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短篇小说:依稀荒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92 次 更新时间:2014-03-11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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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就像马三立说“逗你玩”一样,我稀里糊涂坐了40天路城监狱。跟我邻铺的老犯人姓刘,名字忘记了,当时他已有8年狱龄。他是个转业军人,“文革”中当过执行红头文件的公社大书记。据说,在他的辖下整死过人家几个蒙古族弟兄……

一天,  

老刘从他那只有老犯人才有的大包裹里翻腾出一本用信纸写的字帖,给我看。

作家,瞧瞧这字儿,写得咋说(怎么样)?比你那两把刷子(指手笔)——差不差?

我接过那本用粗针大线装订的,用信纸、蓝墨水、钢笔书写的厚厚一本字帖,翻了翻。那上面有隶、楷、篆、仿宋、行草五种字体。还别说,这些字除了“行草”能让我略看出些幼稚来,其他的字,还真把你唬住,一句话蛮不错。尽管,这不像真正练书法者所为。但在那年月,一个人若能写出如此五种字体,在某单位“钓”个才子虚名,捞个宣传科长、党办主任、工会主席啥的,都不成问题。

文化断代之时嘛。会写字就不错了——我灵机一动,也来个“玄”的。

我说,只要本作家我闭上眼睛,用手在那上面摸上5分钟,我就能猜出这家伙在外头是干什么的。你们信不信?

满屋子20多张白生生的脸,顿时有了生气。那些枯井似的眼窝子里,有了波光。当我说出“科长”二字时,屋子里群情雀起激动异常。

行啊,老弟,有你的。

老刘用他那皮肉已见透明的老玉(狱)手拍了我一下,朝几个知情的老犯人笑笑。

别说,还真让你猜中了——这家伙,还真当过科长。

科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肚子里骂开了。国家主席惨死,公安部长遭暗算,啥新鲜事?何况,这路城监狱历来净住大人物:抗战时的王若飞;建国后的德王;如今——还有我羽之野大人。他科长算个屁,就凭那几个破字?

我肚子里尽情地发泄了一通后,才问啥事儿。

杀人。

判没?

走二年了。

哪单位的?

你们路建的。

谁?

米国昌。

噢——他呀。

我像被噎了一下,可也顿时来了精神。

米国昌是路建某分公司的一个宣传科长。我晓得此人。他个子高高的,不胖,额头挺宽展,是那种看起来有修养、挺灵气的人。只是眉目间常外化出些作做来;那张脸,挺呆板的。可说什么也未必像个杀人犯哪。他也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可能就是这笔好字让他有了官运以及后来的厄运。还记得,他曾经在万人大会上讲过一次“儒法斗争”课,风光得很。说起他杀老婆的事,是前几年了,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听说,他恋上个公司的小广播员,于是起了邪念。手段嘛,愚蠢而又独特——他是趁妻子下菜窖时,用雷管引爆炸塌了那菜窖,把人活活埋在里面的。他妻子叫姜永霞,是北京知青,是路建中学知名的女教师。据说这女人论学养、论讲台业绩都是一流的。于是案件的轰动就可想而知了。风传中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据说她岳母对他如待亲生儿子一般,事发后还向法院请求给他留条命;二是,他女儿对他似乎有天然的仇隙或说是警觉。据说那菜窖一塌,那小姑娘就一边哭着一边对人说:这准是我爸干的。

