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生:正是江南风景好——记和叶嘉莹先生在南京的三次见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5 次 更新时间:2024-11-25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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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生 (进入专栏)  

最初知道叶先生的名字,大约是在1982年或1983年,那时,我还是一名硕士生,正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古代文学。那个时代,中国的学术环境还相对封闭,很难看到海外汉学家的著作。但是,先师程千帆先生一向具有超前的学术眼光,他经常强调做学问及时、充分掌握信息。在这方面,他不仅让我们关注国内学者的成果,而且由于中国封闭多年,更特别强调要关注海外学者的成果。在他一再介绍的海外学者中,就有叶嘉莹先生。因此,我和我的同学也就比较早地拜读过叶先生的《迦陵论诗从稿》和《迦陵论词丛稿》等著作,其角度的新颖和分析的细腻,给初涉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而且,我也从不同渠道得知,叶先生的经历非常坎坷,但她意志坚强,对中华传统文化充满感情,这些也让我非常感佩。

第一次见到叶先生是1985年。当时,我在职攻读博士学位,工作单位则是《全清词》编纂研究室。这一年5月,受千帆先生邀请,叶先生第二次访问南京大学。5月11日,中文系邀请叶先生演讲,地点在教学楼一楼最西面的大教室。叶先生主要讲从南唐到北宋的词风发展,记得主要介绍了冯延巳、晏殊、晏几道等。在那个时代,不仅没有现在演讲所经常使用的PPT,就是发讲义,往往也是奢侈的事。所以,叶先生所讲的一些作品,系里就安排我事先抄到黑板上。那一次,是千帆先生主持,能够坐100多人的教室挤得满满的,叶先生操着一口悦耳的北京话,有些发音,特别是入声字,带有明显的“叶氏风格”,一直到现在,仍然被大家津津乐道。当然,叶先生的演讲给听众留下更为深刻印象的,还是她对词人创作风格的细致阐发。文学史本就是由一个个作家构成的,文学史的丰富多彩,与作家们各不相同的创作个性密切相关。叶先生讲述冯延巳、晏殊、晏几道等,结合南唐至北宋词的发展历史,从他们作品中表达的感情以及遣词造句等方面,将各自的特色娓娓道来,在她的口中,好像当时的词坛生态都活了起来。不少同学都说,正是由于听了叶先生的演讲,才爱上了中国的词。不过,我抄在黑板上的作品显然远远不够,因为叶先生演讲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感发性特别强,能够跟得上叶先生的思路,也需要一定的水平才行。因此,有时叶先生讲到酣畅处,随口吟诵的一些作品,可能对听众来说,稍显生僻,程先生就会走上前去,在黑板上代为写出,而叶先生也总不忘优雅地点头致意。这一幕,也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演讲后的第二天,叶先生就来到《全清词》编纂研究室考察。《全清词》编纂是1982年立项,1983年正式启动的,由于中文系的小楼无法腾出空间,学校就在南园13舍二楼最东头,拨给了3间,分设走廊两端,南面2间,北面1间。座谈是在南面那间举行的,当时编纂室连我共7人,都参加了。我记得,当时叶先生拿出一个小录音机,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非常郑重认真。叶先生还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我们的资料室,了解我们当时从世界各地复印回来的清词文献,并不时展开一些珍贵的复印本,边欣赏,边询问。其实,这些文献中也有叶先生的心血。自1979年5月程先生和叶先生认识之后,程先生就不断就海外学术的发展状况有所咨询。而自1983年《全清词》的编纂正式开始后,程先生也不断写信请叶先生帮忙,搜集海外的清词资料。1984年8月,叶先生寄来哈佛燕京图书馆的藏词目录,经过与当时在国内采访所得者相比对,有16种是清词室所无者,因此程先生就请叶先生帮助,代为商洽复印之事。叶先生在《全清词》编纂中所起到的作用,应该大书一笔。

叶先生那次访问南京,还抽出时间,由我和史梅陪同,前去探访了南唐二陵。南唐二陵坐落在南京南郊的祖唐山麓,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第一次考古发掘的帝陵。但可能是由于离南京市区太远,交通不便,这里显得很是荒凉,罕见游人。叶先生是词学大家,对二主的词不仅熟稔于心,而且用功甚深,来到这里,兴致非常高。记得我们先是参观先主李昪的钦陵,还有坐落在钦陵西面的中主李璟的顺陵,然后又退回去,从远处细细端详。叶先生指点说,按照古代左昭右穆的制度,后主李煜的墓应该在钦陵的东面,可惜他被掳到开封,死于牵机药,再也回不来了。言下不胜感慨。参观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我们来到文物陈列室时,我向工作人员介绍叶先生是加籍华裔知名学者,特意来考察南唐二陵的,结果这个身份反而引起了周折,因为在那个时代,外籍人士来参观,必须得到特别批准。后经我反复解释,强调叶先生学者身份和对南唐词研究的成就,工作人员才肯通融。由此,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到中国发展的过程。

