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生:花谢花飞看心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24 次 更新时间:2015-05-30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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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生 (进入专栏)  

南宋有人曾经说过,写诗若没有梅字,就显得俗不可耐。宋人确实和唐人不同,缪钺先生评价唐宋诗之别时,已经明确说过:“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论宋诗》)虽然他也说了秋菊,而且也有根据,因为陶渊明的价值是在宋代得到确立的,而陶的重要的文化符号,正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是,当人们讨论宋诗时,更多地还是以梅作比,不仅是由于梅的瘦劲枯淡,可以作为宋诗的风格特征,而且宋诗中大量描写梅花的诗,也和前代形成鲜明的对比。《四库提要》曾经对屈原写作《离骚》提及众芳而独缺梅花表示疑惑,事实上,尽管在屈原之后,梅花已经渐渐进入文学的领域,但是,真正使得梅具有普遍的文学内涵,还要等到宋代,而在宋代,不仅是诗,词中也每以梅花为题材。

写梅花,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往往与个人的品格、经历有关。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是写凋零衰落之梅,这是宋代喜欢写落花诗风气的体现,当然也是他本人的生活写照。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词意甚为显豁,写驿外断桥,可见人迹罕至,则梅花生在彼处,自然孤独寂寞,无人赏识,而黄昏时分,其情更甚,风雨交加,摧折不已。梅本无意争春,然天生品格,应时而放,本身芬芳,实属自然而然。即使凋落,化为泥土,芬芳不改,香魂永存,落寞中,不仅有孤芳自赏,更有倔犟不屈,正是陆游本身气格的写照。陆游一生追求抗敌复国,正论傥然,为时所忌,曾有人上书论其“颓放”,乃自号放翁,以见择善固执。古人说,文如其人,将这首词和陆游本人结合起来看,非常恰如其分。

北宋诗人林逋写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当时有人曾经说,这两句也可以形容杏花,不一定是梅花,因为杏花的形态和气味,都可以作这样的联想。苏轼曾经有一个判断,说是虽然杏花也有疏影,也闻暗香,但以那样两句来形容杏花,则杏花担当不起,因为只有梅花的风骨,才配得上。不过,不管怎样,宋代诗人写落花诗,仍然喜欢以杏花为对象。如王安石的《北陂杏花》:“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和陆游咏梅词相比,一个用“碾作尘”,一个用“碾成尘”,恐怕不是无缘无故的。两个人一样都有非常倔犟的性格,若说王诗对陆词有所启发,“虽不中,亦不远”。只是,王安石说,杏花纵然被东风吹得像雪花一样,满天飞舞,也胜过飘落在泥土中,因为那样就玷污了高洁;而陆游则说,即使飘落在泥土中,身上沾满污秽,只要芬芳仍在,高洁就还在。角度不同,其情则一,看出继承中的发展。

陆游的咏梅词虽然倔犟,尚有独善其身的意思,按照这一思路,清代的诗人王允晳所写的《梅花》,就创造了另一种境界:“茅屋苍苔岂有春,悠然曾不步逡巡。自家沦落犹难管,只管吹香与路人。”茅屋旁边尽是苍苔,可见独自索居,无人造访。这样写冷清,也是诗中常见的,如唐代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雀桥边长满野草野花,当然已经少有人行。当年王谢大族聚居之地,已然如此冷落,今昔之感,尽在其中。还有南宋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屐齿而印苍苔,当然也是写出主人公好静,远离尘嚣,而且用园中春色之闹,衬托园外之冷清。在王诗中,写人的环境,也就是写梅的环境,二者合而为一,即人即花,不可分割。可是,尽管环境不好,梅花无人欣赏,自生自灭,飘零沦落,却仍然恪守本分,给世界带来美,给人间带来香。而且,“只管”二字,更写出梅花送上的美和香,是自愿的,无怨无悔的。

这倒让我们想起杜甫和白居易的两首诗。白居易《新制布裘诗》说:“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温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他在寒冬腊月有皮袍子裹身,感到温暖如春,却能进一步想到,要是天下寒冷之士都能如自己这样,那该多好。这是推己及人的恕道。但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则更进一步,当秋风劲吹,茅屋破损,“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之时,诗人却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如果能够这样,则“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白居易是当自己有了,也希望别人能有,杜甫则是即使自己没有,别人有,也非常高兴。白居易的境界已经非常难能可贵,杜甫则更富有伟大的精神。从这个意义来看,则“自家沦落犹难管,只管吹香与路人”就更像是杜甫当茅屋被吹破之后心境的浓缩了。

这或许就是清人的一种淑世之心。龚自珍著名的《己亥杂诗》中有这么一首:“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不把落花的落看作零落、衰落,而是赋予了积极的意义,进行了生命形态的转换,从而带有了薪尽火传的内涵,那就不是前人所能规范的,只能是龚自珍这位近代具有变革思想的诗人所独有的了,中国的落花诗至此更加翻出一境,给人以向上的昂扬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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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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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文史知识》2009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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