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结:中国辞赋理论通史·后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99 次 更新时间:2016-03-03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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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结  

按:中国赋学会会长、南京大学文学院许结教授长期致力于赋学研究,著有《中国辞赋发展史》(与郭维森先生合著)、《赋体文学的文化阐释》、《赋学:制度与批评》、《赋学演讲录》、《张衡评传》等赋学专著。近年来,许结教授倾心力于《历代赋汇》的点校工作,以及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辞赋理论通史》的撰写工作。目前500万字《历代赋汇》点校本,100万字的《中国辞赋理论通史》的赋学工程皆已完工,即将由凤凰出版社在2016年底同时推出。今先刊出许结教授新撰的《中国辞赋理论通史•后记》以飨读者,感谢许结教授授权发布新作。

二十年前应郭维森先生之邀,合作撰写了《中国辞赋发展史》,我当时就想再写一本有关辞赋理论的通史,谁知时过境迁,延宕至今,方付诸实践,而成此稿。《论语》首章首句引孔子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说文》释“习”谓“鸟数飞也”,可知治学应如小鸟自由遨翔于天空般的散朗而快适。记得我写第一部学术著作时,因无“工程”之约制、“项目”之规范与“利益”之驱使,乃读书所得,不自觉而宣发于笔端,这也养成了自己兴之所至,随心游艺的秉性,至有“移时而抛故”、“入焉而不深”(梁任公语)的毛病。然而,随着自己进入当下的学术轨道时,“制度”约束减损“自由”而为某种“迎合”,在所难免。于是,这一本拟自由挥洒的书稿申报200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并获当年批准立项。由于立了项,该研究被置放于主观的“自由”与客观的“约制”间。然“约制”也有严有宽:“严”在时间,必须按时完成,结果我在允许的时间范围内延迟了两年;“宽”在成果,作为一般项目,30万字即可,甚至该项目的“阶段性成果”(已发表25篇论文)也足够了,结果我“下笔不能自休”,结项时已近百万文字。

因为结项,所以有了结项报告,这等于将自己的写作思路再清理一遍,将自己的成果再提摄一下,为说明成果功用,兹引录报告开篇的一段文字:

辞赋是中国古代独特的文体,也是最早的署名文人创作的文学样式,而历经两千余年之创作及其理论批评,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西京杂记》引录“相如曰”(答盛览问作赋)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辞赋理论的历史,实可视为赋家创作心路历程的展示。作为一部辞赋的理论通史,是对围绕这一类文学“形象”之理论与批评的展示与探寻。这种研究的意义与目的,首先是作为文体理论的研究,在中国传统文体中如诗学、词学、曲学等,都已有多种理论史(或思想史)的撰写并面世,惟辞赋文体理论史撰述薄弱,这也就不仅限于辞赋理论自身的研究,而且对中国古代传统文体理论的建设有重要意义。其二是作为古代文学理论的研究,辞赋理论既有其独特性,也有与其他文体理论研究的交叉性,而从其独特性进行个案研究,从其交叉性进行综合研究,其对中国文学理论的资源发掘以及其理论体系的建构,均有积极的作用。其三是作为辞赋文学的研究,辞赋理论的文献材料、演进历史、批评形态、理论范畴等方面得以搜集、整理、辨析、探讨,特别是围绕汉赋创作与律赋创作所出现的大量理论文献,进行系统的论述,有助于加强对作为中国特有之辞赋体文学的认知,并推动其研究向深度与广度发展。其四是传统理论与现代研究的结合,树立“通史”意识,而目前文学史家倡导“打通古今”的研究思路,这在具体的“文体”与“理论”研究上尚少颇具规模的实践例证,这一研究作为学术的探索,正试图改变古今文学研究的人为割裂,进而阐发作为一种传统文体之理论批评的贯通古今的价值。

