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诚:以人类之爱化解历史恩怨

——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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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立诚 (进入专栏)  

今年9月29日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谨以此文纪念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



下面这首诗,题为《一个日本兵》,创作于1940年2月22日深夜,作者是中国诗人陈辉。这首诗在中日两国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一个日本兵

死在晋察冀的土地上

他的眼角

凝结着紫色的血液

凝结着泪水

凝结着悲伤

他的手

无力地按捺着

被正义的枪弹射穿了的

年轻的胸膛

两个农民背着锄头走过来

把他埋葬在北中国的山岗上

让异邦的黄土

慰吻着他那农民的黄色的脸庞

中国的雪啊

飘落在他的墓上

在这寂寞的夜晚

在他那辽远的故乡

有一个年老的妇人

垂着稀疏的白发

在怀念着她这个

远方战野上的儿郎

诗中洋溢的人道主义情怀,使它独树一帜,有别于众多抗战诗歌。

“他的手,无力地按捺着,被正义的枪弹射穿了的,年轻的胸膛。”在这里,给人强烈印象的,是悲伤,是战争给人类造成的创痛。

“他的眼角,凝结着紫色的血液,凝结着泪水,凝结着悲伤。”这几句诗堪称整首诗的诗眼。在这里,这个日本兵被还原成有血有肉的一个年轻的日本农民。泪水和悲伤,是无可奈何的哀怨,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被驱赶到异国他乡送死的无奈,是临死不能见到自己家人的悲痛。这个日本兵和普通人一样,害怕死亡,留恋生活。是什么力量,驱赶这个日本农民倒在中国晋察冀的土地上?读了这首诗之后,人们很自然地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诗人要回答的正是这个问题。作品鞭挞的对象,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人类暴力的逻辑。

中国学者邹永常评论这首诗说,作者抒发了对发动这场侵略战争的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控诉。这场战争带来的灾难不仅是中国人民的,也是日本人民的。世界大众应该团结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反对这场战争的发动者。

这正是这首诗要表达的思想。但是,作为一个艺术作品,这种思想性并不是通过空泛的议论陈述出来的,而是通过生动的形象展示出来。诗歌要用形象思维,诗是有血有肉的东西。诗歌要用具体、鲜明、感人的形象来表现生活的意涵。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强烈而又深远的感染力。思想和道理,是隐藏在诗歌形象后面的东西,只有通过反复品味才能领会。反过来说,如果诗歌缺乏这种艺术性,只是讲道理发议论,那就不是诗,而是押韵的文件。让我们看看诗中描画的一幅感人至深的情景吧:两个中国农民把日本兵埋在北中国的山岗上,中国的黄土接纳了来自异邦的农民,让死者灵魂入土为安。白色的雪花轻轻飘落在坟墓上,有如祭奠,有如给死者轻轻盖上的棉被。诗中几乎没有愤怒的情感,流露出来的是深深的悲悯,强调的是普遍的人类之爱。在中国农民安葬这个日本兵的时刻,在遥远的日本,一位年老的妇人垂着稀疏的白发,正惦念着远方的儿子。如果老妇人知道了儿子的死讯,将是何等悲伤!假如她得知儿子的遗体被安葬,也许会获得些慰藉吧。

中日两国的评论家一致认为,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十分完美的佳作。

然而,在北京的一次读书活动中,有人向读者推荐这首诗,却遇到了挑战。有的读者看了这首诗之后说,这也算抗战诗歌吗?这首诗不是同情哀悼日本鬼子吗?写出这样的诗的人是汉奸!

这个反馈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但是,也不能都怪这些读者。近几年,中国各地电视台播放的约400部抗日电视剧,没有一部电视剧能像这首诗那样,表现出人性的悲悯和深广的人道主义情怀。在这些电视剧中,日本兵无一例外都是非人的野兽,是魔鬼。这样的作品,只能使人头脑简单,思想僵化,栽种仇恨,杜绝和解之道。

