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红楼梦》感知空间(第三十二辑)

——湘云认识差/“情种”情痴状/宝钗变态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85 次 更新时间:2016-05-17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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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1


看来,离“宝玉挨打”这大事件,真的很近了。


可曹大师偏要让花袭人与史湘云拉呱个没完,还非让“二玉”有机会诉一段衷肠——这样,藉此以完成这些关键步骤、红楼主情节的必要交待。


——我曾惑疑,这些事是否都与宝玉挨打有必要联系呢?


显然,越是暴风雨到来之前,越是要载录些闲情,以彰显某些印证。譬如,让“二玉”诉衷肠的事,或许是曹氏暗示我们“情种”挨打的真正理由吧。


2


以往“曹学家”们,总喋喋无休地研究曹家被抄后雪芹的生活如何的这般的,以验证贾宝玉该不该出家、该出几次家?他们不懂得,“宝玉”出不出家与这一红楼艺术形象的性格脉胳紧密联系着。那该是“他”性格发展的取向必然,绝不是曹氏后来的生活如何所形成的。当然,曹学家都认定“贾宝玉就是曹雪芹”,难怪。


而我否定这一观点,这也是我倡导的曹学与红学须分论之原因。


3


由此说,“史湘云”的原形人物到底是谁?我不想去管。


“史湘云”的生活原型,后来跟曹雪芹关系如何?不是我想知道的。


按红楼文本逻辑,“贾宝玉”不可能跟“史湘云”搞什么“白首双星”——因为这不符合“红楼的艺术逻辑”。而“红楼悲剧艺术”只给出“湘江水逝楚云飞”“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第5回)——皆是说“史湘云”这位性格率真有才华的女子,有着区别于另十一位“十二钗”女性的、最终的、短暂婚姻的悲惨命运。


就是说,既使作者曹雪芹的最终命运可能中年遇上了“史湘云”背后的李某真人;而书中“贾宝玉”也不应该最后跟“史湘云”搞啥子“白首双星”。


——这是曹事与红楼事的两回事,两种不同的文字况味。


——所以,我才一再说“曹学在本质层面不是(似)红学”。


至于周汝昌大人,执著要这么搞,没人干涉。可我要说,红楼的“情种宝玉”的品格里,虽有对天下女性的“大爱”,是她们的“闺阁良友”。但“他”绝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轻薄公子哥——如果,因为身边没有了林黛玉,生活又穷途末路,他“贾宝玉”就违心地娶史湘云,那是对红楼悲剧乃至红楼主题的彻底否定,是对曹氏艺术的最大亵渎。曹雪芹实际生活里有这种事,或许不奇怪。因为雪芹大师的生命意识里,毕竟在“艺术主体意识”以外还有一部分“现实主体意识”——他生活中与张氏李氏刘氏结合都有可能。但他在“艺术主体意识”的创作中,却不会干这种“昨是今非、不能一而贯之”的傻事。至于曹学家有“才子必配佳人”的理想,那跟《红楼梦》是拍合不了的。想到曹家史里找些影子,趁机安慰自己,属旧文人宿习。


——只能说明他们还是没读懂红楼,连京人谓之的“票友”都不如。


※    “高唐”指宋玉的《高唐赋》。


4


一部成熟的文学作品、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是超凡的文学艺术家用一点一滴心血雕镌出来的;远远超越生活给予的那一点点素材。且莫相信生活里有某人某事的“独特”,你悉心地把“她”写出来,就完成艺术创作。抱这种侥幸的人,可能连一篇好的报告文学都写不了。既使“山药蛋派”的赵树理先生,写“三仙姑”“二诸葛”也绝不是照葫芦画瓢完成的。艺术小说、文学人物是靠作家理性加工的成果。而作家的理性里虽然也沉绽着他在生活里的见闻与经历——试想“唐·吉科德”“阿Q”“哈姆雷特”“格里高尔”“好兵帅克”哪个形象不是在生活里看似有实则无的“人物”。作家艺术家把他们搞得活灵活现,所凭的不是那点点生活素材。


举一例,“阿Q”临死前跪在公堂上画押,还在想“这个圈画得不够圆”——其实,作者根本没法知悉这一心理细节。可鲁迅先生居然这样写出来,写得极妙。


——你说,这算“生活”赋予的,还是作家凭想像深入创作出来的?


