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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外来的文化对于中国人来说,都是“用”,不可能成为“体”。中国人自己才是“体”,无论古人留下的思想资源,还是外来的思想资源,都是“用”,都不可能照着讲,而只能接着讲,即根据自己的精神需求来讲。对于佛教自然也是如此。佛教传到中国后,同国学相结合,逐渐形成有别于印度佛教的中国佛教。中国佛教不是印度佛教的移植,而是中国学者以国学为底色所取得的创新性理论思维成果。这些成果推进了国学的发展,并且已经成为国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佛教与国学融通的过程,既可以说是佛教的中国化,也可以说是国学的丰满化。
一、佛教被接受的原因
佛教虽然在魏晋之前就传入中国,但到魏晋以后才融入国学发展的长河。中国人之所以引进并接受佛教,根本原因在于当时有方方面面的精神需求。
(一)精英
中国人对于佛教的精神需求,来自文化精英层面。对于文化精英来说,言论自由和精神解放是一种普遍的诉求。然而,在中国固有文化系统中,这两种诉求都不能得到满足。在先秦时期,中国的文化精英拥有独立的话语权,可以自由地思考;可是,进入独尊儒术时代以后,一切皆在皇权的掌控之下,文化精英已经丧失了独立的话语权。在西方中世纪,文化精英依托教会,始终保有独立的话语权,在精神领域可以同皇权抗衡,有“凯撒管的归凯撒,上帝管的归上帝”的说法。可是在中国,汉代以后的文化精英并没有宗教组织可以依托,而且中国的皇帝更为霸道,他不但管凯撒管的事情,也管上帝管的事情,完全剥夺了文化精英的言论自由。中国的文化精英,只能在皇权允许的范围内跳舞,只能在名教的话语系统中言说。
经学衰微以后,玄学家讨论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试图突破名教的话语系统,找回不受皇权限制的独立的话语权,但是他们并未获得成功。除了少数玄学家之外,大多数人仍旧以名教为主流话语,仍被限制在政治哲学的范围之中。
佛教为文化精英们指出了一条寻回话语权的道路,那就是借助寺院的力量与皇权抗衡。僧侣出家之后,意味着不必再受纲常伦理的束缚,尤其不必受“君为臣纲”的限制,甚至可以站在皇帝面前,抬起头来说话,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应有的尊严。慧远写了一篇《沙门不敬王者论》,讲的就是僧侣为什么不必向君王下跪的道理。僧侣们谈论佛法,拥有独立的话语权,不必像儒者那样,要受到朝廷的干预。由于佛教有这样的优势,自然会对文化精英形成吸引力。即便不出家,在谈论佛法的过程中,也会体味到言论自由的快乐。
玄学家既追求言论自由,也追求精神自由。在如何实现精神自由方面,玄学家找到的办法,无非是清谈、喝酒、吃药,做一些与众不同、索隐行怪、放浪形骸、旷达任诞的事情。这些办法固然能暂时满足精神自由的需求,毕竟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佛教为他们指出一条比较彻底的路径:放弃世俗生活,出家为僧,真正过一种另类的精神生活。由于这个缘故,魏晋以后,佛教的影响力很快超过玄学。一些文化精英放弃玄学,转而向佛教中寻找精神自由。如道安、慧远这样一些出生于望族的文化精英,出家当和尚,显然不是为生活所迫,也不是身陷逆境,就是为了找到精神自由。
(二)大众
中国人对于佛教的精神需求,既来自精英层面,也来自大众层面,因而拥有广泛的社会基础。
中国哲学在发端时期,就走上了精英文化的路向,只关注上层社会的理论需求,热衷于“治国平天下”之类的政治哲学问题,并不关心大众的精神安顿。先秦诸子百家学说,都属于精英文化类型,都是为上层社会着想的,没有为普通民众着想的。儒家鼓励人到朝廷去做官,对于精英有强大的激励功能。道家鼓励人到山林去修行,只是对文化精英有安慰作用,而对原本就在山林中辛苦劳作的贫苦大众来说,毫无意义。中国的原始宗教在春秋时期就被解构,既没有从中发展出理论形态的宗教,也没有形成独立的宗教组织系统。在中国早期的理论构成中,大众文化一直处在缺位的状态。