而报告的主要内容,又分为三部分:一曰“溯源寻流的历史观照”,二曰“拓展赋学重在理论节点”,三曰“辞赋一体的理论意义”。尤其是第三部分,即对辞赋一体的理论研究,宜为全书的结穴。最近又受友人嘱托,为某杂志撰写一则有关文学“古今演变”的笔谈,我复以赋体为例,成小文《赋体论述与古今之变》,因与本书研究相关,再节录其中的主要内容:

 对赋体的认知,汉人最初的赋论,其主旨是“赋做什么”,非“赋是什么”,皆为“赋用”论,而不是“赋体”论。因此,纵览古今赋论历史,赋体论肇端于“赋是什么”的思考,即魏晋时代开启的“赋体”论。概述其要,又经历了“明体”(魏晋)、“破体”(唐宋)、“辨体”与“尊体”(元明清)几个重要的阶段。

 中国文学批评,自魏晋以降,如刘勰提出“曲昭文体”的思想,成为我国古代文体论成熟时期最鲜明的理论口号。可以说,曹丕“诗赋欲丽”(《典论•论文》)、陆机“赋体物而浏亮”(《文赋》),已欲彰明赋“体”,而论及由汉代“赋用”到魏晋“赋体”的理论转折,则在皇甫谧的《三都赋序》,其继汉人“赋者,古诗之流”、“不歌而诵”的思路,又将汉人论《诗》之“六义”说纳入赋域,构成“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美丽之文,赋之作也”、“诗人之作,杂有赋体”的新思想。这到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开篇明义,首彰“诗有六义,其二曰赋”,然后追述“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髙能赋,可为大夫’”、“不歌而颂”、“古诗之流”等,将《左传》《国语》所载“献诗”、“赋诗”,《毛传》所述“登高能赋”以及《序》《传》之义绾合在一起,形成以“诗之六义”笼罩,统合诸端,明确“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之赋体。

 理论的构建因缘于创作,魏晋时代的赋体论是依据楚、汉辞赋以及当世创作而来,然随着由魏晋到唐宋赋创作的变迁,在前此骚、散赋体的基础上又出现了“骈”、“律”、“文”诸体赋创作,于是诗与赋、文与赋的交互,将唐宋时代的“破体为文”引入赋域,形成赋论史上的“破体”批评。而从“明体”到“破体”,又经历赋论由“赋是什么”到“怎么写赋”的变化,唐宋时代开始出现的“赋谱”、“赋格”类撰述,就是示人写赋津筏之用,其中一结穴则在科举“诗赋取士”制度,使赋入闱场,而为程文。由于考赋维系国家选材与士子前程,唐宋时代出现了考赋与否和如何考的争论,如何解决?又呈两种形态,一是“罢赋”,如宋代的“熙宁罢赋”等;一是改造,就是力争闱场律赋与经义结合,使之成为不拘于“声病”的有用之文。这就出现了如以“策”、“论”入赋等程文互通,程文互通的“出位”影响到全社会层面的文学创作。这种互通与出位,形成赋的“破体”,其在拓展创作视域或方法的同时,也造成赋体定准的游离与丧失。元明清学者论赋倡导由“辨体”而“尊体”,正以唐宋时期创作之“破体”现象为逻辑起点。

文体理论由变革而尊体的阶段,在元明清三代,其核心理论就是从“辨体”到“尊体”。虽然宋代已兴辨体之风,但以“辨体”命名之著述首在元人祝尧的《古赋辨体》,继后出现的有如吴讷的《文章辨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辨》、许学夷的《诗源辩体》、贺复徵《文章辨体汇编》等。而围绕这一思潮或受其影响的论赋撰述,均具有规范与总结古代文体的意义。如果说从魏晋时的“赋是什么”到唐宋时的“赋怎么写”标志了由明体到破体,那么,元明清从辨体到尊体又显然呈示出由“赋怎么写”回归“赋是什么”,但却立足于“赋怎么写”而示范以“赋是什么”的“经典”,这就是论古赋的“祖骚宗汉”与论律赋的“尊唐”思想。

