尘,集中营排除的烟灰,一般的烟灰,烟花,无论是欢庆的节日还是哀悼的节日的烟花……如此多的虚烟或如烟之物,如此多的灾变之物,如此多的剩余之物、残余之物 (烟灰或煤烟) ,乃至于无余之物(烟花或毒烟) ,虚烟或如烟,才是现代性最为基本的“元现象”。我们才发现已经没有诗意的烟霞,已经没有中国传统的烟云供养,那如何可能还有着新的养化的生命?如此才发现“虚烟”才是现代性最为具有艺术可塑性的“生命力之物”,但如何赋予此最为“没有生命力之物”,最为虚幻之物,最为消逝与消散之物,以永恒的意味?或新的可塑性(plasticity) ?
烟,既是灾变之物,是毒物,也是迷狂与救赎之物。烟,就如同德里达所言的另一个 Pharmakon ,它既是毒死人的毒药 (drug) ,也是作为救赎的替罪羊 (pharmakos) 。即,一个模棱两可的毒品与药物。烟,烟草,既带来兴奋与刺激的麻醉,也会导致成瘾而中毒。而以“烟”这如此容易消散之物,来呈现那短暂消逝的时间性,正好体现了现代性审美的三个要素:1,短暂的那材质。烟,烟煤,烟火。2,短暂的内容或意义,即时间的瞬间消逝。往事如烟,世事如烟,短暂无常。3,显现方式是偶发的或不成为作品的,或散乱式的,“散烟”或“烟篆”,烟灰或灰尘留下的暗影,或余影与余象。
无独有偶,非常具有现代性症候的是“烟篆”,这也是在鲁迅写作《野草》时出现的思想形象,一种短暂之物的形象,显现出时间的消逝无常,以个体即兴书写与孤独观照的方式,不同于古典时代还有着一个诗意与寄托的场景与氛围,现代性的烟篆形象体现的是个体的匿名化,是哀悼中的余存形象。“烟篆”是一个哀悼中升起的鬼魂的形象;烟篆是一个至为迷人的形象。即,烟在升起飘散中,如同古代的篆书,燃着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如小篆一般,飞升缭绕,徘徊,萦绕不散,但最终还是会全然消逝,留下气味,但最终还是一无所剩。但正是这个短暂的萦绕与缭绕的形象,带来一种幻化的迷离想象,如同幽灵鬼魂们的显现,带来时间的出离与打断,带来一种“非时间”。烟篆,就是鲁迅先接续传统诗词中的“篆烟”而自己发明的思想图像,是瞬间打断时间而出神的“非时间”,是让此“非时间”打断历史而形成另一种余存的经验。烟篆与草书相通,塑造了现代性中国草写的诗学,是一种个体孤独生命的见证。烟篆,乃是鲁迅为这个消逝与消散中的文化个体作证的方式,是一种策兰所期许的“见证的诗学”。
《野草》第一篇《秋夜》的结尾:“我打了一个呵欠,点起一枝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烟的出现与飞蛾扑火而死亡的哀悼场景相关。《野草》最后一篇《一觉》的结尾与之对应:“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警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地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烟篆与夏云,乃是幻化无名的形象,这个“即刻幻化”想象力的出现与消失,将意味着鲁迅先生创造的活力与否,这是接着摩罗诗力的个体想象,也是鉴别中国文化创造性想象力根源的标志!
如果有对于消散与消逝之物的表现,这是以“即刻幻化”的方式,是从消散无余的烟篆上幻化出梦幻的形象,如同长沙马王堆棺椁上云虚纹所萦绕着的鬼神动物人类共舞的幻化场景,《死火》的形象也是如此:“一缕黑烟,如铁蛇线”,这就是篆书一般的书写,而且更为靠近草书,更为靠近“不相似”,死火也是“毫不摇动,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化为无量数影,细细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死灰乃是心如死灰之后生命的余存,是一种“余象”:有着无量数影,但并不存在,并没有迹象,却又不断在即刻幻化的想象力中发生!
而“烟”之表现也已经成为整个现代文学艺术的开始:诗歌中波德莱尔《人造天堂》中的大麻烟草,直到超现实主义结合无意识的唤醒对于大麻的迷醉,直到摇滚乐对于大麻或毒品的吸纳。而绘画中则是透纳最早描绘的伦敦烟雾与海上船烟,还有印象派莫奈描绘火车站里与伦敦城的烟雾,甚至莫奈晚期还把自己的头像藏在云影与花影重叠的巨幅绘画中,形成烟云的面相学。烟草,迷烟,或者着魔,一直与虚烟的迷狂相关,如同本雅明在1930年专门赞美大麻( 《onHashish》) 可以带来灵晕 (aura)的幻觉,期待超现实主义以大麻等为药引子的自动幻化的诗意与无意识欲望书写中,也是从迷醉中吸取了革命的能量!其实直到后来沃霍尔对于死刑椅及其头像阴影的迷醉,直到帕米吉阿里以燃烧烟煤来制作绘画作品,都是西方对于虚烟可塑性的想象!