2015年6月25日,上海出版的《社会科学报》发表了深圳大学教授王晓华评论《一个日本兵》的文章《抗战诗歌中的悲悯与爱》。文章说得好:“敌人也是人。在成为入侵者的瞬间,他们确实犯下了原罪,必须接受相应的惩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蜕变为物。作为人类的成员,他们同样是暴力逻辑的牺牲品。他们的痛苦也是人类的感受,他们的毁灭仍是人类的损失。以此反观当下热播的抗日神剧,我们不难发现:它们的真正欠缺不在于无限制的模仿,而是人道主义精神的缺席。在这些作品中,敌人被简化为物或野兽,已经不再具有人的生动性。他们几乎个个丑陋、残缺、滑稽,只能迎接命中注定的毁灭。此类演义虽然可以博得部分观众一笑,但却可能堵塞人类的终极救赎之路。只有播撒和培育跨民族的悲悯和爱,二战这样的悲剧才能不再重演。否则,人类恐怕难以走出恶的循环。陈辉创作了这首诗三年后牺牲,他以自己的生命展示了人性深处的力量,让我们看到了超越仇恨的可能性。对于那些借抗战题材演义暴力逻辑的人来说,他的诗既是镜子,又是路标。如果人类想找到和解之路,那么,关键词一定是爱。爱与仇恨都会增值,但结果恰好相反。真正具有反思精神的战争文艺应该超越仇恨的逻辑,寻找消除灾难的大道。归根结底,我们所抵抗的不是特定的个体,而是隐藏于人性中的恶。斗争或许永远无法避免,但人类之爱必须占据上风。从这个角度看,单纯演义仇恨的抗战文艺可以休矣。”

我们不能不遗憾地说,持续的仇恨教育,扭曲了一些中国人的心灵,致使一些读者面对这首诗不知所措,无法正确解读。



这首诗的作者是汉奸吗?陈辉的事迹会让质疑这首诗的人跌破眼镜。

陈辉,原名吴盛辉,1920年出生于湖南常德县黑山尾村。1937年,著名共产党人帅孟奇在常德发展陈辉入党。1938年,高中未毕业的陈辉来到延安进入抗大五大队学习。在抗大学习期间,他发表了不少诗歌。1939年,陈辉毕业来到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晋察冀通讯社担任战地记者。他撰写了大量战地通讯,并且继续进行诗歌创作。在烽火连天的抗日前线,陈辉再也不满足用笔痛击敌人,他要求到前线去,真枪实弹地战斗。经他再三请求,晋察冀通讯社批准他到斗争非常残酷的平西区涞涿县工作。1940年起,陈辉先后担任平西区涞涿县青救会主任、平西区委书记、涞涿县武工队政委。

1942年,陈辉带领武工队在拒马河畔开辟敌后根据地。1943年冬,上级决定扩大抗日统一战线,召开当地上层人士参加的绅士会。会期临近,涿州城里两个重要人士还没有通知到。陈辉不顾部下劝阻,亲自冒险进入日伪军占据的涿州城去通知。他穿上日本军装,骑上战马,巧妙骗过守城的日伪军士兵,闯进城里,通知两位绅士如期到会。在城里逗留期间,他看到两座古塔,写下诗歌《双塔寺》:“双塔昂首迎我来,浮云漫漫映日开。千年古色凝如铁,一身诗意铸琼台。涿郡盛状留人叹,张侯豪志潜胸怀。今朝仰拜情烂漫,明日红旗荡尘埃。”

1944年夏,陈辉率领武工队来到平汉路东敌人的心脏地区开辟战场,在10天中连续5次被敌人包围。一天深夜,陈辉指挥部队突围之后发现丢了一个小战士,他冒着枪林弹雨两次冲进村庄救出这个小战士。陈辉胳膊受伤,鲜血染红了上衣,他忍痛主持会议研究为什么10天5次被包围。原来是敌人以千元大洋悬赏陈辉的人头,有个特务把武工队的行踪报告了敌人。当天夜里,陈辉带领三个战士,深夜突袭,处死了告密的特务。

1945年2月初,陈辉上吐下泻患了急性病,没能及时随部队转移。他和通讯员王厚祥住在韩村村民王德成家里养病。2月8日早上,王德成的母亲为他做了一碗面条,他刚刚端起碗,一个告密的叛徒领着两个特务就破门而入,用枪口指着陈辉:“你跑不了啦!”沉着的陈辉在放下碗的瞬间,抓起身边手枪,“叭”的一声,打中一个特务的手腕。三个特务慌忙退出屋子。此时,王德成家的院子已经被100多个日伪军包围。一阵枪战之后,陈辉和王厚祥冲出屋门突围,被埋伏在门外的伪军拦腰抱住。陈辉拉响手榴弹,和敌人一起倒在血泊里。此时陈辉才24岁。