近百年来赋体的论述与演变,因摆脱了古代“献赋”与“考赋”的制度约束,取得了异乎前人的新成就,这得益于新文化时代之学术研究的历史化、学科化与理论化。就历史化而言,百年间文学研究的最大特色在“中国文学史”课程的设立与研究,其优点在以历史的眼光审视中国文学的变迁与发展,赋体作为重要的一环取得自身的位置;而其问题则在“文学研究”的“史学化”,在很大程度上伤害了“文学”本身,甚至造成诸多文学研究论文成为历史考据学的附庸。就学科化而言,百年间学术研究的分科成为新教育体制与思想的一个重要走向,专业研究造就了专业人才,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而问题则在学科的细化又造成兼才的缺失,甚至“语言”与“文学”也两歧而扞格,这对“兼才学”的赋体之研究,其缺失也愈见明显。就理论化而言,百年间赋学脱离古代赋用的文化土壤,使赋体由“依附”政教、追逐“功名”而成为独立的学术,其义甚显,成绩亦多,然则脱离创作实践的理论又往往“捉襟见肘”、“隔靴搔痒”,回归文本,体味文本,又成为当今研究辞赋不可不思量的问题。尤其是新世纪辞赋创作的复兴,实与“盛世作赋”及赋体为“雅颂之亚”相关,如此旧体类的新风采,必将引起我们对古代文学的省思与对当代文学的拷问。

上引文字,可视为本人撰此辞赋理论通史的结语。

自2009年立项到2015年结项,其间我曾两度客座海外,第一次客座韩国外国语大学,成书三本,分别是《诗囚——父亲的诗与人生》《姚文朴〈文学研究法〉导读》《庄子注评》(此三书皆由凤凰出版社出版,故称“凤凰三书”),均与此项目无关;第二次客座香港珠海学院,所谓“海边谈国学,月下听涛声”,消散度日,吟诗、作赋、填词,亦无暇眷顾此项目,所以延误有时,其过在己。然历经数载,总算草成,于是回首往尘,又多感念。在立项之初,傅璇琮、赵逵夫两先生即电告其事,寄予厚望;结项之日,又蒙匿名评审专家嘉许,规划办“鉴定等级”曰“优秀”,在此一并致谢。由于文稿篇幅大,文字多,文献错舛,行文复沓,我的博士生程维、禹明莲、刘祥、赵元皓、熊莉、宋永祥,硕士生刘泽校核纠正,时有补益,教学相长,系怀难忘。

是书稿成,正逢先父允臧先生百年冥诞,忆昔毓养教导之恩,愿为一瓣心香,敬奉灵鉴。年岁向晚,怀旧之情日浓,我每有书稿问世,总想起先父当年审读时的音容笑貌,又想起与其蜗居南大“南园”时案前床头耳提面命的情形,更想到桐城旧境“五谷井”村居时“大野祝鸡声”的生命挣扎与心灵博达。2012年我客座香港珠海学院时,海边散步,常忆及这段历程,成诗词甚多,兹选录两首如次:

春风吹节,荃湾海岸,平沙碧浪晴空。垂钓水边,童翁伴立,闲观夜入朦胧。人世若飘篷。念羲月经岁,无意飞鸿。又近清明,听涛声旧梦相逢。  诗心直贯长虹。忆金陵五谷,小树云松。牵手笑谈,花生佐酒,平章望岳高崇。千古再闻跫。植杖频回顾,情戚歌雍。庭院芝兰坠露,新历正辰龙。(《望海潮•纪梦》)

忆昔南园境,蜗居治学诚。床头勤教励,夜色几回明。远道传师道,游情起悔情。养亲亲不在,恨不早成名。(《五律•偶吟》)

 一段学历,就是一段心历,因心观学,读者諟正。

 许 结  2015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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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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