5


还有人说史湘云就是“脂砚斋”,这话更荒谬。且不说史湘云在红楼里的“文才”比林黛玉差,也不优于宝钗宝琴——当然,这都是曹氏赋予的,没必要较真。


然而,正因为曹大师在竭力张扬女性才华的小说里,都只赋予史湘云二三流的艺术才华,她怎么可能、有资格跟曹氏“共谋红楼短长”(所谓“脂砚斋”功能)?何况“史湘云”思想认识一直不高,一直追随宝钗袭人嚼世俗之见的馍,跟“通灵”“二玉”无深层共识——这是曹氏有意画定的。只是雪芹大师艺思超凡,没写出“少女卫道三人帮”字样。仅在这一回里,宝玉对湘云的“轰撵”※1就是曹氏对她的严肃批斥。至于周汝昌先生考证的“李某某”可能是曹雪芹后来身边某女,并根据“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今而后,唯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2的一段出处(脂评)极有争议的话,就认定《红楼梦》是曹氏夫妻合作,岂不笑话。


——这些(属曹学之事)我不想多涉及。


但要言明,即便如此,这跟“红楼的史湘云”也毫无干系,不可并论。


——“胭砚斋”到底何许人?人名也宅名也?


——“胭砚斋”以何能与雪芹大师齐肩?


何况时下,疑“脂评”之伪者,越来越多。难道陈林、欧阳健、曲沐、李国文、克非,这些红学文学的大家们,都说错了吗?我想,不过是些身居高位、曾把毕生研红赌注都错押在“脂评”上者,踒不回脖儿来罢了。可惜,竟没一位有如遭劫最重的俞平伯老先生,敢于直面红学事实说出“脂砚芹溪难并论”的真感受。


※1    指宝玉对湘云说“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


※2    见《石头记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第1回“并题一绝云”后的“甲戌眉批”。


6


本回,湘云与宝玉的这几句对话,读者是不能忽略的。


当时情景是这样:


有人传话“兴隆街(暗喻贾雨村正“兴隆”)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宝玉“心里好不自在”,说“那里是老爷(贾政),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


正在宝玉屋里的史湘云接茬“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


——这属实话。也让人窥觑到湘云蛮重宝玉的。


宝玉道“罢,罢!(口气已显不对味)我也不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这自嘲里已带反讽语味道),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这属明确表态)”——这话间接反应出,“情种”宝玉根本没想过湘云对他有私情这码事。于是才有下面的话


可这时湘云小姐又说“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庶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人”。


——贾宝玉这最后答话,是对史湘云世俗功利之语的一种明确回绝,甚至带“轰撵”湘云“走开”之意。这在具“情种情怀”的宝玉说来,显得十二分严肃了。


准确说,史湘云惹火了贾宝玉。同时也说明,“情种”的知音何其难求。


史湘云无疑是个聪明女孩,此时泛如此之傻,岂不正说明她本质平庸。非通灵者。


7


史湘云前头走,林黛玉跟踪而来。


她偷听到宝玉在湘云和袭人面前赞赏她,感动得挥泪而返。宝玉出门正好赶上来。


——“二玉”四目以对——形成必然的心灵交流。


宝玉要给黛玉拭泪,黛玉嗔他“动手动脚”,可她自已却“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这是他们二人,在眼下年龄段里“惟一可亲近的动态”。


在现代人的爱情实践里,该说这是“受苦的煎熬”。可那时代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仅限如此——他们的灵与肉怕是从那“爱”一开始,就是剥离的。


——这才是与生命血肉最直接相关的“封建”二字的本质意义。


——这段小说的叙述在现在看,确实不算精采,但却极符合彼时情境。我恳望年轻的红迷们认真读一读,以体会贵族少男少女在四目相恋时是如何身心投入的。


8


虽说皆是通灵者,这时却显得很笨拙的“二玉”也真是“投入”了,表达了,也都接受了。可这时“出了神”的宝玉却错拉住花袭人的手,叫起“好妹妹”来……


——我认为,这一笔就又显示出雪芹大师的超群拔类的艺思。


容我分析:


1-这一笔叫绝的是,形象地告诉读众宝玉对袭人的“爱”是一种神痴的“错爱”;2-也让读众知晓花袭人虽“妾身”但也是阻隔在“二玉”之间的人,并非只是金玉缘的薛姐;3-也可让人想到,花袭人这种“妾身”小人物也是可能坏大事的。


——果然,不久“告密”情节的出现,使这三项分析都渐逐应验。


9


该说,如果站在荣国府的立场,花袭人是个相当有责任心的白领女仆。她对自己心爱的宝二爷忠心不贰、肯负责任。然而,关键是曹氏允许我们朝这一“立场”思索的同时,更要大家朝他所指出的另一角度来思考——那就是“二玉”的恋爱到底对不对?袭人该不该予以支持?如果她支持了将如何?她不支持又将如何?


