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隆:张贤亮和他的孤独 ——送作家张贤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58 次 更新时间:2014-10-08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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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隆  

作家张贤亮去世,年78岁。

不好调用现成的情绪模板去整理这个年龄(化陈行之语)。“痛惜”吗?相比徐志摩之死在34岁,海子之死在25岁,甚至路遥、穆旦之死在40多岁、50多岁的中年,78岁不必“痛惜”——怎么算也比前几位“够本儿”。“哀悼”吗?78岁又不至高寿到受哀悼——一群人围着念“伟大几何”的程度,及于张贤亮的成就,更不如马尔克斯等等充满受哀悼的“资格”。怎么办?不办!就谈谈这个作家以及他的孤独。

要说这78岁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对张贤亮这种身世的人物,算奇迹般的善终了。自他21岁被扣上“右派”的帽子,辗转宁夏的国营农场、劳改营、监狱,达22年。这些时间足可以将“生活”和“苦难”在一个人的人生中掉个个儿:凡人以生活消化苦难,因苦难毕竟相比生活是次要;张贤亮却以苦难去消化生活,生活种种成了苦难的点缀。不必说出人头地、笔走春秋这种事,人陷此境,活下来都是艰难的。张贤亮可以死在他43岁前的任何一年,但他死在《灵与肉》、《绿化树》、《初吻》、《黑炮事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之后,“作家”这件事就要结结实实地挣开历史的胶体——独自、清澈地发生。

作家究竟是什么?有很多职业只好将其归于职业,比如摩托车修理工,也许哪天人类鼓捣出更先进的机器人或压根儿不用修理的摩托车,这项职业就被取消。作家则完全不同。它不会被取消、取代,即便人类造出可以写小说写诗的机器,也一定有人对人类本身的书写、言说情醉意深。作家根本上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它不参与任何社会分工,不是谁的螺丝钉或纽扣,它来自“人”这个物种天然的发声欲望以及对言说这个世界的不懈追求,甚至它可以算是一种最古老的思考世界的结构。把人直接丢进《基督山伯爵》里邓蒂斯住的那种断绝希望的黑狱,便立即不存在修理摩托车之类的事,还有什么呢?发声,言说。攀住满墙囚徒留下的代表语言的刻痕,我们也会留下些发声和言说的痕迹,即便那毫无被他人阅读的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天然的作者,尤其给丢入生命的绝地,扔掉可以扔掉的一切,除了发声和言说没别的什么可干。

从这一意义上看,张贤亮之为作家,是坐监狱坐出来的。他超过四分之一的人生被生命的绝地悍然裹去,除去生死两件事,可依偎的便只剩下表达。他的表达也因此牢牢地和生死站在一起,可以说,一生一死一表达,是“张贤亮”这座监牢里的狱友,它们长久摩挲在一起,互相丝丝缕缕地凝视——把自家的近视眼也渗透进对另外两者的关切里。夏志清评价张贤亮的《初吻》,就套用华兹华斯的名句,说它“忆童年而悟死亡”;张贤亮1989年出版《习惯死亡》,“在他死的那一刹那,我们终究合而为一,那一刹那无比愉快”。——乃至“死”与“表达”相遇直接发生美感的爆炸,而非转接于表达以慢慢升起火堆——照亮美感的星空。

如《初吻》里的一段:“所以,现在,不论是在报纸上、在书本上、在大会上、在小会上,一提起‘台湾’,我就会想到那里有一座像‘傅厚岗’一样的小小的山冈,山冈上有一座小小的白色的坟墓。那第一次吻过我的异性的嘴唇、第一次贴过我的异性的面颊、第一次抚弄过我的纤小的异性的手掌,早已化成了泥土,但那咬过我的门齿,大约还完好无损地埋藏在那遥远的地方吧。”

