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从《诗》三百到《夹竹桃》:艳情诗之中国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84 次 更新时间:2022-12-19 15: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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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进入专栏)  

   25年前,我和一个同学去造访戈革先生,我们初次见面,相谈甚欢。据这位同学后来告诉我,戈革先生事后对他说:“这个江晓原有些意思——他居然说自己喜欢香艳诗词。”前辈高人判断人物,常有见微知著之法,喜欢香艳诗词的,本来大有人在,只是人们通常不好意思赤裸裸说出来,而本人却不辞坦然自陈。

  

   香艳诗词,或称为情色诗歌、色情诗,《中国性学百科全书》中使用的中、英文条目名称是:艳情诗(erotic poems),各种名称在各种读者心目中唤起的对色情的想象或预期,程度各不同,本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界限。古今中外,艳情诗都是源远流长,套用一句古人陈言,那真可以说是“其来尚矣”——就是大有来头的。

  

  

   《诗》三百,思无邪

  

  

   在中国传统话语中,证明艳情诗“其来尚矣”的最佳途径,当然是援引《诗经》——儒家经典,“六经”之一,其中《周南·关雎》这样人所共知的篇什就不用说了,《郑风》《卫风》《陈风》中还有更多香艳的篇章。

  

   道学家朱熹在他评注《诗经》的著作《诗集传》中,对《诗经》的大量篇章痛加贬斥,《国风》中被他直接指斥为“淫奔之辞”者至少有二十二篇,开列如下:

  

   《邶风》:《静女》

  

   《鄘风》:《桑中》

  

   《卫风》:《氓》

  

   《王风》:《大车》《丘中有麻》

  

   《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杨》《防有鹊巢》《月出》《泽陂》

  

   《郑风》:《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狡童》《褰裳》《东门之》《风雨》《子衿》《扬之水》《野有蔓草》《溱洧》

  

   《卫风·氓》和《郑风·遵大路》本为弃妇之辞,朱熹也不肯放过,硬指为“淫妇为人所弃”。对于《郑风》则尤为痛恨,他在《诗集传》卷四中有一大段议论,堪为宋儒道学之论的典型标本:

  

   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已不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故夫子论为邦,独以郑声为戒而不及卫,盖举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

  

   这番道学言论之荒谬,只要指出一点就不难想见其余——朱熹自己在《诗集传》序中表示是相信“孔子删《诗》”之说的,那么《郑风》中如此可恶的大量的“淫奔之辞”,“道大德全”的圣人孔子为何不将它们删去,还要传之后世贻害后人?何况孔子还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岂不是圣人也为淫张目?所以道学家们虽自命孔孟之徒,自许所言皆孔孟之道,其实离孔孟的原初学说甚远。

  

   其实《诗经》中,还有比上面朱熹所指斥的二十二篇更香艳的,比如《召南·野有死麕》,歌咏“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最后一章:“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女孩子那种既娇嗔又情愿,半推半就的情态,仔细体味起来,也真够香艳的了。然而朱熹对这一章居然解读成“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真是迂腐得可以。

  

   朱熹因为是道学家,才对《诗经》中的艳情诗如此深恶痛绝,换到喜欢风流浪漫的文人那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古代中国土大夫和官员们对色情文艺的欣赏和支持,今天来看颇有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者。明、清士大夫中热衷于搜集、编辑和欣赏色情文艺的,大有人在。欣赏色情文艺给他们带来快感。在一些序跋中,可以看到对这些快感的表达:

  

   其间四时风景,闺怨情痴,读之历历如在目前,不觉腹中多时积块豁然冰释矣。……虽未足动雅人之兴,亦足以畅叙幽情。(《白雪遗音》高文德序)

  

   批阅之余,不禁胸襟畅美,而积愤夙愁,豁然顿减。……而其中之词意缠绵,令人心游目想,移晷忘倦,其亦可以步碧城十二阑干之后尘乎!(同书又序)

  

   这还只是对民间情歌而发,读后感中强调一个“畅”字。对于更多的色情或准色情作品,更有力的欣赏和辩护是强调“古已有之”:

  

   仲尼删《诗》,善恶并采,淫雅杂陈,所以示劝惩,备观省。(屠隆《鸿苞·诗选》)

  