当然,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时,在墙壁上所留下的那消失死亡之人的影像,才是最为惊人心魂的余影,那是无余生命的余象。对于我们,则是要从此无余中,发现生命继续生化的可能性,而不仅仅陷入无余的哀悼与强制重复的灾难回忆,因此不再仅仅是本雅明的静止的辩证图像,也非 Didi-Huberman 的症候图像集 (Atlas) ,而是让此余象可以再次生长,却并非西方的复活式想象,而是让“即刻幻化”的想象力更为充盈地体现,让自然性与空无性,或自然性与虚无性,在当代重新激活。
在中国当代艺术中,似乎也有艺术家接续此即刻幻化的想象力,比如蔡国强几十年来所不断呈现的烟火作品,火药使用与焰火技术的结合,或者通过在空中炸开形成焰火的幻化形象,比如大上海的《九级浪》所宣泄历史的记忆。或者在宣纸上炸开火药而留下痕迹,形成独特的《火药画》,大量偶发的迹象或者宇宙的幻象图景,也是即刻幻化想象力的体现。或者在爆炸时,还同时放上自然植物,形成四季与花卉的图景。甚至有时候,还通过爆炸留下一个个人体的余影,让我们联想到广岛原子弹爆炸留下的余影。蔡国强的作品体现了烟火的两重性:一方面是焰火的“无余”显现,一切呈现为短暂的盛大节日 (追忆的哀婉伤逝与灿烂虚浮的结合,一种幻化的“余存”) ,消逝于无影,并不成为作品 (成为“余烬”) ,也没有留下痕迹,除了影像记录 (成为一种“余续”的遗言式记忆) ;另一方面,则是“有余”的火药绘画作品,或者以烟火的残剩物来制作绘画作品 (剩余的显现) ,或者是人为控制的图像,或者拟似自然生成 (多余的显现) ,或者仅仅是偶然炸开的迹象而已 (残余的显现) 。
还有另一个艺术家徐冰也在21世纪初,在美国杜克大学以及上海所进行的《烟草计划》,无论是幻影一般打上灯影的“期待” (Longing) 的烟光书写,还是以一根长烟在《清明上河图上》的绘画复制品上点燃,留下历史的一道长长的“伤痕”,还是以香烟排成硕大虎皮的图案,抑或以卷烟模拟电脑键盘等等,还有自己父亲吸烟得肺癌的病例记录,也是一个哀悼的故事,都是对烟之为烟草,烟之为烟火等等的“有余状态”的反思,还并没有触及无余的彻底消失,反而陷入了“盈余”繁殖的假象。只是以9·11的灰尘书写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具有余烬的征象,尤其是《背后的故事》以背后的废弃物,垃圾袋、树枝、尘土等等,拟似出古典山水画的图景 (比如《董其昌的烟江叠嶂图》) ,通过灯光投影出一个山水画的图像,只是这个图像过于完整的回照了,不够剩余,没有残碎性,或者如此的对比,更为强化了当代中国现代性的分裂:一方面不得不接受现代性残破与消散的生命特征;但另一方面,又试图回到传统的自我同一性确认上;此二者只能尴尬地并存,无余与有余的虚拟技术并置,其实无法真正内在地融合与虚薄地过渡。
在西方当代艺术中,尤其是帕米吉阿里的作品,以烟和煤烟燃烧,熏染事物后留下的余影,最为体现余象的艺术,让我们看到了烟的另一种显现,更为深刻,具有历史的诗意与无常中的永恒感,更为体现波德莱尔所言的现代性审美。艺术家通过:其一,燃烧烟与烟煤,烟不断地熏染事物。这是烟与烟熏之物。其二,然后拿走这些事物,事物进入缺席状态。仅仅留下事物的余影,即余象,只是事物缺席后的阴影。这种缺席后通过灰烬或余灰而留下的影像,我称之为余影或余象!而且这些作品,其三,显现方式是燃烧式的,或者废墟一般,或者余影一般。这是一种幽灵或鬼魂一般的显现,一种缺席之物以余灰所显现的余象 (infra-image,而非仅仅是after-image) 。帕米吉阿里的作品也许最好地体现了现代性的审美:以消散之物显现消散本身。
帕米吉阿里的很多作品,《无题》系列上窗帘布的余影,还有《阴影雕塑》书架上书留下的余影,这些所谓“阴影的雕塑”,如同艺术家自己所言:“踪迹,时间的烟尘,通道之更为本真的记号,秘密的记号及其事物运动的生命。烟尘的雕塑,阴影的雕塑,通过燃烧与时间形成的雕塑,出生于余烬的雕塑。火焰,这是在凝视中的悲剧与光明。无常的永恒。一个作品的灵感来自于非物质,此非物质标记着最后的乌托邦,是思想极端的避难所。我们则宁愿说,此最后的余影所寄托的非位置,解体的位置,乃是一个“虚托邦”!
那些蝴蝶系列的作品更为体现余象与魂魄的余影,因为蝴蝶在西方有着灵魂( psyche) 的暗喻,而且艺术家有意取之于艺术史的一些相关主题绘画作品,当蝴蝶被焚毁 (这个暴力值得反思与转化) ,或者直接留在画布上,或者仅仅留下燃烧过的余影,或者有时候直接以蝴蝶为标本而黏贴于油画布上 (形成现成品的绘画,如同达明赫斯特所为) 。那些蝴蝶被燃烧后所留下的余影,似乎是火中凤 凰(徐冰的《凤凰》依然还是在残剩有余之物与盈余虚假幻象之间重叠) ,似乎是死后的余存,似乎是死灰复燃 (这是另一种的复活?) ,死亡转化为了生成,蝴蝶的粉尘与烟尘都留在画布上,那是一种诗意的闪耀,沉默无言的闪烁,是不死幽灵的显现,是最为动人的余象。
而我们的当代中国虚薄艺术的艺术家,无论是画家邱世华与刘国夫、桑火尧与田卫的作品,还是装置艺术家梁绍基的作品,更为体现出虚薄的过渡与余象生长的魅力,而并非破坏性的焚毁,更能重新发挥烟云供养的生命转化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