于是这一老一少又给这桩命案插上了传播的翅膀。

老米,是我亲眼送走的72个死囚中最豁达的一位。

老刘那秃眉毛微微耸动着,颇有点岁月老人的味道。那年,他可能还不到50岁。

市中法判决后,在等待省高检和省高法核准的这档日子,是死刑犯最难熬的时光。可老米,每天没事人似的。给大伙写字帖、抄诗词、道拉(讲)故事、猜谜语、下棋,星期六还唱歌什么的,把这号子闹得挺有生气。当然,这是打发时间。不过,他这个人有点特别,哪怕谁求他缝个扣子,糊个书皮啥的,他都给干。他经常咧开嘴,没事人似的笑着说:到明年七月十五给哥们烧点纸就行。能看出,他是想方设法分散精力,打发时间,好不去想死、想过去。一般说来,这是有心计、喝过墨水的人的所为。跟其他刑事犯不同。几个小痞子开玩笑,叫他米老鼠,他也不恼。还在纸上画了几个姿态不同的米老鼠,都属上自己的名,并且在名字前头都加上“杀人死刑犯”的字样。能看出,他有部队干部的作派。你别撇嘴,我的作家,我知道你对军人有成见,是当年‘军管会’得罪过你。其实,部队培养出的人就是有特殊气质。当然,这些年人心都坏了——兵痞、军棍、野心家、部队里也出了不少。老米是那种招人喜欢的文职军人的性格。

这老家伙一提部队就来劲就有嗑唠。

每天,只有一段时间他什么也不干。那就是晚饭后新闻联播过后,门口上边那小匣子里放出轻松的音乐。老米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真有点日本人的劲头。

快要落山的太阳,从南面那窗口射进一道挺亮的光,正落在他头上方。他低头坐着,只有嘴和眉毛不时地耸动一下。我猜想,这时候他如果不是念什么经、练什么气功,那他一定是在思索过去,面对死亡……我那时就是这号子的号长,管教早跟我吩咐过——盯紧他,行刑前别出麻烦。他的一举一动我特别注意。

墙角那边有镗着镣子去坐马桶的。老刘瞟了一眼。

我心想,也怪,这世上无论啥地方都有人管人的事儿。

我跟老米关系不错,就像跟你一样,他也常跟我聊,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不过,我可没敢把他调到我身边来睡……他常走到小窗口那儿听动静。我知道,他是想听到大走廊那边女号子那头的动静。他在想他的同案犯沈丽——就是让他搞大肚子的那姑娘。有时放风,他也故意落在后面,好能向对面走廊多看几眼。有一次,正赶上对面女号子也放风,他回来悄悄对我说,他看见小丽了……

记得那天晚上,他总是翻身——镣子有响动,好像一夜没好睡……

这期间,我们这号子突然热闹起来了——

原来,老米的字被所里管教们发现了。一时间,看守所里的干部几乎人人都来向他讨字帖——有的自己要练字、有的为孩子要、有的干脆说要收藏。尤其李管教,特别欣赏老米的字,还进号子里跟他探讨了好几次书法的奥秘。一时间,我们号子里,纸墨充足供应,门上的小窗户频频打开——老米他忙碌起来,我们也忙碌起来。有时,哪位管教一发话,我们号子每顿就能多发10几个馒头。我干脆让两个小鬼给他打下手——翻纸、抽墨水、装订。后来,所长干脆在白天把他铐子的钥匙也交给我了——让我在他写字时给他打开……又过了几天,所长找他出去,谈了一次话——说在李管教等几位干部的提议下,看守所向省高院写了一份联名恳请书——首先认定他的罪行是死有余辜的,但鉴于他的才华——据说这小子还精通园艺,以及他狱中的良好表现,请求高法高检给他留条命。同时希望他也附上一份认罪书和恳请宽大的书面材料。

那天,他从外面回来,颇兴奋。坐在我跟前反复问,可能性大不?从他急切凝重的目光里,我觉出可笑。可我嘴上说,可能性挺大的,他们给说句话还是顶用的。他一听更加兴奋……就打那以后,他陆续向我透露些他婚姻的不幸。以及后来出现的那小沈丽……



现代监狱的夜晚并不阴暗,沉闷且明亮的。里里外外灯火明辉,是又一类不夜城。外围,武警肩头的枪也是锃亮的,让人望之心寒。高墙阔壁间或的暗蓝中,你时而还能瞭见几颗星,抖抖索索地朝这里窥探,让人记起外面世界的窠远、广阔和红火热闹来。

我躺着,静听着周遭如歌的鼾声,想着自己的一些无聊的事,甚至想着我刚刚起笔的长篇小说“浊流”,几章草稿还摞在写字台上哩,也不知被收走没……后来,我叹息了几声又琢磨起欲求生的米国昌和他的同案沈丽,以及被他害死的妻子姜永霞了。

