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诗性的祖国:诗歌百年的转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06 次 更新时间:2020-04-23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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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新诗已是百年,也来到了一个临界点上。诗性写作乃是决断力的速度控制与节点上的绝对恰切,百年之后再岀发,随着当今世界陷入新的危机,当代汉语诗歌如何以个体写作的绝对性判决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

这一百年的现代汉诗基本上可以分为二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917到1977或朦胧诗之前,受时代命运的胁迫,现代汉语诗歌不断承受被革命话语打断的命运;第二个阶段则是从朦胧诗到当前2017年,元写作的自我意识被加强,回到身体的根性以获得个人语言风格。当今广义的诗性写作借助网络空间而漫延繁杂后,还有经典写作与绝对写作的可能性吗?

来到这个分界点上,时代进入新的脱节?汉语诗歌当前的问题是什么?这是如何走向绝对与经典?这是对诗歌大师的期待?走向世界的中国诗歌其创造性想象力的根源是否已经获得明确的形式?汉语的成熟有待于经典诗歌的出现!我们如下的思考只是调音师,批评家不是作曲者,他只是把松了的琴弦调紧与调准而已。

今天,在这里,在江南,在三月三诗会已进入第十三年之际,一群优秀的诗人持续聚集了多年,在江南行走,重现了中国文化古代文人的共通体交往方式,诗歌成为经由自然而彼此馈赠的礼物,汉语一直是礼物,最为诗意的礼物,以此“游于艺”的方式重建一个诗意的江南共和国(一如朱朱所言)!或如同江南诗人潘维的语句:“我的身体喜欢装下一部江南史”!

为何是在江南?有另一种的"江南现代性"?不同于北方清帝国以来的政治文化与革命运动,江南文化与晚明的资本主义萌芽相接,江浙沪最近二十年经济带的持续繁荣,尤其是晚明的水绘园与红豆山庄的残留记忆,融入了当下交往的诗性共通体之中,以文、文人、文脉、文道为中心开始重新流转,诗人们既重走江南文化的足印,采古代之气,彼此之间又相互促发,形成了一种地缘的共通体写作,并试图穿越地方性,抵达绝对,建立“诗意的祖国”,“江南共和国”只是那“诗性的祖国”一个新的例示。


一,重启开端,另一种调性

回到现代汉诗的开始,对于我们则是要重新寻找一个新的开端与起点!那应该是鲁迅的《野草》,而不是胡适等人的白话诗,如同张枣所言,《野草》才是现代中国汉语诗性的真正开端。

一旦我们进入《野草》的开端《秋夜》的第一个句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二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如此分裂与重复的句法,自此打断了汉语,这是孤独者以痛苦的凌迟目光,对世界的切割,现代性孤余与多余的主体开始形成。《秋夜》也指明飞蛾扑火的勇气,翅膀上闪烁花纹被点燃时的最后余象温暖了多余人凝视的目光,激发出缭绕徘徊的“烟篆”姿态!这“即刻幻化”的虚构就是汉诗创造性想象力的根源!一如“死火”的吊诡形象。“即刻幻化”也来自杂芜夏云的闪烁流动,也是具有现代性审美共通特征的形式,如同超现实主义的自动无意识梦幻书写,也形成了鲁迅的杂文或散文文体,“野草”之杂多丛生与多余无尽的形象确立了中国混杂性的"草写现代性"。这也塑造了鲁迅的文体,因文体乃是命运的掌纹,需要自觉的镌刻,使之隽永。一旦进入汉语的呼吸,汉诗的韵律如何可能不再油滑?被打断的汉语走向散文化与杂文之后如何唤气,“呼吸转换”后如何获得新的韵脚?


现代汉语来自于双重的转译或双重的翻译:对西方大师作品的翻译与传统古典韵文的转译。因此:一方面,吸取了西方的反思性、理性与批判精神,形成了“诗性正义”的伦理态度。如同艾略特历史纵深的反思,策兰转向内心空神化的反思。在中国则有从日常生活与自然场景展开的反思性(庞培),从宗教而来的反思(杨键长诗《哭庙》诗句的"念经化"),彻底的反思也是调转目光,不是人的目光,而是亡灵或者动物的目光,借动物之眼来观看世界(比如湖北诗人哨兵),如同但丁的地狱乃是苦难反思的死亡教材(如莫言的《生死疲劳》)。另一方面,古典语文的凝炼与概约,其单字与字象思维体现为个体性命的灵觉,形象的运势与韵脚的对应凝聚了音乐的回响,心性与自然感应得以比配,故从诗经到宋词,一直被此韵化的节奏所调节,古典的诗歌音韵不断加强与调节着这无尽回响的步伐。但进入现代性?哪里还有韵律?“呼吸转化”之后如何还有韵味(如同多多的“而依旧是”中的“而”之转折)?元语言写作如何面对此打断与转折?哪里还有腰韵的摇曳?张枣写作的睹注与苛刻就在于此双重整合的艰难?


