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红楼梦》感知空间(第三十三辑)

——“假坏”仇兄/假正潜意识“妒子”——上演了父虐疯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91 次 更新时间:2016-05-17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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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1


现代中国人开始反思。丁克族愈加庞大,据说占城市青年1/4。


——看来,这数字会再扩大的。


独生子俺都不想要了,培养一个孩儿最少几十万——医保、社保、房贷,新三座大山;还要对付3条蛇:黑蛇(公检法)、白蛇(医生护士)、眼镜蛇(校长教师)。国家未来须劳力须兵源,不假,可俺生下娃你给养?延续香火,续个球;老了咋办?老了有养老院,退休金还将就够;至于蹬腿了还管谁怎么收尸?


且现代家庭也出新问题,准老年妇女开始拒绝给子女带小孩。我认识的一位王女士就言明:不能像上代老人,看完儿子看孙子,亏不亏呀!有钱有空俺要旅游……


——说起来,话像扯远。


人类的继承与蜕化,仅在此处遇上坎儿。而且,这也让我联想到龙应台女士一句名言(文章)——“国民个人史背后,才是最真诚的国家史”。与此贴边。


2


在研读红楼的闲暇,常有一个问题萦绕着——


贾宝玉在他父亲贾政身上学没学到一些东西?


——这该说是研究一个男性很必要的,也是自然想到的。


由此,我想起马可·奥勒留那一大段“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自述……记得他第一句就这样说“在我的父亲那里,我看到了一种温柔的气质,和他经过适当的考虑之后对所决定的事情的不可更改的决心……”——看,子对父的记忆多么重要。


是啊,红楼男一号贾宝玉,对父亲该有怎么记忆呢?怎么在他身上没多少体现呢?倒出现多处相反的性格?难道雪芹大师是按“反性格”写这父子的吗?


这,带点非正常;可想到“宝玉通灵”又觉对头,仙俗自然两界。


※    见马可·奥勒留《沉思录》卷1〈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


3


说起宝玉挨打过程,似乎也有点复杂,属四点聚焦。


1-他先会过“兴隆街”的贾化;见客时,“假正”就看他“葳葳(wei)蕤蕤(rui)”“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心里有气。2-后来离开他爹又是“嗳声叹气”的——原来,他已得知金钏跳井,正“五内摧伤”。3-紧接着,忠顺亲王爷府来人找贾政;父亲叫他到场——这便是大祸飞降——原来,第28回提到的琪官蒋玉函从亲王府逃弋,王府认定是宝玉给藏了,说“城里十停人有八停人这么说”——后察得,好像是薛蟠造的谣——因为那来人说出宝玉与琪官换汗巾之事。


——这时,我们的“假大政委”,早已“气得目瞪口歪”。


4-贾政送客时又听“假坏”一番话——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于是乎,“情种”宝玉的这一顿板子,就必须挨喽。


——此可洞见,俗世中俗人之“火气”,是很容易被眼前的“假”事点燃。


——我又要感慨,我们伟大的人类之可悲可鄙了。


4


这里“忠顺府”三个字看似没啥——皇道统时代,此名号字样太普遍。


然而,在这里我们却要以或然判断之。就此回讲,这“忠顺”又为红楼里的皇道统做了一次反讽言词。就“蒋玉函逃出忠顺府”这事件来说,这二字有一种“旁借指应”的作用,即——其“忠顺”不用解,“府”乃“附”也;就是说,蒋玉函行为说明他不想对谁“忠顺”、更不想长期“依附”于权贵,要自立门户。


这是曹氏非要在此情节里给蒋玉函的对立方命名“忠顺王府”的内涵义。


5


这“假坏”,我在第25回分析过,他的“坏”属低级小阳谋。


这次他小子也算别下一番功夫——他是“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说了那一番话的;至使贾家第一“政委”本来就有的6分火气立即擢升到12分。


贾环使“坏”目的本质,我曾分析过不想重述。但他此番话有两点让人琢磨。


其一,他先说“我听见我母亲说的”,后来又说“我母亲告诉我”——这话里软中有硬、极有板眼。就贾家礼法,贾环可以像探春那样称其母为“姨娘”。而他这里一再强调“我母亲”,这作为身分、学识都不优越的贾环来说,很显“出格”。


我的联想是,贾环能在父亲面前如是说——


1-拿出一派对自己的“庶出”不在乎的样子;这能让人透见,贾政在背后对贾环和赵姨娘可能是很不错的——贾环心里有数,才敢两次把“母亲”挂嘴上。2-又能透见“如今已五十多岁”(本回语)的王夫人跟贾政的性生活可能全无,而“假正经”基本是跟赵姨娘行房事的,其亲密程度可想而知。3-这样又可推及,平素赵姨娘没少、用各种方式说宝玉的坏话(暗夺家业继承权)——那就不只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啦,而是“大刮枕边风”。4-这也就好解释凤姐为什么“奋不顾身”※地替姑姑弹压赵姨娘和贾环——因为这时际,王姓人在荣府地位堪忧。


——虽然还不算严重,亦须示警护堤。这其中包含对贾母施影响。


其二,“假坏”居然敢明目张胆编谎骗父亲,说“宝玉强奸金钏,不遂,打了金钏,使其投井”——这已超出兄弟积怨打小报告,属诬兄骗父。那贾环何敢如此?