难以相信只靠写作技艺和天赋的敏锐能从轰然而来的死亡中推出“咬过我的门齿”这一缠绵悱恻、静谧病态的表达组合。“初吻”通过自“门齿”而起的物理联想,再一次被死亡以生命着的活的感受提出。读者所闻到不是棺材底抠出的团团烂泥,而分明鲜花般的味道——不对,假花而被淋上新鲜露水后拟制出的存在的味道。张贤亮这一笔非常像李贺。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就有“存在”与“假存在”相对而自然烧出的美。所不同,张贤亮把死亡投入现代汉语的窑火——窑变而出“门齿”之悚然、凄清;李贺用古典汉语的冷光包围死亡,将它团团护送在表达里——不许放肆到真死的地步。

作家张贤亮,就是这样。他在生、死、表达所搭成的等边三角形里不断体会自己、言说自己、写作自己。他的作品所蕴含的想象力、爆发力是对他22年囚徒生活激烈而丰富的反弹,他的体会、言说、写作无不从自己生命的处境出发,从一点一点收归到内心的真实出发,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出发,从无数次绝望与希望的互相埋葬出发。我只好在我有限的知识里把他归为体验派作家,他的体验之深足能穿过作品枷住我的脖梗——把完全没有这番生死体悟的平常之我拖入生、死、表达的三角地,而不断以铅字滴成的洁白的血去刻自己憨憨长长的影子。

所以张贤亮之孤独,用他自己的话:

“我为什么要写作呢?我就是要向亲人倾诉我过去没有机会倾诉的感受、想法和心里话。但我后来又发现,我用笔倾诉出来的声音并不完全被大家所理解。这样,我的孤独感并没有因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的变化而消除。——于是,我只有不断地倾诉下去。”

——仍关乎表达,只不过这次不是与表达一同爆炸,是循着它的余音沉默下去。不仅张贤亮,伟大作家的孤独感是沉默在表达之后的,沉默在他们所创造出的无限美感之很后很后。你无法像整理美感一样整理一些表达的组合,标上“这些代表孤独”,但任何一寸美的用心背后是作家永远无法倾诉、无法宣泄的孤独在支撑。

只要像作家一样使用语言,必然孤独。作家一事除去是人类发声本能的体现,更是人类不断琢磨发声方法、发声美学、发声的意义与目的的体现。前者是人类就发声一事的平民愿望,后者是人类对这件事的贵族追求。作家使用语言不像普通人主要集中在平民愿望一端,也不像专家学者可以单纯去弄他们的贵族追求。作家语言,或说文学语言,本身是一种二律背反,一种二元对立,它不断向下去靠近本能和生命,又不断向上去过滤本能和生命。作家面对语言时的处境,庶几在于叔本华所谓求生意志与尼采所谓求胜意志的混合。——作家之孤独,孤独在不可解,也断不能解,解开则无文学这回事。

能无限去消解孤独其实强化孤独的便只有张贤亮所谓“不断地倾诉下去”,唯以表达,才能把玄虚的孤独感树立为可以触碰、琢磨的美学形象,似给荒地上拍球不已的孩子领到了灯光篮球场。但反过来,那些美学形象毕竟不是堆砌出万里长城的砖石,它们替世界的朦胧一面清醒不少,又将世界看似清透的更大面积处理为朦胧。——如此,作家只要“不断地倾诉下去”,便不断将世界拆了装、装了拆;万千作家化为万千独立的建筑师,弄着同样一堆建筑材料终生、来生地建筑无数王国。这些王国互相叠加,为世界真正拓展出无数人的维度。

2011年夏天,我在银川走了走张贤亮先生发起并经营的西部影城。难想象张先生竟有如此经营之才,圈出西部中国再寻常不过的一处角落,延展为《牧马人》、《红高粱》浑然天成的粗粝背景。遥远的宁夏那拍电影的一片园子今天仍把大口迎向风沙——品尝那里面的胭脂,而树立起它的人——作家张贤亮,终于到自由中去了。

写于诺丁汉Raleigh Park

2014年9月28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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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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