魏晋以前,政治哲学是主流话语;魏晋以后玄学兴起,转向人生哲学。但玄学家只讲出士大夫的人生哲学,没有讲出有普适性的人生哲学,普通民众的精神安顿问题,依旧无人问津。在古代社会,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普通民众在生活上痛苦得很,在精神上也痛苦得很,特别需要用一种“精神鸦片”来安慰,来缓解一下精神上的痛苦。可是,在中国固有文化中,找不到这样一种精神安慰剂。由于这个缘故,当佛教传到中国以后,自然会受到劳苦大众的欢迎。佛教同中国固有哲学的区别在于,它在起步阶段选择的就是下层路线,而不是上层路线。它从生、老、病、死等人生中的痛苦讲起,形成一种适应大众精神需求的宗教文化。佛教所描绘的佛国、净土、极乐世界,有强大的精神安顿功能,可以暂时缓解人的痛苦,对深陷苦难之中的普通民众有极大的吸引力。
佛教的这种精神寄托功能正是中国文化中所缺少的因素,是需要引进的因素,这就决定了佛教在中国具有非常广袤的市场。人的精神需要有个寄托之所,佛教恰恰为中国人提供了这样一个寄托之所。
(三)上层
中国人对于佛教的理论需求,除了精英层面和大众层面以外,还来自上层统治集团。正是有了上层的大力推动,佛教才能在中国畅行无阻。
东汉灭亡以后,傍依着皇权的经学趋于衰微,儒家所倡导的纲常名教的根基已经动摇,社会影响力大大减弱,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下滑。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玄学试图引入道家的自然学说,希望以此加固名教的理论基础,可是并没有达到目的。道家原本是儒家伦理说教的批评者,怎么可能为名教提供理论支持呢?玄学家纳道入儒的努力实际上是徒劳的。他们沉溺于过分思辨的哲学话语,对于提升名教社会影响力,没有任何帮助。以皇帝为首的统治集团,出于维系政治统治的需要,必须找到强化伦理约束力的有效途径。既然玄学无能为力,就不得不另辟蹊径。这个蹊径就是扶植佛教。
佛教有强大的精神安慰功能,还有强大的维护社会道德的功能。在佛教中,有一个以戒律为核心的完整的宗教伦理体系,发挥着劝善止暴的作用,对于净化社会风气极有帮助。佛教倡导不杀生、不奸淫、戒贪、戒嗔、戒痴等戒律,讲究善有善报,归根结底是劝人做一个善人,而不参与造反之类的事情。佛教虽然否认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但抱着一种顺世主义的生活态度。这对统治者来说,自然有益而无害。同纲常伦理相比,佛教伦理还有自身的优势。纲常伦理是一种权威主义的伦理诉求,建立在规范上面,侧重于他律,有强制力,但感召力差;佛教伦理是一种信仰主义的伦理诉求,建立在“觉悟”上面,侧重于自律,有很强的感召力。另外,佛教的地狱构想和报应理论,具有强大的威慑力,这也是纲常伦理所缺少的。由于佛教具有这样的优势,自然会吸引统治集团的目光。正是在统治者的扶植下,佛教才在中国迅速传播开来和发展起来。
佛教在中国大行其道,还有一个偶然的原因,那就是武则天作了皇帝。女人做皇帝,不可能从纲常伦理中找到“合法性依据”,她求助于佛教伦理,自然在情理之中。
佛教不但能满足统治者的政治需求,也能满足统治者的精神需求。佛教关于极乐世界的构想以及关于来世的承诺,对于统治者同样有强大的吸引力。梁武帝曾三次试图出家为僧,并不仅仅是作秀,而是在他的眼里,和尚在精神上的高贵程度超过了帝王。统治集团的理论需求,对于佛教在中国“走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倘如没有统治者的扶植,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不可能在中国扎下根来。
二、对教理的中国式诠释
中国僧人对于佛教教理的诠释,经历了一个由接受理解到创造性发挥的过程。这一过程发端于东晋的道安,中经僧肇和华严宗的实际创宗人法藏的推动,到唐代禅宗的实际创宗人慧能那里,达到了高峰。
道安的贡献之一,在于接受佛教“两个世界”的世界观,突破了固有哲学“一个世界”的世界观,把玄学中关于体用关系问题的探讨,引到关于真俗关系问题的探讨,引到关于彼岸与此岸关系问题的探讨,实现了固有哲学思维模式与佛教哲学思维模式的对接与转换。