其原由也有二:


1-这贾环和背后的赵姨娘都明白,即便夸大乃至编谎,金钏已死,此事已无可确证。其证人只有宝玉之母王夫人;她不是也在扯谎说“前日他(金钏)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一下,撵了他下去”嘛——显然是,你遮丑我造谣,把水搅浑。2-作为贾环心想:反证是“我母亲告诉我”的;错了找她。


——这就是人世间的龌龊与卑鄙了。


——由此可见,贾环决不怕事闹大,连母亲赔进去也在所不惜。


——这样看,这小子有机敏有胆量,是敢为之人,怪不得后来敢卖巧姐。


※    参见笔者在第20回的第8段的分析。


6


这里,曹氏把“目瞪口呆”改成“目瞪口歪”值得多说一句:


作家或小说家,在精通自已主要运用于创作的语言载体后,大多是不满足其所能表达的实况。改动词语、自创语汇是常有的事。此处把“口呆”改成“口歪”十分生动,这“歪”是指嘴被又惊又气得“裂开合不拢了”——有变态变形的感觉。


然而,我们必须懂得,这不等于说原来的“目瞪口呆”辞意不好、不准确、不如这“目瞪口歪”。后者所以显生动,是前者被既定语意约定俗成后,才显出异样的。


——这在实用语言学中,是容易被误判的。


另外,曹氏在红楼中这样使用、改动现成的辞语,有很多处。请注意。


7


贾“政委”大喊“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说来,别看这是一句父亲的气话,却极具中国特色和其经典性。


这是正宗的皇道统宗法语言——只要关起门,老子就是王法,想打谁打谁,想杀谁杀谁,且绝对不许外泄消息。否则就是不忠不孝卖国贼、泄露国家机密。


——连外国人都熟知这句中国老话,“关起门来打狗”。


我想起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关起门来,把老婆沉进井里;.也想起《三国》时,董卓在京郊见赶集市的百姓挺热闹,下令部队围起来就杀。尔后,回朝说剿贼归来。虽眼下,“假政”是管教儿子,可道理相通——在封建领主看来,只要关起门,老子就没啥不敢干的。这是中国人直到现代还害怕权势的根本原因;这也是直到现当代中国许多大佬喜欢“闭关锁国”过自己日子的根本原因。


——用堂皇的外交辞令,叫“不许干涉我国内政”。


8


还须说一句,曹氏之所以没放开笔墨写贾政,所忌讳的是怕露出自己“审父”情绪。因为“审父意识”在皇统道德和儒家学说中属大逆不道。作者岂敢恣意妄为。


然仔细追索,红楼中隐含的“审父意识”甚烈。只是曹氏从没明白地表现过。但只要思辩一下即可总结出——宝玉既然对自己朦胧却无前景的“情种人生”越来越明确,而对父亲为他安排的“经济仕途”如此不配合——如果他心里不深藏一股审父意识,他能做得到吗?当然,这种意识或许还没上升到他前意识里。譬如,他曾对林黛玉说“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第28回)——这表现出在宝玉的前意识里,父亲在他心里的还是很重要的。


——他一时还是脱不了俗的,质变未达临界点。


——但读者须拎清。这种矛盾心态是“贾宝玉”的,不是曹雪芹的。


其实曹氏“审父”范畴不仅局限对“贾政”,其中包括对“母亲、祖母、母亲、伯父、舅舅”等所有长辈。说到底红楼岂止“审父”?是对整个皇道统通盘“审视”以至否定。


而若无此“审视否定”,《红楼梦》一书有价值。


9


宝玉被打之惨,我不说了……


“情种”大踒脖,自然吸引读众眼球。红楼一大景。


我想让读众注意——“‘假正’和王夫人泛急”的心态动态。


书中这样写的:一见王夫人进来,(贾政)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依靠。”说毕,抱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这一段落,可谓那一时代“三口之家”冲突之经典。


——这段文字我还要大家关注“王夫人”即便泛急,也谨遵贵族妇女的“妇道”;只向丈夫恳诉而决不放纵自己情感——先说“宝玉该打”,后拿婆婆身体说事,再说自己“五十岁惟此一子”,最后才敢“放声大哭”——属极限。


——我们常说“贵族意识”,此见一斑。现代女性哪有此克己之德?