陈辉曾说:“一个战士,把子弹打完了,就把血灌进枪膛里。枪断了,用刺刀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用手,用牙齿……敌人不能活捉我,当他们捉住我的时候,也正是我把生命交给土地的时候。”陈辉跟敌人拼尽最后一滴血,把年轻的生命奉献给伟大的抗日战争。

人民没有忘记这位抗日烈士。全国革命胜利之后,涿州民众为陈辉举行了安葬仪式,并为他树立了烈士纪念碑。1989年,涿州学者撰写了《陈辉传记》出版。1992年,涿州市政府将陈辉纪念碑列为市级文物,并将烈士牺牲所在地的南马乡中学改名为陈辉中学。

“诗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诗。”这是陈辉的誓言。在烽火硝烟中,陈辉创作了1万多行诗歌,发表在《晋察冀日报》《子弟兵》《诗建设》《群众文化》《鼓》等抗日根据地的报刊上。他创作的诗歌《为祖国而歌》《十月的歌》《献诗——为伊甸园而歌》《红高粱》被抗日军民广泛传颂。他在《献诗——为伊甸园而歌》中抒发了对未来的向往:

那是谁说

“北方是悲哀的”呢?

不!

我的晋察冀啊

你的简陋的田园

你的质朴的农村

你的燃着战火的土地

它比

天上的伊甸园

还要美丽

……

我的晋察冀啊,也许吧

我的歌声明天不幸停止

我的生命

被敌人撕碎

然而

我的血肉啊

它将化作芬芳的花朵

开在你的路上

诗中流露出作者对晋察冀真挚深厚的感情。陈辉一边流血战斗,一边在炮火硝烟中孕育和创造着一个新的晋察冀,一个新的中国。陈辉在诗中常用花朵的意象象征美好的未来。在他的《为祖国而歌》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表达:“祖国啊,在埋着我的骨骼的黄土堆上,也将有爱情的花儿生长!”在这些诗歌中,陈辉歌颂为祖国献身的精神,他希望自己牺牲之后化为花朵,使生命在这块土地上延续。

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陈辉的诗集《十月的歌》。诗人田间在这本书的“引言”中说:“陈辉是十月革命的孩子”,“他的手上拿的是枪、手榴弹和诗歌。他年轻的一生,完全投入了战斗,为人民、为祖国、为世界,写下了一首崇高的赞美词。”

1995年,《诗刊》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发行特辑,从陈辉的诗歌里选登了《一个日本兵》。

2005年4月2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在北京召开了“纪念抗日烈士、中国现代杰出诗人陈辉壮烈牺牲60周年学术研讨会”。2006年、2007年,中央电视台在“新年新诗会”节目中,朗诵了陈辉的诗歌《为祖国而歌》和《姑娘》。



陈辉的诗歌也吸引了日本学术界和读者。

1962年,日本学者秋吉久纪夫翻译了陈辉的《卖糕》《一个日本兵》《姑娘》等作品。秋吉久纪夫后来还到河北涿州市的陈辉墓地、平西烈士纪念馆祭拜过陈辉。他在日本发表文章说,陈辉的诗歌充满着超越敌我的温暖,只有具有普遍性的爱才会有伊甸园。

1962年,日本学者今村与志雄把《为祖国而歌》《妈妈和孩子》《回家吧》《吹箫的》等作品翻译成日文。

1985年,日本九州大学教授上尾龙介曾亲赴涿州追寻陈辉的足迹,采访了一些认识陈辉的人。之后,上尾龙介在日本发表文章,对陈辉的生涯和创作做了详细的介绍和分析。

2002年,日本诗人石川逸子读了陈辉的诗,感动地说:这首诗的主调并不是出于对日本兵的憎恨,而是对被大日本帝国逼着去当侵略军士兵而死去的日本青年表达了一种静静的哀悼之意,他的想象力和崇高的品质值得赞赏。