我第二次在南京见到叶先生,已是18年后的2003年了。这一年的11月,我得知叶先生将有南京之行,因此特别邀请她前来南京大学做演讲,叶先生欣然应允。演讲安排在11月10日的晚上,讲题是《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作的美感特质》。叶先生从宋代的李清照谈到明清之际的徐灿、晚清的秋瑾,最后归结到现代的沈祖棻(中间还穿插了“别调”的双卿),通过分析这些不同历史时期女词人的创作特点,指出,由于时代的进步,以及个人的努力,在沈祖棻笔下,就不仅是“词人之词”,而且是“诗人之词”、“学人之词”,以及“史家之词”,因而,在女词人中,她是一个集大成者。叶先生详细讲述了沈祖棻的《浣溪沙》:“兰絮三生证果因, 冥冥东海乍扬尘。龙鸾交扇拥天人。月里山河连夜缺,云中环佩几回闻。蓼香一掬伫千春。”内容写是日本的侵华战争,富有非常深隐的比兴寄托,可以纳入词学尊体的大趋势中,体现了“词亦有史”的深度。另一方面,叶先生也把沈祖棻的词放在晚清以降的文学变迁中来讨论。19世纪末,梁启超、黄遵宪等人提倡“诗界革命”,开始时大力主张引入新语句,但往往生硬,后来主张用旧风格表达新意境,但在操作上也存在着不少问题。“诗界革命”也影响了词坛,生活、语句和意境之间的关系一样引起人们的兴趣。于是,叶先生讲述了沈祖棻的另一首《浣溪沙》:“碧槛琼廊月影中, 一杯香雪冻柠檬。新歌争播电流空。风扇凉翻鬟浪绿,霓灯光闪酒波红。当时真悔太匆匆。”里面写到了冰淇淋、无线电、霓虹灯,还有电吹风等,用这些新名词来写抗战大后方的一个方面,非常有情致。显然,叶先生对沈祖棻在这方面的努力很感兴趣,除了小令,还讲了一首长调《宴清都》,其中写腹中生瘤,在医院治疗,“罗茵比雪, 并刀似水, 素纱轻护。”写被褥是雪白的,医生用手术刀为她割去瘤子之后,身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但“凭教剪断柔肠, 剪不断相思一缕”。叶先生称赞沈祖棻能把这么复杂、这么特殊的情事, 写得非常贴切,而且能把医院写得这么美,但又完全是词的语言。叶先生对现代生活和语言、意境的再三强调,应该和她的创作观有关,她认为,写现代的生活,除非不用词的形式, 如果用词的形式,就要像词。“像词”二字,看起来简单,但真的是说到了旧体诗词创作的关键。因为词这种形式,千百年来,已经固定下来,风格上也有其特殊的规定性。如果写得不像词,倒大可不必采用词的形式了。我想,叶先生恐怕也是针对现代的旧体诗词创作,有感而发吧。

我发现,叶先生所选讲的几位女词人,大都经历过离乱。李清照经历过南北宋之际的“靖康之难”,徐灿经历过明清之际的易代之乱,沈祖棻经历过抗战时期的颠沛流离,秋瑾虽然有所不同,却也身处乱世。而我们也都知道,叶先生自己的一生,也是充满坎坷,饱经患难。或许,正由于此,她才能对这些女作家有这么深刻的“同情之理解”。我同时也感到,叶先生的这个讲题,应该不是随便拟定的。除了反映出她对中国女性在词创作上的整体思考,体现出两位杰出的女作家、女学者跨越时空的对话之外,她到南京来讲沈祖棻,或许还有特定的考虑。她和程先生自1979年订交之后,交往密切,情谊日隆。程先生是2000年过世的,可能叶先生正是用这样的特别方式,来表达对程先生的追思。这正是古人所说的: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叶先生演讲的时候,程先生和沈先生的女儿程丽则也坐在下面听,之后大家还一同宵夜,这也算是一段特殊的机缘吧。

叶先生的演讲吸引了南京大学大量的“叶迷”,宽敞的演讲厅座无虚席,不少人来晚了,只好站在后面听。叶先生的演讲信息量很大,但或许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有时她信手拈来的一些例子,也会有非常奇妙的效果。比如,讲到沈祖棻《浣溪沙》中的“龙鸾交扇拥天人”一句,引用杜甫《秋兴》“云移雉尾开宫扇”来解释“交扇”,说古代皇帝上朝的时候,如果先坐在上面等大臣, 就显得大臣没礼貌;而如果大臣们都已经站在朝堂里, 看着皇帝从里面走出来,又不免把皇帝凡人化了,不够神秘。所以就用很多“雉尾”,也就是野鸡毛做的大大的扇子把前面遮住,皇帝从后面上来坐定,扇子向下一撤,皇帝就现身了,此即杜甫的二句诗所写:“云移雉尾开宫扇, 日绕龙鳞识圣颜。”这在玄宗年间固然是实有的仪制,但叶先生的解释却特别具体生动,而且富有现场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电视台热播宫廷戏,人们经常看到的上朝情形,就是众大臣已经等在那里,皇帝出来后,众臣行礼,说“参见皇上”,皇帝说“平身”,然后就开始议事。大致已成套路。所以有听讲的同学事后对我说,一直以为古代皇帝的上朝就是电视剧所演的那样,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和内涵,因而感慨叶先生功力的深厚。由此我也想起2003年春和叶先生见面,谈到纳兰成德(后避太子讳,改名性德)姓纳兰,名成德,字容若,我就问:为什么人们往往称他“成容若”?叶先生笑着说,你可真是问对了人。因为我们是满族人,纳兰是姓,“成”可以视为氏。她并以自己为例:姓叶赫那拉,民国后简化为叶姓,名嘉莹,号迦陵,因此也可以叫“嘉迦陵”。写这篇文章时,恰巧读到《文史》2013年第1期释坚融、罗盛吉、黄一农三位先生的《清初词学大家成德名讳新考》,其中也提到这个现象,即满人有称名若姓的习惯。文章旁征博引,资料很丰富,但没有从“氏”这个角度去说。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一向注重“亲承音旨”,叶先生是满人,又出自北平书香世家,她的看法自然值得重视。

