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学教授普鸣:当代中国青年的世界责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27 次 更新时间:2020-03-31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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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鸣   赵静一   陶涛  


赵静一:毕业于剑桥大学古典学系,获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为该系首位来自中国大陆的本科生。现任剑桥大学达尔文学院及李约瑟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古希腊与中国哲学思想比较。2013年获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特别优秀奖。曾受邀参与录制BBC大型纪录片《中国故事》。2018年初,与劳埃德(G. E. R. Lloyd)爵士共同编辑的《古代希腊与中国比较研究》(Ancient Greece and China Compared)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成为该领域里程碑式的著作。


普鸣(Michael Puett):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讲席教授,西方汉学界最有影响力的学者之一,其研究跨越人类学、历史、宗教、哲学等多个领域。2012年以来,普鸣主讲的通识课程“古典中国伦理与政治理论”成为哈佛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引起中外媒体的广泛关注。



2018年3月15日,在普鸣教授访问剑桥大学期间,我和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陶涛博士有幸采访了他。采访围绕中国哲学、道德教育以及中国青年肩负的世界责任展开。


初识普鸣教授,是在2013年于剑桥举办的一场题为“比较古代世界:希腊与中国”的国际研讨会上,会议由我和同学共同组织,当时我还是一名古典学系二年级的博士生。彬彬有礼、笑容可掬,是普鸣教授这位儒雅君子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此后我们有过多次合作机会,包括在美国语文学大会(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现更名为 Society for Classical Studies)的同一分会场上做报告,在德国柏林参加“东西方的智慧文学”(Wisdom Literature: East & West)研讨会等。他的一篇大作也收录在由我与劳埃德爵士共同编撰的《古代希腊与中国比较研究》论文集中。


普鸣老师可以说是我认识的最慷慨无私、最充满激情的学者,没有之一。每每聆听他的讲座或与他交流,都会有醍醐灌顶、如沐春风之感,都会让人坚信世界是无比美好的,而这份满满的正能量当然不只是来自于他的言辞,更多的,是来自于他对青年学者满腔热忱的支持和鼓励。在我因申请工作受挫、对学术感到最困惑、最迷茫的时期,他在百忙之中为我写了多封推荐信,并鼓励我继续开展比较研究,促进东西方交流,这些都使我深受鼓舞,信心倍增。作为世界级知名学者,他没有一丁点架子,有时甚至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就是你身边的一个极有天分却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可以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喝茶、谈天论道的朋友。他研究古代中国的“礼”,而他自己也早已内化了这个概念,将“礼”完全融于自身,成为了一位最贴近古代圣人的谦谦君子。


1 古代世界的现代意义


静一:普鸣老师,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一直从事古代中国研究,在您看来,古代世界能否给予当代社会一些启示?


普鸣:当然。如今的知识分类大多是按照 19 世纪欧洲的模式展开的。实际上,这种模式本身就是将西方之外的所有文化、以及所谓的“现代时期”之前的一切都排除在外,因为这些文化都被定义为过早、不成熟或过于传统。由此,欧洲便将自己定义为唯一的现代世界。回到你的问题,由于学科分类、研究范式、思维方式大都基于这种模式,其结果就是人们更倾向于认为——我们无法从古代学到任何东西。但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绝对能从中受益。当今人们面对的许多问题,古代社会也曾面对,并且古人还给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绝妙的、强有力的答案。然而,我们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竟未能充分重视古代社会,白白地错过了这些宝贵的资源。总而言之,我认为,面对古代世界,面对多样文明,我们肯定能从中受到启发。


2 为何不应当“找寻自我”


静一:谈到古代中国哲学与现代世界的关系,记得您在《哈佛中国哲学课》(原著名为 The Path: A New Way to Think about Everything)一书中,表达了您对一些说法或主张的担忧,比如“找寻自我”(find yourself),“找寻真实的自我”(find your true self)。您对此能够略加阐释吗?这种主张究竟有什么问题?


普鸣:在美国,遗憾的是不仅仅在美国,在这里我以美国为例,只是因为我目前教的学生都在美国,我的学生们在年幼之时,就有人告诉他们,注意这里所用的术语:你这一生关键在于要不断寻找自我,找到真实的自我。一旦你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你就要学会热爱并拥抱它,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要热爱自己的优点,也要热爱自己的缺点,因为你就是你。当你做人生中的任何重大决定时,包括职业选择等在内的任何事,都要听命于那个真实的自我。这听起来很美妙,似乎如此这般,我们每个个体便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此生。但当我在认真探究中国哲学之后,我学到的一件事情便是,无论上述想法听起来多么美妙,但实际上它是非常危险的。


中国哲学里有一个常见的观点是:自诞生之日起,我们其实就没有单一的、真正的自我,我们只是杂乱无章的复合体。在不同哲学家那里,他们的表述不尽相同,但其大意基本一致,即实际上,我们的人生是一个不断实践的过程,或者说是不断实践之后的产物。假如你没有自觉地去实践,就只能被动地陷入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变得墨守成规。中国哲学的要义之一在于,我们要打破自我的桎梏,战胜那种囿于固定模式、习惯、风俗的自我。《论语》中有个美妙的句子,意思是说,我们要通过遵守礼仪而克服自我抑或打败自我,即“克己复礼”。相较于我们既定的样子,礼的涵义是,我们要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而通过这样的过程,你将成为孔子所说的“仁者”。这种观点与“找寻自我”截然不同,但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观点。


3 何为真正地“守礼”


静一:可见,礼/俗(ritual)在当代世界仍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就礼/俗而言,如果我们把它视为遵守一定的规则和习俗,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只是按照他人的要求去行事呢?