2010年,日本《朝日新闻》采访了秋吉久纪夫和上尾龙介,发表文章《有一个中国诗人遥想日本兵的母亲》。日本和光大学教授加藤三由纪在课堂上让学生看了这篇报道,很多学生为之感动,并且反省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

2013年,在“创伤记忆与文化表征”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加藤三由纪提交了论文《战场上的创作——陈辉诗歌在日本唤起的创伤记忆》。加藤三由纪说,《一个日本兵》扣动了日本人的心弦,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加藤三由纪这篇论文后来发表在中国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6期。

加藤三由纪在论文中还介绍了一些日本兵在二战中写的厌战诗歌。其中有渡部良三的《歌集:小小的抵抗——拒绝杀戮的日本兵》。渡部良三生于1922年,1943年入伍,1944年由于在中国河北深县拒绝杀戮中国俘虏而受到残酷的私刑折磨,幸而活了下来,于1946年回到日本。他的诗批判了这场不义的战争,歌颂了英勇就义的八路军士兵。

加藤三由纪还摘要引用了岩井五郎(1938年入伍,1947年死于上海)写的诗歌《给重庆无名兵士》:

目不转睛

我凝视着你的双眼

你湿漉漉地站着

我也湿漉漉地站着

你和我之间的距离

是耳鸣的真空

枪声一响

你年轻的鲜血汹涌般喷出

在城墙上流淌直下

我仍要踏着你的血迹

迈向新的路程

我将你的血色

一定记住

会有一天

总会有一天

你的鲜血将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

美好的中国肯定会凸现而出

巨大的中国肯定会涌动而出

我要把你的血色记忆一直保留到那一天

中华民国31年6月7日,我打死你了

加藤三由纪说,岩井在诗里没有用“支那”而用了“中国”一词,没有用“昭和”的纪年而用了“中华民国”纪年,表明了他对中国的尊重。

岩井相信一个美好的巨大的中国将会出现在东亚,这说明他内心深处对日本侵华战争的不义性以及自己的罪行有所反思。在这首诗中,战场杀戮的残酷,岩井对中国的感知,以及他对未来的预测,构成一幅极其复杂的人性图景。

二战过去70多年了。从当年这些诗歌中,我们不难看出,人性的复杂和升华,超越了战争机器。我们相信,人类精神深处升起的悲悯、同情和博大的爱,最终将会照耀在中日两个民族的额头。



最近,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多次强调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人类之爱的基础。法国著名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在《论宽容》一书中说,地球在宇宙中只是细微的一点,人只是五尺之躯,生命短暂,有如蚂蚁一般。从伏尔泰所说的背景观察人类,难道不该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吗?正如伏尔泰在《论宽容》中所说:“要想幸福安乐,当然要宽容厚道。”

曾几何时,人类因为宗教信仰、意识形态、边界划分、王位继承、抢夺资源大动干戈,血流成河,导致无数愚昧而惨烈的悲剧。如今,随着生产力发展,吃饱肚子已经不再是遥远的梦想;由于理性进步,战争手段也是政治家尽力回避的政策选项。全球治理正在成为国际间热议的话题。然而,没有人类互敬互爱,怎能实现全球治理?

什么是人类之爱?

孔子的学生子贡希望孔子告诉自己一个字,作为处世哲学,可以终身遵守。孔子说,这个字就是“恕”。“恕”就是宽恕。孔子还说,自己不想要的任何事情,不要加在别人身上。(《论语•卫灵公》)孟子说,同情心,是每个人都有的。(《孟子•告子上》)

在伏尔泰生活的时代,法国天主教徒迫害新教徒,砍手割舌再加火刑,残忍程度令人发指。当时新教徒人数占法国人口5%。有些天主教徒扬言,要把这5%的新教徒全部杀光。作为法国最著名的思想家,伏尔泰挺身而出,不但在家中收留新教徒躲避迫害,而且还发表《论宽容》这一名著,提倡宗教宽容。其实,包括天主教徒在内的全体基督徒在历史上曾经遭受罗马人迫害。伏尔泰说:“罗马人曾经由于宗教信仰杀害了许多基督教徒,罗马人应该受到谴责。难道我们也要犯下同样的不义之过吗?我们指责罗马人进行迫害,难道我们自己也要成为迫害者吗?”“如果没有宽容,狂热就会蹂躏大地,使世界陷入痛苦之中。”伏尔泰动员了法国和欧洲的进步舆论,终于使法国人接受了宗教宽容的原则,不久之后法国的《人权宣言》废除了迫害新教徒的法律。