   况乎钗飞钏舞,尽可销愁;雨魄云魂,原非著相。通青裙而下拜,缠红锦以何嫌?……不知史氏非无别子,唐人亦有稗官。约指一双,竟上繁钦之集;存诗三百,不删郑国之风。……但得指陈义理,悟入空空;何妨游戏文章,言之娓娓哉?(邹弢《青楼梦》序)

  

   “孔子不删《郑》《卫》”是欣赏者和辩护者经常祭出的法宝,尽管这其间有那么一点点偷换概念——《郑风》《卫风》中的诗歌无论怎样大胆讴歌情爱,毕竟没有像明清色情文艺中那样直接描写性行为。如果《挂枝儿》《夹竹桃》中那些色情歌谣让孔子见了,他是否会删去,恐怕还在未定之天。

  

   但大体而言,为艳情诗辩护,指出《诗经》中有《郑》《卫》,与指出《圣经》中有《雅歌》,具有类似的效果。

  

  

   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

  

  

   既有《诗经》这样正大的源头在前,艳情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然就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了。

  

   汉代艳情诗中就有一首来头很大,即张衡的《同声歌》,被南朝徐陵编的《玉台新咏》收在第一卷中。诗中有“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稀见,天老教轩皇。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等句,以女性第一人称的口吻描述了一个女子洞房花烛夜的经历和感受。诗中所说挂在洞房墙上的图,明代王士祯等人断定那就是“秘戏图也”,和张衡的另一篇作品《七辩》中“假明兰灯,指图观列,蝉绵宜愧,夭绍纡折,此女色之丽也”,说的是同一回事。

  

   上面引述邹弢《青楼梦》序中提到的“约指一双,竟上繁钦之集”,指的是繁钦的《定情诗》,也收在《玉台新咏》第一卷中,诗中有“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等句。其实这首诗除了标题,内容也就是《周南·关雎》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程度,远远谈不上香艳,还比不上后来陶渊明的《闲情赋》呢——“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繁钦只是想象将饰品礼物一一放在女郎身上,陶渊明却在想象中让他自己对女郎身体的各个部位从头到脚逐一亲昵。

  

   诗集《玉台新咏》,可以说是《诗经》以后直到唐代之前,这段时期内中国上流社会所创作的艳情诗的结集。南朝君臣在江左过着纵情声色的生活,他们大量创作属于文人的艳情诗。比如梁简文帝萧纲《咏内人昼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又如刘缓《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

  

   当时很多文人以《三妇艳诗》为题赋诗,陈后主(叔宝)在这方面也不甘人后:

  

   大妇年十五,中妇当春户。

  

   小妇正横陈,含娇情未吐。

  

   这些诗篇,往往大胆而细腻地描绘美女的肉体,以及她们的美貌所唤起的文士们的性爱和感受,也不回避轻浮的调侃——上面前两首的结尾处都是如此。

  

   南朝的艳情诗,在进入唐代时是完全“平滑过渡”的,只是看上去不像南朝君臣们那样集中写作——其实这种集中写作的印象,很大程度上也可能只是《玉台新咏》这样的诗集给我们造成的印象。

  

   谈到唐代的艳情诗,不能不谈到张文成的《游仙窟》。

  

   《游仙窟》用第一人称单数自叙旅途中在一处“神仙窟”中的艳遇。五嫂、十娘都是美丽而善解风情的女子,她们热情招待“下官”,三人相互用诗歌酬答调情,那些诗歌都是提示、咏叹恋情和性爱的。因为性交、做爱之类的事毕竟不像别的事物那样宜于直白说出,所以不免要发展出许多隐语,这些隐语又进一步发展成谜语,而且往往采用诗歌的形式,成为色情文艺中的一个特殊品种。先看《游仙窟》中的例子:

  

   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下官咏刀子)

  

   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十娘咏鞘)

  

   谁都能看出来,这对男女借咏削水果的刀子,实际上是在说男女性器及其交合。后来在晚明的民间色情歌谣中,这种形式被大量使用。

  

   随着“下官”与十娘的调情渐入佳境,五嫂又不断地从旁撮合煽惑,他“夜深情急,透死忘生”,“忍心不得”,“腹里癫狂,心中沸乱”,最后“夜久更深,情急意密”,终于与十娘共效云雨之欢:

  

   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鼻里痠痺,心中结缭。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

  

   这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直接描写男女性行为的最早段落,时间约在公元700年稍前。

  

在唐代文士笔下,性爱始终不是罪恶,而是他们乐意提到、乐意歌颂的意境。(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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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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