普鸣:的确,我也曾经和学生讨论过这个问题,这是他们最难理解的观点之一。因为当你接受了上述那种应该“审视内心、寻求自我”的观点之后,你的确会觉得“ritual”,依其定义,是源自古代社会的东西。它之所以被视为不好的东西,是因为它规定了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而不允许我们服从真实的自我,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我想,要回答你的问题,其实涉及到“俗”和“礼”的重要区分。“俗”就是风俗或习惯(conventions or customs)。换言之,“俗”仅仅告诉我们该如何行事,它仅仅是我们出生的那个社会具有的风俗习惯。但是,风俗并不能使我们成长为更好的人,不过是逐渐让我们形成一种生活习惯,我们基本上只是在不断重复它。


相较而言,“礼”的关键在于,如果你没有从守礼中得到成长,你就没有真正地守礼。在《论语》中,孔子曾明确指出:假如一个人深谙礼之道,他就不再需要按照礼的规定行事。他在任何境遇下都举止适宜,或者说,即便没有礼告诉他该如何行事,他也能在任何境遇中都符合礼的要求(注:“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因此,礼要求我们能够准确地感知环境,并在该环境中举止适宜,这才是礼的要义。假如它没有内化,没有成为你感知世界的一种能力,你也不能举止适宜的话,你就没有真正地守礼。


4 自由意志在守礼修身中的作用


陶涛:这是否意味着自由意志(free will)在“守礼”之时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呢?


普鸣:是的,但又不完全是。现代西方哲学往往以“自由意志”为根基,而这种理论十分关注极端的个人。按照个体的自由意志,人们可以打破习俗,并按照个体的自由意志改变世界。但我认为,中国哲学对于这个问题的见解更加深刻,它提供了一种与西方哲学及其分支中的“自由意志”概念相等价的观点,但更具说服力。


可以说,中国哲学经常被西方世界误解。简而言之,他们认为中国哲学仅仅强调人们要听命于礼俗。此论非也!如上所述,中国哲学强调的不是听命于礼,而是人们要从守礼之中成长,进而使周围环境变得更好。我们并非根据个体的自由意志而改变周围环境,而是要不断进行训练,感知环境的复杂性,感知如何更好地应对那一环境,让环境变得更加和谐,让周围的人也能因此而成长。我们再回到孔子的例子。文献中描绘的孔子在老年时由于深谙此道,即刻便能轻松地感知到自己该对这个徒弟说些什么,该告诉那个徒弟怎么做。这种自由意志显然不是指要把自己的个人意志强加于外在世界,而是指通过守礼、通过一生的训练,最终使自己达到能感知世界,并在可能的范围内改变世界的高度。反之,如果一个人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世界,那么他显然就无法感知周围的环境,也无法将其变得更好。


5 如何在无常的世界中掌控命运


陶涛:在培养自己品格的过程中,我们无疑要依赖于现实生活中碰到的具体境遇。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呢?


普鸣:许多哲学家,如孟子,都认为这个世界是变化无常的。我们总是陷入一些具体的境遇,而对于将要面对的环境却根本无法掌控。了解这一点其实对我们很重要,由此我们就可以开始关注真正重要的问题。我认为,这可以分为互相联系的两个方面。


首先,我们要训练自己能够很好地应对周围环境,感知环境的复杂性。比如当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之时,我们要训练自己能够应对这种可怕的事件,虽然遗憾的是这些事情经常发生。为了我们自己与身边的人,训练自己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而且我们要坚持不懈,才能从容应对,因为对环境的即时反应,依赖于我们平时养成的行为习惯或模式。


除了要学习如何从容应对无常的变化,你的应对方式也需对改善周围环境起作用。不过,假如我们对自己陷入何种境遇一无所知,我们又怎能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这就又回到你提出的问题。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彼此独立的事件发生,集合起来就是我们面对的境遇;它们之间经常出现各种冲突,甚至会导致很糟糕的后果。于是,我们就要训练自己感知这样的环境,感知环境的变化,并且思考如何做才能调控这些错综复杂的变化,使我们周遭的境遇变得更好。我们要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创造这样一个环境,让事物朝着和谐共鸣的方向发展。