20世纪90年代,南非种族隔离政府转型震动世界。曾经有那么多反对种族隔离的南非黑人遭受白人统治者的酷刑和杀害,到了实现民主这一天,会不会发生血腥的报复?幸好,南非有主张结束种族隔离制度、支持民主转型的白人总统德克勒克(Frederik Willem de Klerk,1936~),有德高望重的黑人领袖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1918~2013),还有提倡宽恕的黑人大主教图图(Desmond Tutu,1931~)。这三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以他们巨大的影响力,引导南非黑人和白人走上了和解道路。

第一任黑人总统曼德拉在他的自传《漫漫自由路》中回忆说,当他走出监狱的时候就怀着一个信念:南非绝不能撕裂,重演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战争。你若真心热爱自由,就必须在拯救受害者的同时,也拯救加害者。因为在一种罪恶的制度下,加害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囚徒。

图图在他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一书的序言中说:南非的受迫害者“宽恕罪恶、放弃复仇的意愿令人钦佩。他们把自己从受害者状态下解放出来,不再心怀怨言、死抱创伤不放,从而开辟出崭新的人际关系。他们给予罪行制造者以机会,从内心的愧疚、愤怒和耻辱中解脱出来。这样便形成了双赢局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做法,就像中东所发生的那样,是如此具有破坏性。这样做,和平与安全不可能真正到来。复仇和暴力只能生发出更多的复仇与暴力”。

图图大主教在这篇序言中还说,他曾经于20世纪80年代末访问中国,了解了“日本人曾经在南京犯下的残暴罪行”以及中国“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骇人暴行。他在序言中对中国读者说:“中国如果能够妥善处理往昔的痛苦,就会成为一个更加伟大的国家。没有宽恕,真的就没有未来。”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G. W. F. Hegel,1770~1831)在他充满激情、才华洋溢的《精神现象学》一书第六章论述人类精神,指出宽恕与和解是推动人类道德发展的主要因素。英国哲学家休谟(D. Hume,1711~1776)在他的巨著《人性论》第二卷第二章“论爱和恨”中提出,同情原则是人类免除痛苦的主要途径。

陈辉的诗歌以及这些中外先贤的论述,揭示了人类之爱的基本元素。这就是宽容、悲悯、同情、博爱、和解。



战争虽然远去,但是那场枪林弹雨的遗迹,至今还不时羁绊着中日两国和解的脚步。

毋庸讳言,正在崛起的中国,在推进社会现代治理的实践中,往往以美国经验作为参照。无论是建设航母战斗群,举办CBA全国篮球联赛,还是召开物价听证会,制造载人登月火箭,都能看见美国的影响。那么,美国怎样处理美日关系,也应该借鉴。美国和日本在二战中的惨烈战争,中国人都了解,二战之后美国怎样处理战争遗留的历史问题呢?下面这个令人称奇的小故事给不少人以启发。这个故事蕴含的哲理,与陈辉的《一个日本兵》是一脉相通的。这就是,超越人类暴力,以人道主义的宽容和博大的人类之爱,化解历史恩怨。

1945年5月14日,菲律宾吕宋岛。18岁的美军士兵罗伯特•S•约翰斯通(Robert S. Johnstone)进攻日军阵地时不幸身亡。这个小伙子在1944年9月参军之前已在拉法耶特学院修完工学学位6个月的课程,他成了菲律宾战役中1.6万名美国陆军阵亡将士之一。

约翰斯通的家庭得知噩耗之后陷入深深悲痛之中。一次家庭会议上,他的父亲建议用儿子的1万美元人寿保险金在拉法耶特学院设立一项奖学金。父亲希望用这笔钱资助日本学生,彰显人道主义,帮助日本青年摆脱军国主义思想控制。1945年9月,拉法耶特学院校长哈奇森赞同这个建议。11月,学校董事会批准成立这项国际奖学金。