我想,这爱与恨是人类情感的两个极端、两大课题。生命怎样才能使这两个极端不生发的冲突呢?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太糟糕了,人也显浮浅。生命本该受到一种有序的升华,成为像罗曼·罗兰说的那种“以心而伟大”。那样的话,社会也才能平稳。

朦胧中,我觉出自已的灵与肉就像一团烟雾,在轻轻飘升飘散,而我周身的血液也好像在静静地往体外流着……我真希望就这样死去……我一激灵,又振作起精神来……

时间过得太久了。狱中的记忆和我后来又鸡零狗碎获得的一些有关米国昌的琐事,也已抹糊。我只能用我的语言把这位“旧相识”的婚姻苦旅,向读者作个简述。

米国昌是个农民的儿子,原名米果仓,1945年生于河北蠡县。就是梁斌先生的《红旗谱》反映过的“高蠡起义”的地区,至今不通火车。他1964年参军,5年后转业来到路城,在部队已晋排职。当时企业里“军管”掌权,国昌很快从车间调到公司——枪杆子成了笔杆子,而且在口诛笔伐中成了才。然而人又是复杂矛盾的,婚姻上他另有一番与社会姿态悖逆的理想审美。每天搞大批判、骂知识分子,可处女朋友却厌见那些女工、女店员、女干部之类。媒人虽多,对象无数,中意者没有。虽说年龄已近30,国昌自认为凭自己才貌、官运,蛮可以找上个高档次、拿得出手的老婆。

姜永霞恰恰是这时际走进他生活的——两个不该相遇的星辰,碰撞了。

永霞是北京老知青,是水平最高的66届高中毕业生。在与国昌晤面的前1年,跟她相伴了近10年的老同学陈钊——一位出色的赤脚医生淹死在牧业点的冰窟窿里。永霞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出钱安葬了这位约等于丈夫的男友——当时,为了创造返城或上学的机会,他们不敢结婚。这期间,永霞已于1971年调到路建当老师了。关于姜永霞能看上米国昌,基于何种心态?是须做些切入分析的。1975年永霞已27岁了,虽说是以未婚身份择偶,但已属老大难。然而,一个下乡在后草地,又颠连了8年、吃尽苦头的女人,怎么能不盼望有个自己的家呢?理想之梦早在那冰河里僵死了,所剩的是十二分的现实。因此,她能选定米国昌绝不是知音邂逅而是情势屈就。国昌样子不俗,又是科干,文才有多少不说,一笔好字蛮唬人。何况,当时“文革”尚未结束,“党票”“科干”“转业兵”等身份标签,对于一个“小业主”出身的女子是有“一生平安”的诱惑的。

至于米国昌对姜永霞的了解,怕是到他死,也达不到我所阐释的一半深透。

俗话说,最亲不过父母,最近不过夫妻。但此种“最近”的关系往往又迟滞和掩盖了相互的审视和真正的了解。永霞像貌标致、文静、有学养,有大城市人外化出的尊贵气。我见过这女人——工作出色,校内外皆竖大拇指。这些光环早超出一个农民子弟、口诛笔伐闯将的审美局限了。然而,那大城市人,尤其北京人潜素质中的负面——如矫情、排他、势力眼、自封自傲等性格。那就只能在婚后漫长磨砺中去感受喽。何况女人,尤其有事业心、年龄偏大又有忧越感的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往往把丈夫摆在“使用”的首位、关爱的末位。意识里有一种使用男人不心疼,爱护男人觉“跌份”的情绪。这一时期,如果丈夫是个没上劲心的庸才也就罢了,若遇上个米国昌这类还想升个一官半职的有进取心的,那他无论感情肉体和生活庶务上都将受到伤害。当然,这只是个氛围,还不是引发命案的直接原因——多因莫若直逼,必然在于突变。

