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诗经·关雎》大义发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2 次 更新时间:2023-02-08 00: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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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刚  

  

   《关雎》是《诗经》的第一篇。如果考虑到早期经学“《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关雎》也算是全部六经的起始。《韩诗外传》云“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参《韩诗外传》卷五第一章。具体分析我们还会在后文展开。],把《关雎》一篇的意义提到了六经本源的高度。这是否提示我们,《关雎》这篇诗的意义,可能远不只是现代学者和普通读者所想象的那样仅限于“情歌”的范畴。所以,超出“文学”的范畴,对《关雎》进行一个经学的解读和思想的发微,可能会有助于我们今天重新认识传统经典的时代意义。

   《关雎》大义与《诗经》“四始”

   传统经学对经典大义的发明非常重视起始的意义。所以,《诗》有“四始”,《春秋》有“五始”。《关雎》一篇之大义,亦与《诗经》“四始”之义关系甚大。不过,《诗经》“四始”有不同说法:《毛诗大序》、郑玄以风、小雅、大雅、颂为诗之四始;《史记·孔子世家》以“《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诗纬泛历枢》以“《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说虽不同,但都是从“王道兴衰”的角度出发来讲的。

   《毛诗大序》的具体说法是:“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孔颖达在其《毛诗正义》中引用郑玄来疏解《大序》的这一说法:“四始者,郑玄《答张逸》云:‘风也,小雅也,大雅也,颂也。人君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衰。’又《笺》云:‘始者,王道兴废之所由。’然则此四者是人君兴废之始,故谓之四始也。”

   接下来,孔疏又引《诗纬泛历枢》、《春秋纬演孔图》关于四始、五际、六情的说法,从天文历算出发,讲气运与治乱的关系,属于齐诗系统。虽与毛、郑说法不同,但同样是从王道政治兴衰的角度出发的诗学。

   《史记·孔子世家》以《关雎》为风之始、《鹿鸣》为小雅之始、《文王》为大雅之始、《清庙》为颂之始,各举首篇为诗之四始。何以为始?只是因为它们是四个部分的首篇?可是在《孔子世家》言及“四始”的语境里,《诗经》的目次还有待孔子来编定:“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这同样是在王道政治兴衰的问题意识中的史记叙述,只不过,在孔子编定诗经的过程中,为诗之“四始”确定了四篇具体的诗篇,作为“四始”(即风、小雅、大雅、颂)各自的开端,亦即“四始”之始。不是因为《关雎》、《鹿鸣》、《文王》、《清庙》四篇是风、小雅、大雅、颂的首篇,所以孔子以之为四始,而是因为孔子把这四篇分别编为四个部分的首篇,所以这四篇才是四始之始。

   这个意思在《毛诗序》里同样有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这也是以《关雎》为风之始,与《毛诗》以风为诗之四始之一并不矛盾。或许可以说,国风、小雅、大雅、颂何以为诗之四始,具体体现在《关雎》、《鹿鸣》、《文王》、《清庙》何以为国风、小雅、大雅、颂之四始。这四篇或许可以成为理解整部《诗经》大义的关键,而其中《关雎》一篇又可能是理解《诗经》“四始”乃至全部六经大义的关键。

   “关关雎鸠”:诗风教化与鸟兽虫鸣

   国风何以谓之风?《毛诗大序》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风是上之风教于下,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也是下之讽上,所谓“诗可以怨”(《论语·阳货》)。风是上下之间的风气相通。通过大师、瞽人等诗教官职的设置和采风、陈诗等诗教制度的设计[《礼记·王制》陈诗观风之职付诸大师,《毛诗大序》则任在“国史”,不及大师,而同为古文经的《周礼》又以“大师掌六律六同”、“教六诗”,合于《大序》诗之“六义,《荀子·王制》谓“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大师之事也。”各种说法虽有出入,而采诗观风以辅政教之大旨则莫不相通。],风教得以下布,民情得以上达。

   《大序》又云“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风之所起在一国之事,风之所感在一人之情;风之所咏在一人之志,而风之所教则在一国之人。故《大序》又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风之所咏者情也,而诗之所教者道义也。故《韩诗外传》所谓“陈情欲以歌道义”,最得风教之实情也。[参《韩诗外传》卷一第二十章(许维遹校本,中华书局,1980年)。]

   教何以谓之风?风在《易经》的画卦取象里是巽。巽,顺也。风教所以顺性命之正,修人道之常也。巽,入也。风教所以入人心之深,体民情之切也。巽,柔也。风教所以调柔人情之不仁使能相感,矫正人欲之过偏使能中正也。风最善传情。风教之义在于温柔七情以敦厚五性,故《经解》曰“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性情温柔敦厚,然后中人可与进德修业,上士可与尽性知天矣。

   人无古今,莫不有情。何以《诗》教以周为盛?尧舜夏商文献不足自然是重要原因,但也未尝没有政教形态嬗变的原因。王夫之《诗广传》开篇即曰“夏尚忠,忠以用性;殷尚质,质以用才;周尚文,文以用情。”周之世文明繁华,人情复杂,故《易》教之洁净精微、《书》教之疏通知远不敷用矣,故周公制礼作乐,礼以节情,乐以至性,《诗》之文教于是乎兴矣。故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论语·述而》)。至于“王者之迹熄”则“《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于是乎素王革命,“正名”之教兴矣。今日世界情欲泛滥,名实错舛,《诗》与《春秋》之教正当其时。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雎》始于鸟鸣,终于琴瑟钟鼓之声,中间经历了左右流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曲折过程。上博简《孔子诗论》谓“《关雎》之改”,大概说的就是从自然之声到礼乐之声的转进。[“关雎之改”的“改”字,竹书从“巳”从“攴”,马承源释为“怡”(参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9也),李学勤释为“改”(参李学勤“《诗论》说《关雎》等七篇释义”,见《齐鲁学刊》2002年第2期),似较合理。]风是无形的,只有通过声音才能感觉到。所以,诗风多写禽兽鸣声,正是雌雄相风的直接描写。[僖四年《左传》云:“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贾逵云:“牝牡相诱谓之风。”]《庄子·齐物论》说“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就是从声音来写风。欧阳修《秋声赋》写的其实是秋风赋。