这就是“诗到语言为止”的问题之所在。诗,如同海子所言,不是语言修辞(或快感),而是烈火。但对于海子之后的写作,也可能不应该是烈火,那会一次性焚毁,而是如期而至的雨水,代替我们哭泣的大雨,如同昨日之江南的大雨。

语言的诗意在于其命名的修辞力量,但命名是为了召唤,语言的原初发生乃是来自于召唤、允诺、祝愿与祈祷,来自语言的未来,未来的礼物,而不仅仅是修辞。这是为一本书而活,为一本由悼词与白发写就的诗集而活,走向经典与至高之处。召唤才是契约,允诺是三月的夜雨,是无法投递的书信,却又是提前写就的遗嘱!现代汉诗只能成为一种遗言式写作才可能抛开时代的诱惑?成为一种哀悼的写作才可能重返诗意的祖国?一如屈原开始的此伟大谱系!一如杨键的长诗《哭庙》建立的哀悼场景与净化仪式,也如同1989年之后的中国诗人在1990至1995年之际因“蒙哀”的写作而成为了傍晚穿过广场时的幸存者,一个无法接承古典语言任何遗嘱的当代诗人如何写出当代的遗言?给出一个未来?


二,当代汉语诗歌三阶段的转调

诗,本不可分析也不可分类,只是按照命运与现实的印记,中国当代汉语诗歌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已经出现了一些经典的诗歌与诗人。


第一个阶段是从朦胧诗到1989年海子去世,顾城那首“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已经再次打断汉语,进入1980年代,这是一个以“怀乡诗”的抒情性为基调的写作时代,并非否定这个阶段的城市诗以及政治性诗歌,而是中国社会现实处于从农村向城市迁移的过程,主要还是一个农业大国,而从汉语本身意象场的生成上,主要还是怀乡的回眸方向,这也是为何海子的诗歌写作如此重要的缘故,因为海子建构了一个以麦子、少女和河流为主的乡村世界,这是最后一个乡村年代的抒情诗,至此后,不是没有抒情,而是在“最后的”、“唯一的”抒情之后,汉语诗歌抒情的质地被撕碎了,也被再次打断:“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或“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随后被现实的严峻与生活的琐碎所淹没了。海子是祭品,流着世界的血,但他的心性却被西方诸神的石头砸碎了。


第二个阶段则是整个九十年代,诗歌的基本音调不再是抒情性的,而是进入一个带有内心个体戏剧化的叙事诗时代,随着生活加速的都市化,面对高楼大厦与升降电梯的外在景观,大多数诗人企图在内心建立起一个单纯依靠语言来推动的心象虚拟世界,以个体内心的虚拟对话来抵御外在汹涌而坚硬的现实,这个内在心境的戏剧叙事,看到的仅仅是后视镜之中的影像化的现实,这就把汉语推向一个依靠语词修辞练习推动的虚拟状态,因此就显得具有知识分子写作的所谓晦涩不可读性,也带有明显翻译体的速记性。这个阶段随着张枣的早逝而终结。从青春写作到中年写作,瑟瑟秋风中的硕果提前凋落。汉语诗艺进人晚岁写作,提前写就的悼词却是无人阅读。


第三个阶段尚在萌芽之中,随着历史在21世纪进入网络虚拟时代,前面的个体戏剧化被普遍大众的话语狂欢所吸纳,也同时被所谓的下半身和口语诗歌所冲击。第三个阶段的大致倾向已经出现:一方面回到古典诗歌的语感与雅韵,给现代性的世俗化带来另一种陌生化,以雅言与古语凝缩当代场景,所谓"新古典主义"的出现,但如何以古典语感接近现代生活?同时也出现了另一个倾向,这是回到自然性,需要重返汉语的日常性与自然性,让汉语带有古典语感的同时,还能重新生成出新的诗性经验,即出现元素性的自然风景诗,不同于第一个阶段的乡村生活与怀旧抒情,也不同于第二个阶段的都市外在景观,而是重新让语词回到自然的元素性的生长之中,让汉语摆脱对翻译的依赖,回到个体与周围世界的关系,重建与世界的完整关系,不是个体的情感,不是狭窄化的内心,而是让内心翻转到自然之中,在自然之中生长。


第三个阶段乃是要重新发现自然的自然性,自然的神圣性,自然的元素性,并且从现代的风景出发,因为风景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如同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研究),因此,是自然元素性的风景诗,但也并非西方的风景诗,也并非古典的山水诗,而是一种新的结合,是想象一种新的境界,且要面对现代化危机的自然。现代性的自然已经是一个废墟化与雾霾化、工业化的自然,并非古典时代完整自足生生的自然,而一个破碎与破坏了的自然如何可能构成救赎。

一一回到江南?乃是回到潘维所言的“身体里的江南”?回到诗意的祖国?从屈原的离骚到陶渊明的桃花园,再到王维的網川,从水绘园到红楼梦,如何在废墟上建立一个诗性的祖国?