第三次在南京见到叶先生,是2008年。这年的10月24号至26号,南京大学召开了一次清词学术研讨会。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清词已经日益成为词学暨文学史研究的新的学术增长点,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我和我的同事认为,及时总结既有的学术成果,努力推动清词研究进一步向纵深发展,有必要召开一次学术会议,而南京大学文学院一直对清词研究非常重视,不仅已经出版了《全清词》的《顺康卷》和《顺康卷补编》,正在陆续出版《雍乾卷》,而且还推出了《清词珍本丛刊》、《清词研究丛书》等系列相关成果,也有条件举办这样一次会议。在清词研究的发展过程中,叶嘉莹先生是重要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她很早就对张惠言和王国维的词学进行过研究,1997年,更出版了清词研究专著《清词丛论》,在学术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举办这样一次研讨会,非常需要得到她的支持。但是,叶先生毕竟已是85岁高龄,能否车马劳顿,前来开会,我实在心中无数。但是,当我通过南大文学院毕业的博士生、当时正随叶先生从事博士后研究的张静向叶先生表达这个意愿后,叶先生没有什么犹豫,一口就答应了。这使得我和会议筹备组的各位同事都非常感动。

10月24日,研讨会在南京华东饭店举行,简短的开幕式后,就邀请叶先生为大会作了特别演讲。叶先生穿着黑底暗花的外套,一如往年,仪态优雅,神采奕奕,全程站着讲,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连水都没喝一口。叶先生的开场白很有意思,她说,来到南京很高兴,走进会场,看到会标,更有一种特别的高兴。因为会标的中心,绘着一朵荷花,而叶先生由于出生于荷月,小字为荷,因此平生对于荷花情有独钟。会标是我和我的学生共同设计的,听她那么一说,我也非常高兴,因为能够邀请到叶先生,当然就是我们这次会议的重中之重,这个不期而然的巧合,倒又像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样。

叶先生的讲题是“清代词人在《花间》两宋词之轨迹上的演化及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反思”,她认为,《花间集》中所体现的词的基本特点或精神,从宋代至明代的体认,还并不非常自觉。而到了清代,词得到了重新认识。清词的发展是在《花间》、两宋词的轨迹上的演化。经过这样的演化,清代词人才真正理解了词这种文学体式的特殊之处何在。清词之所以有如此辉煌的成就,不仅是因为宋代至明代的词发挥有所未尽,而且是因为小词的美感很不不容易被认识,而清代的词人不但发现了词的这一种特别的美,更对这种特别的美开始有了一种特别的反省和认知。叶先生提出,清人看到了前人的轨迹,沿着这个轨迹又走了一遍,因此就有了演变和转化。这真是一个非常别致的思路,从经典传承的角度,对清词的发展及其成就做出了具有高度的概括,引起了与会学者的极大兴趣。叶先生虽然没有全程参加会议,但是她的演讲为大会树立了一个高格调,整个会议就在这种格调的笼罩中,开得非常成功。

以上所写,主要是我在南京三次见到叶先生的情形,但事实上,我和叶先生还在其他地方多次相见,如1996年的美国,2000年的澳门,2003年的香港,还有在中国的其他城市。认识叶先生近三十年来,阅读她的著作,聆听她的高论,总是受益匪浅。而对叶先生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所做出的努力,也一直心怀敬意。去年,我所主编的《全清词》“雍乾卷”出版后,叶先生又给予了很大鼓励,她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文章,除了回顾她和《全清词》编纂的渊源之外,还精辟地阐述了清代雍乾之际词学发展的特点,因而指出了《全清词》“雍乾卷”的重要性,认为其出版必将进一步促进清词研究乃至整个词学研究的深入发展。叶先生还特别为此撰写了一副对联:“词苑珠林,鸿篇开盛世;名山宝藏,大业绍闲堂。”叶先生从1980年代起,就担任《全清词》编纂的顾问,多年以来,帮助甚大。我们现在正从事《全清词》“嘉道卷”的编纂,已有了成稿数百万字。感谢叶先生的鼓励,我们将用更大的努力,把后续工作做得更好。

今年,叶嘉莹先生迎来了九十华诞,我谨撰此小文,敬掬一瓣心香,祝叶先生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原载《文史知识》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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