   所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但是《关雎》这一篇的起兴,也是整部《诗经》之为风教的起兴。雎鸠之鸣既是带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声音,也是带起整部《诗经》的声音。这一声音交织在《关雎》的荇菜采摘、辗转无眠和琴瑟钟鼓之中,也回荡在整部《诗经》的国风雅颂之中。这可能是中国古典政教的持续低音,时隐时现,贯穿始终。在这一持续低音的伴奏中,我们会发现同样是相关于周家历史的文献,《诗经》与《尚书》或《史记》的记述有显著不同:非但《豳风》饱含深情、万物感触、鸟鸣虫吟不绝,即使《文王》《清庙》的雅颂之声也同样是於穆不已的。这便是为什么孔子在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之后,紧接着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不只相关于知识的增进,而且关系到诗教之为风教的关键,因为风教之风在《诗经》的歌咏中,首先总是以鸟兽虫鸣之声与四时草木之衰荣起兴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在齐诗鲁诗中作“仇”。《尔雅·释诂》:“仇,匹也”,郭璞注云“《诗》曰‘君子好仇’”。郭习鲁诗,可见鲁诗作“仇”。《礼记·缁衣》及《汉书·匡衡传》引此诗亦作“仇”,可见齐诗作“仇”。这些三家诗辑佚工作前人已备述,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总其成,皆有辑录。不过,《集疏》以为“好仇”是“和好众妾”,以“仇”为众妾之怨者,以“好”为“和好”,且以此为齐鲁家诗义,则殊为不通。无论《毛诗传》还是鲁诗家的《尔雅》都以“逑”或“仇”为“匹”。“逑”“仇”字虽不同,匹配之义则无异。惟《郑笺》曰“怨耦曰仇”,引出歧义。其实,乱者治也,苦者快也,正反同辞,经典常有。《春秋》每曰“敌体”,地位相当之谓也,非必“敌人”。俗语夫妇打趣互称“冤家”,亦犹古语之遗意乎?

   “仇”表明“好”是有张力的。有张力,所以“求”的过程必定是左右流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求到之后的礼乐生活也必定是有分有合、挚而有别的。故《乐记》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之谓也。

   《毛诗》的“逑”字在“求”字下增加了一个走之底,其义与齐鲁诗的“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尔雅》“仇,匹也”,《毛诗传》“逑,匹也”,都是艰难的匹配,犹如《易》之乾坤、《春秋》之君臣,都是富有张力的匹配,需要去教、去学、去求的匹配。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所谓儒教所教者就是这种匹配,所谓儒学所学者也是这种匹配。苏格拉底说他对年轻人的教育工作也像是媒婆常干的“撮合配对”(promnēstikē)之事,[参柏拉图《泰阿泰德》149d-150a,151b。]或不妨比照参看。

   “逑”或“仇”的富有张力的美好是可以生物的仁性光辉,可以畅情而节欲的礼义德性。“逑”的美好带来“求”的坚定,“逑”的张力带来“求”的曲折,“逑”之仁使“求”发乎情、乐而不淫,“逑”之义使“求”止乎礼、哀而不伤。整篇《关雎》就展开在“逑”与“求”的关系之中。

   “求”的过程是戏剧性的、引人注目的,而一旦开始求取,“逑”的德性之光则成为隐而不显的背景。但无论根据哪种诗说以谁“求”谁(君子求淑女,还是后妃求淑女以与君子相配),“逑”的德性都是《关雎》大义所在的隐微字眼。

   “逑”是理想的君子淑女德性相配[毛诗虽以《关雎》为后妃求淑女,不以君子求淑女,但仍然以淑女配(“逑”)君子。];“求”则是动态的去追求这个相配。“求”构成了《关雎》赋事的主线,而“逑”则是赋事所以兴发的本源。因于“逑”,所以《关雎》之兴,起于雎鸠之鸣;因于“逑”,所以《关雎》之志在乎天地之交、阴阳之和、乾坤之并建、夫妇之匹配,天地阴阳乾坤男女之仁和生物、德化无疆;因于“逑”,所以“左右流之”亦无非中,“辗转反侧”终归于平,“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亦“哀而不伤”,“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却“乐而不淫”;因于“逑”,所以《关雎》终于琴瑟钟鼓之和鸣,回应雎鸠之鸣,以至于人文礼乐之声,和于天地自然之声,天人亦“好逑”矣。故《关雎》之义大矣哉,宜乎其为诗风之首。至今诵之,犹可以之通天人、贯古今也。

   “逑”与“求”:夫妇之义的古今之变

《关雎》引人注目的是“求”的过程,无论这个“求”是君子求淑女与己相“逑”(匹配),还是后妃求淑女与君子相“逑”,[大体而言,毛诗以为《关雎》是后妃更求淑女以配君子,朱子集传以为《关雎》盖述文王太姒之事,鲁诗以为《关雎》是诗人陈古之后妃德配王者之美以讽谏时王与后妃之德衰。]但“逑”本身却容易受到忽视和误解。在现代读者中,“君子好(hao3)逑”常被不自觉地误读为“君子好(hao4)求”。(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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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江海学刊》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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