是啊,可能有人(包括我)希望花袭人是“红娘”。但雪芹大师是不会这样写的——缘由在于,他是深刻的悲剧作家,不是平庸的言情者。


——这也是曹氏不动声色地引导读众搞“或然思索”“临假求真”之一例。


10


回思第5回的册画“一簇鲜花与一床破席”的对比映衬,所传递的。


——画“一张席(谐袭)”也就罢了。何必非画一张“破席”?


——这显然是曹氏有意为之。那他要以这“破席”表达什么呢?


——是惋惜?还是贬损?是影射袭人的旧思想?还是说她人格低劣?


同时,这里还为读众展显一个背景事实——虽然此事上贾宝玉是“比较糊涂”的,可雪芹大师却清醒异常。由此,也可测出曹雪芹和“贾宝玉”不是一个人。


——大家想想看。


11


下面,该说说薛姐“跟踪”。她,自然是在林姐之后了。


不知怎么?今天,薛宝钗的话语也不太稳重了。请看:


袭人正“心下暗度如何处理(对付二玉),方免此丑祸”。宝钗却没轻重地说“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袭人谎称“麻雀打架,我看住了”。宝钗拐着弯地问宝玉“干什么去了”。袭人说了。宝钗大惊小怪地“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指贾政),叫他出去教训一场”,并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这些话,显出薛姐语言失常。


容我分析:


这话自然指“兴隆街”贾雨村的。可这恰恰流露出宝钗本人潜意识里为自己在这大“热天”里“跟踪”林黛玉而感到地委屈自责的微妙意向——“没意思”“跑些什么”,其实她是无意间感慨自己。这一点可能有些读者不理解。因为人的潜意识与前意识往往反向。宝钗跟踪黛玉,其实对于她也是为一时突来的“金麒麟”之事,泛急的;或者说被林黛玉感染的,身不由己这么干。所以,她潜意识里出现与自己的前意识及行为的“悖谬”,话中不自觉流露出来,很自然的。


果然,宝钗直接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了什么”——看,这才是实质。


——关键是曹氏能把人物的潜意识流露,也这么准确描绘出来。同时,又让这潜意识流露变成点破自己、不愿“实写”的心态的暗示。这就太神奇,叫绝啦。


另外,细品宝钗跟袭人对话,宝钗显出反常的“殷勤”,没话找话,像接下的“你管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这种唐突、不稳重,与心里有“鬼”相关。


——这不符合薛宝钗素常的稳重性格,却拍合她此时的失常心境。


12


然而,一转脸,她又是另一个薛宝钗了。


听说金钏跳井,宝钗女士的聪明才智立即突现出来,忙向王夫人处。


她先替姨妈排解“据我看……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又说“……也不过是个糊涂人(指金钏),也不为可惜”;后来又说“姨娘是慈善人……不过多赏他(指金钏和金钏家人)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听。何谓“巧言令色”?即如是说。


——只是,这些话里该多一点点对青春生命的同情吧。却无。


——此外还该得出,凭薛姐的聪慧是会看出她姨妈的平庸,故如是说以惑之。


当然,如果以“生活真实”作为标准,假设是林黛玉来安慰自己的姨妈,也许她嘴说得比薛宝钗更乖巧,这完全有可能。可我们目前品评的是曹氏的红楼。其“艺术真实”告诉我们:黛玉“葬花”的那种对“美的流逝”的悲悯之心和宝钗对“失去青春生命”的冷酷一面,明显的不同质;这对比出两位少女的形象。


——这是曹氏精心为我们刻画的;我们没理由不接受。


尔后,为最后讨姨妈好,宝钗又将自己两套刚做的新衣拿来给金钏陪葬。


拿自己衣服给死人陪葬,不吉利。可见,为达到某种目的薛姐是什么都不顾及的。


记得帕斯卡尔说他“看到了人类的盲目和可悲”;他又细解“这些可怜的迷途者就环顾自己的左右,看到某些开心的目标,就要委身沉醉于其中”※。可不,薛宝钗不就是这样的嘛。她觉得自己比可怜兮兮的林黛玉更有能力有资格赢得贾宝玉。


——当然,最后她薛姐确实赢得了……可在“拥有”二字上却不沾边。


※    见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1编“预言”。


13


由此我又想,当年俞平伯和好些红学先生,何以提出“钗黛合一论”?


——“宝钗、黛玉”真能合一乎?笑话。旧才子佳人愿望尔。


——曹大师若知后人会有此论,岂不一怒之下把全部书稿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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