美国媒体在1946年1月报道了这个新闻。约翰斯通的父亲对《费城公报》说:“我之所以设立这项奖学金,是因为我认为,即使用仇恨和苛刻的条件解决了战争,我们也得不到持久的和平。我和我的妻子希望通过帮助其他民族为保持和平尽我们的微薄之力。只有用善意感化,我们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我的儿子的确是被日本人杀害的,而我在奖学金的条款中提到资助对象是日本人,是因为我想,如果让这些日本人领悟到我的用意,可能会对持久的和平有所帮助。”

1947年1月,学院宣布,首位来自日本的奖学金获得者是22岁的西山幸正。但西山的履历中有一段特殊经历。二战末期,他作为日本海军飞行员加入了神风特攻队。让神风特攻队员进入美国大学,在美国社会招来了一些反对声音,但也有很多人赞成这一决定。

西山在日本参加海军时是东京外国语大学三年级学生,英语基础很好。他在写给拉法耶特学院的奖学金申请书中,并不避讳当初的经历。他说自己参军时是愚昧的狂热的,相信日本政府的战争宣传。但是战争的终结教育了他,摧毁了他原来的信念。从军队复员之后,他在美军俱乐部的一个建筑施工队中担任负责人。

1948年秋,西山赴美读书。二战结束后,拉法耶特学院接受了大量从战场上复原的年轻美国军人入学,新生中85%是美国复员军人,这使西山感到紧张。但是,曾经与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的美国复员军人们接纳了他,并且友好地对待他,不在意他过去曾试图疯狂地杀死众多美国士兵。1949年11月,西山在《美国杂志》发表文章《美国对我的意义》。文章说,刚入校时,他非常拘谨,但是这种担心被美国人的友好化解了。西山说,约翰斯通一家曾邀请他上门住了一周。他发现周围的邻居和主人家一样热情,纷纷邀请这位日本人来自己家中晚餐。西山在文章结尾说:“我希望我能当一名历史老师,为增进美国和我的祖国之间的互相了解,尽我的微薄之力。”

这位前神风特攻队员成了美国媒体采访的对象,西山跑遍了费城、新泽西、纽约、路易斯安那州演讲。他一年级的室友理维斯•本德回忆,西山曾接到很多电话,有的电话出言不逊,但西山耐心地化解了对方的敌意。

西山在美国参加了各种政治活动,甚至参加了抗议黑人同学遭受歧视的政治示威。他和同学们的批评话题从美国国内各种弊端到驻日美军最高统帅。“当年日本禁止公开讨论此类话题,我习惯了无条件服从上级命令。”西山说,“美国人的辩论既新奇又让人耳目一新”。西山说,他爱上了美国。

西山毕业之后回到日本,成为美国公司驻日代表。1962年到1985年,他为宾夕法尼亚州一家电器公司建立了日本分公司,并领导这家分公司。之后,他担任另一家美国公司的太平洋地区市场部副总裁。1991年退休之前,他在日本创立了自己的公司。2002年,他回到母校出席第50届班级聚会。西山一直工作到80岁,这以后他仍然以拉法耶特学院校友为荣,在东京为美国母校的招生做面试工作。



45年前的历史时刻——1972年9月,日本田中角荣首相顶着巨大压力,为恢复两国邦交访华。经过周恩来总理耐心做工作,日方在29日签署的邦交正常化联合声明中承认:“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这一提法成为日后日本历届政府反省历史的基本立场。1998年,日本政府承认进行了侵略。这一年11月,两国发表关于建立致力于和平与发展的友好合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宣言。宣言说:“日方表示……痛感由于过去对中国的侵略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和损害的责任,对此表示深刻反省。”

据统计,从1972年到2012年40年间,日本政府就侵略战争问题向中国道歉25次。

温家宝总理代表中国政府正面评价了日本历届政府对历史问题的认识。2007年4月12日,他在日本国会演讲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日本政府和日本领导人多次在历史问题上表明态度,公开承认侵略并对受害国表示深刻反省和道歉。对此,中国政府和人民给予积极评价。”