玄学是道安接受佛教的前提,但他的理论思维深度显然超过了玄学。玄学家的本体论追问,涉及到如何建构人的精神世界的问题。可是,他们沿袭“一个世界”的思路,仍然搭建不起单独的精神世界。玄学家所说的“无”、“有”、“独化”之类本体,尽管相当抽象,但还在实际世界之中,还是对世界的肯定,并没有充分地讲出超越性。他们没有树立永恒的价值目标,没有找到“终极关怀”之所,没有找到消解人生苦恼、净化心灵空间的有效途径。人既是一种肉体的存在,又是一种精神的存在。人需要精神生活,需要建构精神世界。正是出于这种精神需要,道安才会接受佛教。
道安的世界观同玄学家的世界观相比较,根本的区别在于,他选择的讲法,不再是“一个世界”的讲法,而是“两个世界”的讲法。他把佛教的教理归结为一个“无”,提出本无论。他说:“明本无者,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云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①本无论与王弼的贵无论相比,似乎只有一字之差,其实意思完全不同。“贵无”论所讲的“无”不是对“有”的否定,而是对“有”的肯定。王弼《老子注》第四十章注写道:“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为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这样的“无”,显然不是虚无,而是“全有”的意思。本无论所讲的“无”乃是对“有”的否定。“无”属于彼岸世界,是绝对真实的本体;“有”属于此岸世界,是执取色、受、想、行、识等“五阴”(五蕴)生成的假象:二者不在一个层次。贵无论讲的是抽象本体论,而本无论讲的是超越本体论。
道安接受了佛教超越本体论思想,也接受了佛教缘起性空的论证方式,以分析的进路论证“无”的本体性,改变了玄学家综合的进路。佛教为了证成彼岸世界的真实性,势必否定此岸世界中事物自身的真实性。佛教否定事物自身真实性的主要手法,就是缘起性空。龙树在《中论》里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无)。”②宇宙万物既然都是缘起的,那就是没有自性、没有自体的,必须以“空”为体。“空”的意思是说,任何现存事物无自性、无自体,因而都不是真实的存在。道安在阐述本无论的时候,把事物的成因归结为五阴(五蕴)聚合,采取的也是分析的方法。本无论比贵无论的深刻之处在于,不仅树立“以无为本”的观点,而且找到论证的方法。王弼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道安接受佛教的超越本体论,用分析的方法论证本体的超越性,讲得比较到位。不过,本无论的讲法,以“无”为般若学的核心范畴,尚未把“空”放到核心的位置,多少还有一点格义的影子,有不够准确之嫌。他讲出了本体的超越性,树立起彼岸世界的观念,却未论及本体与实际事物之间的联系,未论及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的关系,也未完全跳出玄学的话语系统。比道安晚一些的僧肇,对般若学的理解又加深了一步,找到了“解空”这样一种更新的理解方式。
按照僧肇的理解,佛教般若学的核心范畴不应该是“无”,而应当是“空”。他不赞成道安提出的本无论,认为道安过分凸显“无”的超越性。他对本无论提出的批评和质疑是:“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亦无。寻夫立文之本旨者,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③把本体说成“无”,固然表达了般若学反对执取“有”的意思,却不能给实际事物提供哲学依据。“无”只能表示对“有”的否定,不能表示对“有”的肯定。倘若本体完全不对实际事物表示肯定的话,便切断了本体与实际事物之间的联系;而切断了这种联系,本体变成了无用之体、空洞之体。因此,不能把本体仅仅安置在彼岸世界,(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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