三,诗性的古意与整合

不说诗意,诗意可能比较笼统,而诗性乃是具有诗的内在本性。大致说:1,抒情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现代性肯定主体的欲望与生命力的爆发,诗意是以韵律来克制,尤其是其中的韵律,要求文体与主体的克制。2,烂漫天真,这个天真,乃是自然的诗意,是自然的生长性,不是主体的自我消耗与爆发。诗性乃是人与世界的整体共生感。3,其三是古雅的意境,是一种在人类之前,一种超越人类欲望,但又可以净化人心的意境。比如荒寒与空寒,一种超越人类的冷记忆?4,则是一种带有韵味的记忆,是对记忆的无限信赖,从而忘却生死,是遗忘与记忆的辩证游戏。如同古典汉诗在背诵与吟诵的信赖中流传,人心与自然的感应得以养育。但现代汉诗不再信靠呼吸的节律?而是语言的语感与意象修饰的叠加?

回到波德莱尔1864年《现代生活的画家》所言的现代性:乃是无常短暂与无限永恒的二元性,并提出现代性的审美在于:“历史中的诗意”与“无常中的永恒。”在越来越破碎的无常中如何获得永恒?或反讽的优雅,如陈东东的《北京人》:“或许他们/还想要进化?特征空心,再无需肺腑。”如何从时代的虚无逆转而抵达永恒的空境再回到妙有?这是空之拯救或无之拯救?如同策兰的写作?如同杨键把佛教的空性带入现代汉诗?


在一个混杂又破碎、多余又衰败的现代性处境中,以古意来整合?西方现代性缺乏一种来自自然的古意的时间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时间性?在人类之前的那个自然,那个荒寒与空寒的意境如何在当代的废墟自然状态中重现?并再次获得韵律与韵味!以唐代诗人杜甫的《登高》为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一一这是杜甫公元767年秋在南方夔州时所写,这也是另一种江南现代性的古典先例,因为这是集:个人生命的衰老苍桑、盛唐历史的巨大衰败、自然诗意的无尽涌动,这三重时间性之“即刻幻化”的诗性整合。

如果从当代汉诗写作遇到瓶颈的问题出发:当代汉语诗歌如何走向绝对?回思唐诗如何抵达极致与绝对的范例,我们能从唐诗学习什么?盛唐诗歌:一方面走向盛唐的豪迈,另一方面走向衰落的哀婉。当代汉诗:一方面,遇到瓶颈需要超越抵达绝对,另一方面,又要抵达老年晚岁的心境,让现代汉语成熟。

因此古典、古意如何切入到当代?在当代虚无的处境中,古典如何被转换与代入?重获苍茫与苍桑,苍秀与苍老的时间性?如何进入晚岁与晚景或走向老年写作?如同艺术家的衰年变法?或重新挖掘自然的古老性与永恒性?回进入文化记忆中的残山剩水的余象?只是回眸时的残影?记忆的救赎如何可能?破坏了的自然如何构成救赎的条件?

以诗人陈律《向自然致敬》中重写宋代山水画的组诗中,写道“人间路有尽头”,至仙境呢?“仙境只在荒野中。”就很好地面对了古代自然只能以当代荒野为出发点!

从哪里获得苍桑?张维的诗句“是啊,我已到了/要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了。”时代是上升中的衰败一一中国文化上升,世界危机!或衰败中的上升一一中华帝国的衰败与内心诗意的坚定上升。必须给出判决并塑造诗律,调整韵调的步伐,如同潘维写道:“墨汁,饱经枯淡浓瘦的沧桑。”而“古意无处不在。”或如同杨键的诗句:“我身上所有光辉灿烂的部分全都被埋葬。”以及:“舒缓、轻淡/那些鸟的叫声就像古时候的豆油灯。”此后以亡灵的回眸喂养那万古愁,这是时间的逆行生长,救赎的步伐如何协调此衰败?确立诗性的正义?

古代的意境,那是宋代山水画的宏伟?语词的包浆,佛经的念珠,日常回眸的深情与深渊空间的洞开,无尽爱意的挽留?如同庞培的新诗《阴天十九行》:


在这世上结伴的情景

好像一个向着另一个的深处走去

消失在一个人的身上——你或我

变化成一种天气,一处地域:

县城。江南,惊蛰……


再次回到基本的问题:当代汉诗如何抵达绝对与圣境或诗性的祖国?如何进入晚景,汉语的晚岁风格如何加深语词暗黑的光泽?如何以诗性正义来超越语言的形式?如何以古意来凝炼现代破碎的生活而形成新的韵味与韵致?

如何从个体生命的修养抵达变化的天道来摆脱语言的囚笼?参考唐代诗人如何从日常生活中抵达绝对,面对生离死别与生老病死而渴求永生(自然与历史的维度)!如何推动时代的成熟与极致,又面对不可避免的衰败。未来二十年的汉语诗歌写作如何判决时代的方向,将构成汉语诗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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