我在阐述中日关系新思维的文章中指出,两国历史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历史问题不应该成为发展两国关系的绊脚石。正如邓小平所说,不再纠缠历史的恩怨。中日两国在创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中,理应以人类之爱化解历史恩怨。

然而,众所周知,近些年,两国关系维持低限度交往,呈现出扑朔迷离的冷漠状态,不时受到各种事件干扰。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两国关系缺乏实质性改善的原因是,中日两国围绕亚洲主导权展开的战略竞争。2005年之后中国经济实力超越日本。日本对于丧失亚洲“领头雁”地位心有不甘,中国崛起过程中民族主义燃烧也给周边国家特别是日本造成很大压力。在中国互联网上,“中日必有一战”的声音时起时伏,这是亚洲的修昔底德陷阱。由于两国制度差异,这个问题更加复杂化了。对此,两国政府还是保持了必要的克制态度。就日本来看,和平主义已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从中国来说,胡耀邦曾经反复强调的中日两国“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也为中国历届领导人认同。就此而言,亚洲主导权转移不一定意味着战争,主导权将逐渐和平转移,这是主流趋势。

就在今年8月上旬,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宋涛率团访问日本,并作了“不忘邦交正常化初心,推动中日关系向前发展”的发言。这表明,坚持和平道路,中日战略互惠,仍是两国高层共识。

最近国际局势和中日两国国内形势的变化,促进两国战略性靠近。

先看国际局势。美国退出TPP,退出巴黎气候协定,特朗普总统指责包括日本在内的一些国家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提出美国利益优先,冲击了日本,迫使日本在外交上实行多样化选择。同时,特朗普政策的不确定性也给中国带来很大压力,中美关系处于脆弱的重构中。最近,美国和朝鲜开战的可能性急剧上升,中日两国需要就此进行沟通。这是中日战略性靠近的大环境。

就日本国内情况来看,大阪森友学园低价购入国有土地事件、安倍晋三好友在加计学园开办兽医学部事件、自民党在东京都议会选举失利、防卫相稻田朋美被迫辞职等一系列事件对安倍造成冲击,安倍支持率下跌。在这种情况下,安倍政府希望以外交成果挽回国内的支持。

从中国目前情况来说,经济发展遇到很多问题,民间投资下降,企业经营困难,科技创新和高端制造不足,金融风险加剧,经济下行压力加大。中国经济需要日本的投资和技术,一带一路倡议也需要日本支持。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今年5月17日,习近平在北京会见参加一带一路国际论坛的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时说,和平、友好、合作是双方唯一正确的选择。

6月5日,安倍在东京“亚洲未来”国际会议欢迎晚宴上讲话说,日本准备与一带一路合作。安倍的表态受到中国政府欢迎。

7月9日,在德国汉堡举行的二十国集团领导人第十二次峰会上,习近平会见安倍。习近平说,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45年来,两国关系经历了复杂严峻的考验,得到长足发展。双方应该立足大局和长远,把握和平、友好、合作的大方向,做出扎扎实实的努力。安倍说,在恢复邦交45周年之际,日方愿同中方一道,努力推动关系改善的势头,探讨一带一路的合作,加强各方面交流,增进两国国民感情。

目前,两国军方管控东海军事活动风险的谈判正在取得进展。

8月13日,日本NHK电视台播放了《731部队真相》,揭露日军在二战中残害中国人的暴行,表达了反省历史的真诚态度,受到中国政府的称赞。

也许,中日两国彻底改善关系需要很长时间,但是我们不能因此放弃当下的努力。应当抓住每一个有利时机开展工作,积少成多,积土成山,最终达到我们的目标。

我坚信,以化解历史恩怨、促进中日和解为宗旨的中日关系新思维,一定能够成为新时代中日关系的思想主轴,发挥历史作用。15年来,新思维得到日本各界高度评价。在中国,新思维也得到社会精英阶层特别是年轻人越来越多的理解和支持,这是一个大趋势。我愿为两国和解继续作出艰苦努力,也相信和解的进程会随着中日两国各方面交流的扩大,不断取得新的成果。

(相关简介:马立诚,曾任《中国青年报》评论部副主任、《人民日报》评论员、凤凰卫视评论员。本文刊于《新视角》杂志总第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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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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