10


此回,贾母为人的锋芒又一次展露。其厉害在于:她巧妙地用两句“反斥”之语——“没养个好儿子”和“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把贾政笞子的堂皇理由(“光宗耀祖”),驳回。且用“离开你”——含“诉逆”(当时的极大罪过),来威胁贾政。同时,又一箭双雕地既训斥(含安抚)了儿媳妇又贬损儿子,并执意要“打点行李车辆”走人。这才使贾政“跪着叩头认罪”,以收场。


而这系列言态,虽属即时随兴的,却足以显示这位老人思维言语之机敏、行事恩威适度、杀伐决断果决,非常人。就本书说,绝不亚于凤姐、探春,更强似王夫人、薛姨妈。该说,“贾母”这一形象在此回有重大突破。这样,我在此前常提的“贾母”的“史”的符号学形象代言人,也因此又一次显现出来。


——这一点,读者注意到后,还须做较深的思忖,才可有收获。


11


相关“宝玉与贾政”父子关系,是红楼一个蛮显著的问题。这能直接表现或说反映出环境与人的个性发展的矛盾冲突。这种人性的“逆反”,不亚于婚姻、伦理对人性的伤害。且从文本情节看,曹氏有意突出这一矛盾——譬如,对“贾政”人物设计,作者就明显把“他”摆在“情种”对立面上。此回冲突最大。尽管文本也有几处父对子的“温情”,那是完善和塑造人物之须,不是曹氏创作宗旨。


记得上世纪,我翻过一本笔者叫王昌定的“红论”。他称“贾政、王夫人”为“反面形象”。这种称谓有“狼奶味道”。但王先生有句话“写得最深刻的反面人物往往很象正面人物”※——这透出王先生认识到红楼里写“贾政”的高妙之处了。


其实,雪芹大师对“贾政”形象性格及表现方式,做了精心构想。


首先由“曹氏人名学”分析:


“贾政”即是“假正派”“假正经”“假正常”“假正统”“假正人君子”兼“假大空”“假世道”;且他这些个“假”,自然不全是生就的,多是皇道统文化的熏陶。


曹氏是从“明、暗、半明半暗”多种手段来揭示其性格多侧面的。


譬如,元春省亲(第18回),他那背八股文似的对女儿之言——是明写;再如,本回他变态狂似的往死里打儿子——亦属明写;而如,写赵姨娘的龌龊不堪,无声地诱发读者想像——贾政如何能跟这么个娘们作爱生子?他该算个是啥样人?这是暗写;还有,他几次表达出对贾雨村的赏识,暗示他认识之低劣,且助该人升官,这也属暗写;再如,他在潜意识里流露的对官场的厌恶、存退隐之意(第17回),以及他跟宝玉争探春做鞋(第27回)等——属半明半暗的笔墨。


——总之,为了隐而不露写好这一形象,大师动了大脑筋。非自然笔墨。


※   见王昌定《红楼梦艺术探》。


12


其实,我们还须弄清一些概念。


一个人精神世界,是由感性和理性两部分建构。从童年始,其感性部分(即感情世界)主要输导者是母亲;而理性世界的输导者是父亲。当然,这是普遍意义上的。


——如果出现倒置,那是反常的特殊情境。


“母爱”被人们誉为无私的爱和最伟大的爱。但这属赞舆、抒情范畴的认知。如果用理性归纳:母爱是偏于无理性、源于生物性的。譬如,两个母亲可能刚刚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可一旦她们的孩子在一旁打起架来,她们立刻会因为自己孩子吃了亏,就相互吵起来,甚至翻脸。可如果这是两个父亲,几乎就没有这种可能。这就是母爱与父爱在理性上的分野。通常一般家庭里(不包括现代常见的三口之家——因为这是人类发展史上较特殊的现象),母亲总是贴近地照顾子女吃穿用度,呵护他们、嘘寒惜暖。父亲在外奔波,肩担一家生活重任。相比之下,父亲接触子女少些,一旦遇事甚至还要发脾气、施以严厉。父亲接触社会更多些,他们更懂得人在社会的艰辛。当他们用参进社会的眼光看待子女时,到哪找那么多无理性的温情?


——于是,父亲们在无知的孩子面前和感性的妻子面前,总显得很尴尬。


——那么,贾政在宝玉、王夫人、贾母面前是否有此尴尬呢?


13


说来,我从小没少挨父亲打骂,他老人家告诉我的,我大多是不听或不好好去做。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一不自觉的;二默默的。母亲的话,后来我也不听了。


在我的认知里,父母与子女除遗传与养育外,其余关联不很大,尤其父与子。


——我是直到父母亲过世后,在逐渐的怀念中才更多地理解他们的。


社会太强大。人类被自己的社会吞噬了——这是人的悲哀、人类社会的悲哀。尤其,我们好伟大的中国人……这是经历“文革”炼狱后,我逐渐认识的。


——我实在不希望,后辈朋友们如我似的。人,该有一个自己热爱的家园


14


带伤的宝玉被抬回怡红院……来人纷纭,一片忙乱。


袭人插不上手,开始“冷静”做些事件调察。


焙茗的回话基本合卯……“(加)倍明(亮)”之暗喻自身显现作用。


——这倒应了上世纪一则国人尽知的糊涂语“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这么看,焙茗岂不是比贾政聪明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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