6 道德教育在当今社会的角色


静一:如您所知,我本人对道德教育、人性,以及何为美好生活都十分感兴趣。您是否认为,若是我们想在当代社会中获得美好生活,道德教育依然扮演着重要角色?在西方,人们似乎不愿再讨论道德教育,因此这个术语听上去有些老派或过时,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普鸣:是的,道德教育非常重要,我完全同意。正因如此,我认为你的研究极其重要。观察世界各地的大多数文化,你会发现,教育本质上就是一种道德行为,特别是在中国。可以说,人们接受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培养道德。在中国,这曾经也是教育的主流观点。如果人们在接受教育时没有同时培养道德,那么教育就是失败的。然而,现代西方的教育观却截然相反,而西方教育恰恰又占据着世界主流教育观的地位。他们认为,教育和道德毫无关系。教育只需要关注将人们培育成 X、Y 或 Z 领域的专家,无论何种领域,道德都与之无关。我认为,这种观点非常危险。所以我同意你的观点,从中国以及其它文明那里学习,重新找回“道德教育”这个概念真的很重要。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创造的文化环境并不重视道德教育,而在实践中,我们所进行的道德教育却深受学生欢迎。


7让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走向世界


陶涛:除了修身之外,政治思想无疑是中国哲学的重要维度之一,尤其是其对共同体、国家或者天下的强调。请问您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的政治思想,这些资源是否仍能让现代世界获益?


普鸣:当然,这一点毋庸置疑。中国传统政治思想非常卓越,我希望世界上的每个公民在谈论政治思想的时候,都能把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作为学习的一部分。而我之所以对中国政治理论非常感兴趣,部分原因在于,它类似于我们刚才讨论的修身所涉及的问题。我们修身,简单讲,是让自己更好地感知周围的复杂环境,以便自己既能很好地应对环境,同时又能将环境变得更好;政治领导者也是如此,只是要达到更高的层面。作为领导者,同样要修身,但要在更广的范围内感知周遭的复杂环境,或感知当前人类行为的特定模式或轨迹,“天下”这一概念便是要类推到全球范围。


此外,我们怎样才能将环境变得更好呢?显然,永远都没有一个清晰的说明书或指南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最好的答案就是要不停地实践。通过追求更高的价值,我们要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能充分发展的世界,这是中国政治哲学关注的问题。举例来说,面对现在非常恶劣的气候变化,我们需要思考哪些行为模式在起作用,我们该如何改变现状。为了改变现状,我们就要关注到方方面面,既包括支持新兴的科学技术,也包括帮助人们重新看待自己的生命,重新看待城市建设与规划,重新看待如今的全球化。这些都是我们要思考的关键问题,但是西方政治思想却不会讨论这些,因为他们提问的方式不一样。而在中国的政治理论中,这样的问题确实会得到关注。


8 90 年代在北京的留学生活


静一:您在 1993 至 1994 年间曾经在中国学习,请问您当时对中国的印象如何,有哪些方面的收获?


普鸣:那是非常棒的一年。当时我在北京大学跟李零老师学习,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认为他都是中国最为优秀的古文字学家之一。我跟他学习了一整年,还有裘锡圭老师,也是非常棒的古文字学家。我当时的目的就是学习如何阅读古文献。李零很慷慨,他放弃了许多私人时间,经常是整个下午都和我们一起读书。所以,就教育而言,那一年简直妙极了。那个年代的中国也给了我很独特的体验。当时北京城正处在巨变中,不过路上汽车还不多,我们可以骑车到任何地方。所以我常常是骑着车,一路向东南,从北京大学一直骑到紫禁城。在北京的时光真是太美妙了,无论是学习还是日常生活,都令人难忘。


9 当代中国青年的世界责任


陶涛:最后一个问题,您能否给中国的青年学者提一些建议,尤其是像我这种始终在中国国内接受教育的年轻人。


普鸣:好的。你们今生面对的是一个充满问题的复杂世界,很遗憾,这或多或少是由我们这代人造成的。当今世界的气候问题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程度,严重危及到地球上的人类以及其它生物。此外,我们还制定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危险的经济和政治政策,严重地加剧了全球性的贫困问题。可以说,我们这代人留给你们的是一个处在危险之中的世界,遗憾的是,美国目前不仅没有很好地发挥领导作用,成功应对各种挑战,而且还是很多问题的源发地。


当今的中国是一个不断成长的世界大国,而且很可能在你们的有生之年成为第一大国。所以,我认为你们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你们在学习的过程中,要不断锻炼自己,要具有更卓越更高尚的人格,正如我们之前讨论的那样。你们要成为好人,要坚持修身,以便更好地应对周遭的环境,并且使之变得更加美好。作为未来的领导者,更要坚持修身,让自己有能力看到这个世界面对的危险,同时有能力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发展。实事求是地说,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我认为中国将会处于这个位置,或许也最适合这个位置,去扮演领导者的角色。这是年轻一代需要做的事情,是你们的责任。


所以,去锻炼自己吧,让自己的思考更深刻,让自己的道德更高尚,像我们所讨论的那样。你们要认真地面对领导地位带来的挑战,创造一个更加高尚、美好的世界,以取代我们这一代人留给你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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