米国昌对老刘说:你是不知道哇,她后来把我厌恶到什么程度。我吃饭,她说我不等大家坐好就动筷子,没教养;说我嘴吧叽出声,像猪吃食;说我吃的多,不管不顾别人。我每天回家,帽子外衣手套总放得不是地方;每次上床,都说我脚臭、口臭、胳肢窝臭……你说我这个男人当的还有什么意思?连我亲孩子抱孩子都受限制,什么手不干净、牙没刷、衣服脏、胡子没刮,什么父亲对女儿得保待距离。更可恨的是,干那事只能在周六,平时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且每每是让孩子来撵我,说什么今天晚上不准爸爸耍流氓;而且即使周六,每次也跟奸尸一样……平时孩子不在,你主动跟她亲热一下吧,她用胳膊肘拐你——让你把所有的爱心一下子变成了恨。

讲到沈丽时,米国昌潸然泪下。

这孩子太好了。就说那股对我倾心崇拜的劲头吧,就是让我再死上一次,我都心甘情愿。我每次跟她好的时候,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她喊我“爸爸”。刘大哥,你是不知道哇,那时候一个男人的心情,真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她。我只有那时候才觉出自己真正像个男人。可我这个人哪,太自私太爱耍小聪明啦。我呀,就毁在这两条上。我死不足惜,可我害了人家小丽呀。把人家牵扯到这案子里。其实人家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哇。平素还总劝我回家对姜老师好点。我当时是为了彻底捆绑她,怕她哪天甩了我。才让她到武装部去取雷管。可她哪知道我是要杀人。是我太损了。我是个畜牲啊……

关于为什么不走离婚的道路,而要杀人?米国昌这样说——

我当时是想用离婚的办法解决。可她对我说:你在外面搞几个小婊子,我不管你,把老娘省省,正懒得搭理你哪。可你要敢提离婚,我非叫你身败名裂。我要让全路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说来,如果不是干部处正要给我提处,我也就不惜跟她闹一回。可当时机会难得——干部处长是我老上司,关系铁,我又没个文凭,失掉这次机会就提不上了。忍耐吧,我又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真是一天都不想跟她过啦,我快疯了呀。

米国昌的后一番话,我不太相信。把杀人的责任推给姜永霞,这不公道。他这是到死,还想在良心上占便宜。诚然,我们可以从中窥测些他们夫妻生活的内幕,影子总是有的。

老刘继续给我讲后来发生的事——

那天,我们正吃饭——刚提进来饭桶,关好门。因为有人送来一罐酱豆腐,大伙正围坐分享。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从大号筒子那边向我们这边跑过来。大家正静听,想像出了啥事?我们门上的小窗户“啪”的被打开了。一个女人在窗外哭喊着:国昌呵国昌,你在哪呀?我知道你就在这个号子里……

老米立刻摔下饭盆,扑向窗口。我们立刻想到,这就是左边女监的沈丽。

只见那伸进来的两只小手和老米那载着铐子的两只白手紧紧攥在一起。

那小女子的白脸上淌着泪,又紧盯着老米的脸,看着。一面哭诉:国昌呵,你受苦啦,都是我害得你呀,是我害了你呀——紧接着又垂眼看老米那被铐子磨破了的手腕,纤指颤巍巍地触摸着,嘴里继续说:都是我不好哇,都是我不好……这时,老米也早泪流满面,眼睛在他情人的脸上搜寻,嘴里不知嘟哝吞咽着些什么。

这时,大号筒子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无疑是急忙赶过来的女管教和男管教们。

那小女子哭诉着:国昌呵,你别怕,我陪着你,小丽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等来世,等来世咱们好好做一回夫妻……

这时,外面的两个女管教已经开始拖她。

可那小女子的手跟老米的手仍攥在一起,后来又使劲抓住那窗口,嘴里仍在喊:国昌呵,别怕,我陪着,来世,咱们好好做夫妻……

那一刻,我们满屋子所有人都流着泪……饭,没人再想吃了……

……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那场风波过后,老米一下子垮了。所里的所谓“联名请愿书”也无音讯。他每天只是坐着,真真的就像你们常说的什么木乃伊了……

后来呢?

嗨嗨,傻作家,一个死刑犯还有什么“后来”……

老刘说着笑起来。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就是听说,行刑那天,他跟那沈丽在一辆车里。听说,那姑娘给他唱了一路的歌。不知是真是假……

我想,那或许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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